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凱明‖粗布僧衣

粗布僧衣(散文)

疫情宅家,日子寧靜,想找件寬鬆的衣服穿穿。打開衣櫃,昔日軍裝與近期春秋夏服疊在一起,翻動間,一塑料小包滑落出來,打開一看,內有淺灰色夾克一件,茶褐色和尚衣一件。上面有張紙條,上寫“王曉棠廠長,陳建功主席贈衣”。

高凱明‖粗布僧衣

1994年11月,陳建功老師(左)與著名作家高凱明(右)合影

時任八一電影製片廠廠長王曉棠將軍送我夾克的事以後再講。先說一下建功老師送我的這件和尚衣。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天,應我們《黨風》雜誌的邀請,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的陳建功來為我們講課。下車後,他從包裡取出一件衣服送到我手裡,說,我從韶關南華寺那邊過來,那裡的方丈送我一件僧衣,我在作協上班穿它不合適,乾脆送你吧。在旁的司機大陸悄悄對我說,陳書記是北京來的部級領導,著名作家,南華寺那邊得的,大吉大利哦!我也小聲調侃說,這也算是得過六祖惠能加持啦。

若干年後,因為這件粗布的僧常服,我倒被一位省領導調侃了一下。那是一個春節假後第一天上班的日子,省領導前來拜年。按禮貌,我所在機關的同志們排隊在電梯門口迎候。這種禮儀場合,所謂西裝革履是必須的,誰知那天我走了哪根神經,認為既是春節看望,或以粗布僧衣更近乎傳統?果然領導走出電梯後,直奔隊伍最後的我走來,他拈著我的衣角說,你這件袈裟不錯呀,純棉的。領導走後,有好幾個人圍上來看我的衣服。有人說我找捱罵,也有人說我特立獨行,我則說,這是給領導找了與部屬“同樂”的話茬兒,該記功一次呢。

高凱明‖粗布僧衣

著名作家高凱明書法作品

睹物思情,我隨即撥通了建功老師的電話,問他疫期宅家如何打發時間。他說,正對著電腦看一部長篇小說書稿。書稿是我也認識的一位朋友的小孫女寫的,他已經看了好幾天了。我聽後有些同情老師,便說,您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啦,既然是學生習作,您隨便瀏覽一下,談談看法得了,犯不上太認真。建功老師說,得鼓勵為主,也得提意見,還得維護小朋友的自尊心,小心翼翼哈。

老師的一番話讓我想起了發生在1994年11月的一件事。那天上午,在東莞參加完一個文學座談會的莫言老師要搭我的車回廣州乘飛機。路上我對莫言老師說,我覺得陳建功在會上的發言內容最翔實,態度最真切。莫言說,這是他做人做事的一貫風格。建功好人呀。後來我聽許多人都這麼評價過建功老師。當時我們編輯部經常向各地作家約稿。王蒙、鐵凝、鄧友梅、唐達成、從維熙、林非、石英、牧惠、高樺等都曾為我們寫過稿子,馮牧還為雜誌題過詞。談到對建功老師的印象,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建功是好人。後來,從建功老師的一篇散文中,我知道沈從文先生去世後,他的夫人張兆和先生特意把沈先生生前坐過的一把椅子送給建功老師作留念。張兆和為此還專門寫了張條子來,說是“立此為證”。我想,在老一代文人眼中,這位當時時屆中年的領導,也算是個“好人”吧。

高凱明‖粗布僧衣

著名作家高凱明書法作品

所謂“好人”,實在是一個很寬泛的評價,陳建功留給我最深的印象便是待人真誠、做事認真。五年前我去北京辦事,之後聯繫上了作家出版社原副社長潘憲立和部隊的幾位老戰友。我告訴他們有好多年不見建功了,想請他出來一塊坐坐。電話打通後,我們在路邊等他。不大一會兒,建功就來了。幾年不見,已是滿頭白髮。他手裡提了個紙袋,裡面裝了兩瓶茅臺。我說,是我請您出來坐坐,您帶酒幹嘛。他笑了,說,大老遠的來了,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呢。對人誠心誠意,一輩子都在努力地顧及別人,甚至深及心理感受。這就是建功老師。

最早認識建功老師,是從他那幾篇獲獎小說開始的。《丹鳳眼》、《流水彎彎》等等,這些小說給開始步入文學寫作的我以極大的啟迪。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的散文《飄動的花窗簾》獲得了《人民日報》徵文一等獎。在紹興領獎時,《誰是最可愛的人》的作者魏巍老師對我說,小高,你這篇散文的題目特別好,我很喜歡。他停了一下說,你看過陳建功的小說《飄逝的花頭巾》嗎?我趕緊說,老師英明,我這篇文章的題目正是受了它的啟發呀。也就是那個八、九十年代,我每年都有若干篇散文發表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上。有好幾篇還獲得了獎。這些作品,或多或少都受過建功作品的影響。

也許是心有靈犀吧,從第一次見到建功老師,我就覺得與他特別投緣。老師也一直關注著我的成長進步。為鼓勵學生,老師曾與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王宗仁老師一起來廣州,參加廣東作協為我舉辦的散文研討會。在會上,他引用湯顯祖的名句,說,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他表揚我文章裡有“奇士”風範。令我得意了好久。

建功老師曾問我寫不寫小說,我說,開始也寫過兩篇,後來覺得寫小說太費時,就放棄了。我說,我只能走業餘創作之路,因為我是一個六根不淨之人,想寫東西,又想在仕途上有所進步。老師哈哈一笑,說“辭賦小道,壯夫不為”,自古以然,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我知道建功喜歡打乒乓球,喜歡端硯,喜歡紅木傢俱,又由此知道了他對“喜歡”有不一樣的解讀。那天下午,我的一位好朋友,也就是著名歌手常石磊的父親常光對我說,高總,石磊從上海回來了,他建議今晚聚一下,