吕正惠:北宋士大夫的理想人格

《原道》《师说》以及“文以明道说”构成了一整套的世界观,成为新兴的庶族地主阶级安身立命的依据。这一思想体系,在中唐时代由韩愈初步综合完成,然后在庶族地主阶级全面崛起的北宋时代,在文化上达到了最辉煌的阶段。以下,即以欧阳修和苏轼为例,说明这一思想体系所造就的最高人格。

作为北宋文坛第一位名副其实的领袖,欧阳修的精神在两方面的表现最为突出。首先,他努力成为道德楷模,凡是义之所在,他总是不顾个人的居处进退,奋不顾身地行其所当行。仁宗景祐元年,二十八岁时,他入朝任馆阁校勘,这是他中进士、至西京充留守推官四年以后第一次入朝为官,宦途可谓顺利。景祐三年,范仲淹忤宰相吕夷简,被贬,欧阳修不在谏职,本可置身事外,但他却贻书切责司谏高若讷,因此被贬为夷陵令。再经过四年,他才又重回京师任馆阁校勘。庆历新政失败时,欧阳修又因范仲淹、杜衍、富弼相继罢职,上书切谏,而被贬为滁州刺史。在他仕途的前半,他始终支持范仲淹的改革主张,受尽挫折,始终无悔。王安石在《祭欧阳文忠公文》里说他:

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感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可谓形容精当。贬夷陵令时,欧阳修在写信给同时被贬的友人尹洙时,如此说道:

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谢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

他跟尹洙提起这事,不只与余靖(字安道)共勉,实际上也希望尹洙如此。他自从读过残本韩愈文集,就一直推崇韩愈(见《书旧本韩文后》),但他也了解韩愈人格上的缺点。他以韩愈为楷模,并要求自己达到更高的境界。这样的人生目标,他是非常有意地去追求的。

欧阳修的第二个突出表现是,也如韩愈一般,他总是尽其所能地奖掖后进。唐宋八大家中属宋代的六家,除他自己外,有三个人是他的门生(曾巩、苏轼、苏辙),有两个人(苏洵与王安石)得到他的提拔或赞扬,其他的例子就不用再多说。提拔人才,是另一种形式的“聚其徒”,加上他的道德形象,使他成为一代之“师”。

吕正惠:北宋士大夫的理想人格

仇英《醉翁亭图卷》

欧阳修最著名的门生苏轼,在奖拔人才与砥砺节操两方面都以其师为模范。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荐,曾在《师友谈记》中记录了苏轼的一些言谈,其中有云:

东坡尝言: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可见苏轼极有意识地效法欧阳修,当仁不让地自任文章宗主,并期望后辈也能传承下去。这种精神,即是韩愈《师说》“传道”事业的具体表现。

关于苏轼在仕宦场中所表现出来的节概,曾经是他的政敌的刘安世(朔党领袖之一)晚年时曾如此评论:

士大夫只看立朝大节如何。若大节一亏,则虽有细行,不足赎也。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才高意广,惟己之是信。在元丰则不容于元丰,人欲杀之;在元祐则虽与老先生(按,指司马光)议论,亦有不合处,非随时上下人也。

己身若以为是,决然行之,绝不退缩,这一点苏轼和欧阳修也是完全一致的。

苏轼不幸遭逢新、旧党争极为激烈的时代,因此,他的挫折当然比欧阳修来得大,贬谪时间比欧阳修来得长,其磨难也比当时的任何政治人物都来得重。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后,他如此回复友人李常的慰问:

某启。示及新诗,皆有远别惘然之意,虽兄之爱我厚,然仆本以铁心石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这同欧阳修贬夷陵时与余靖、尹洙相劝勉一样,但语意更为严峻——义凛然,直可为之生、为之死。

谪居海南时,当他看到秦观的《千秋岁》,就和了下面这一首词: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旧学终难改”,就是坚持自己所选择的“道”,包括他对儒学的认识、他为人的原则、他对现实的认识,以及他的政治立场。“君命重,臣节在”,表示他仍尊重儒家所立下的社会规范,不会因为自己的挫折就怨天尤人。当他的“道”和“君命”相冲突时,他接受惩罚,但不承认错误。对于这样的严酷现实,他只能像先师孔子一样,“乘桴浮于海”。他一生“行道”的事业表面上也许失败了,但他的失败正是他坚持“道”的必然结果,是他“道德自我”的完成。所以,晚年总结自己的一生时,苏轼写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功业表现在贬谪时,因为这是他坚持守“道”的结果。这样,个人一生的成败就不系于“行道”的成功,而在于“守道”“传道”,并确立了“道”的至高无上。我觉得,在这个层次上,苏轼已克服了君权对个人的束缚(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忠君),而把更高的准则放在“道”上,达到了封建王朝道德的极限,因此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最后的依托。

吕正惠:北宋士大夫的理想人格

苏轼行书《黄州寒食诗贴》(局部)

苏轼完成自己一生的方式,他最忠实的门生都了解其意义——这为他们在一生“行道”的挫败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典型。所以,黄庭坚如此地描写他的老师: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借用苏轼形容自己文章的话,这样的一生真是“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既有庄子的随遇而安,又坚持孔夫子之道。根据黄庭坚《年谱》,黄庭坚自写此诗,有石刻真迹流传,题云:

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在荆州承天寺观此诗卷,叹息弥日,作小诗题其后。

可见苏轼晚年的风范,在黄庭坚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苏轼去世后,黄庭坚在一封信里说:

东坡先生遂捐馆舍,岂独贤士大夫悲痛不能已,“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者也,可惜可惜!立朝堂堂,危言谠论,切于事理,岂复有之?然有自常州来,云东坡病亟时,索沐浴,改朝衣,谈笑而化,其胸中固无憾矣。

信中除了谈到苏轼的立朝大节外,还特别提及他的安然而死。由此可见,苏轼面对贬谪的恶劣处境,以及面对死亡的宁静,都对黄庭坚有所影响。对这样的苏轼,黄庭坚不论在生前还是死后,都一直以师礼侍之:

赵肯堂亲见鲁直晚年悬东坡像于室中,每蚤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实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

苏轼的“典型”,在黄庭坚临死前的两个形象中即可找到回响:

崇宁三年十一月,余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斋。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耶?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为资深(按,黄庭坚友人李资深)书此卷, 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黄庭坚《题自书卷后》)

范寥言:鲁直至宜州,州无亭驿,又无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万寿寺,法所不许,乃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

如此安然地面对极端恶劣的贬谪环境,充分显示了他对自我生命的自信,几乎就是苏轼的翻版。我觉得苏轼的人格对苏门士子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苏轼去世后,他的门生和友人所表现的深切的怀念之情,以及在党禁之后严酷的政治环境下,他们的长期坚忍自守、不失节操,都可以作为例证。

苏轼生活的年代,二程兄弟的道学也日渐形成,南宋时又为朱熹所继承并发扬光大。程朱之学也重视“师道”,流俗所传的“程门立雪”的故事可反映其精神。苏轼非常厌恶程颢,丝毫不假辞色,以致后代的程朱门徒对苏轼都有微词(朱熹对苏轼的爱、恶交杂可为例证)。程朱之学后来成为官学,可以说明他们所提倡的伦理秩序更合乎统治者的需要;而以苏轼为典型的师道,则更为活泼,师生之间的言谈更为自由而富有趣味。邵博记载了下面这件事:

刘器之与东坡元祐初同朝,东坡勇于为义,或失之过,则器之必约以典故。东坡至发怒曰:“何处把上(原注:把去声,农人乘以事田之具)曳得一‘刘正言’来,知得许多典故。”或以告器之,则曰:“子瞻固所畏也。若恃其才,欲变乱典常,则不可。”

“恃其才,欲变乱典常”,正说明苏轼对“典常”不是很尊重,而司马光(刘安世之师)、程颢则更重“典常”。对封建秩序而言,程朱之学更为适合,其理就在这里。邵博又说:

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见苏轼制策否?”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故荆公后修《英宗实录》,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云。

后来朱熹承袭了这种批评,说苏氏之学不纯。就是因为不是“纯儒”,所以才具有另一种生命力。都要像程朱那样讲的话,纯而又纯,恐怕就很难避免虚伪之气了(即所谓“假道学”)。

后代把道学视为宋学的根本,这是值得斟酌的。宋代士大夫的精神面貌本是多元的(除了苏学、程学,还有王学等), 只是在程朱成为官学之后才被窄化。“师道”后来流传成程门那种极严肃、上下关系极刻板的形式,其实也是师道的窄化(因此也就形成“天地君亲师”这种封建道德),这是很不幸的。同时也说明,宋以后的庶族地主阶级比不上宋代,宋代更具有活力。宋以后士大夫文学日渐没落,也是这种情势的反映。

以上的讨论集中于个人较为熟悉的欧阳修与苏轼。其实,不论政治立场与思想倾向如何,就直道而行而不顾己身安危这一点而论,北宋士大夫让人敬重的实在太多了(包括支持王安石变法的一些人,如陆佃),即使被认为过度迂腐的程颢,仍然是一位君子。因为他们共同宗仰儒家的“道”,“达则行道,穷则传道”。即使在政治上挫败,他们仍然有“道”可传,人生还是有积极的意义。对于前引葛晓音的评语,如果这样扩大解释的话,就可以更清楚地显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的想法是如何变成一种思想、行为的整体风格,普遍深入北宋士大夫的深心之中,成为他们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思想深度而言,韩愈公认不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但是,能够在《原道》和《师说》等文章中表达出一种思想倾向,被宋以后的士大夫所普遍接受,并沿袭了一千多年之久(直至新文化运动大力批判儒家),这样的韩愈,绝对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位极其伟大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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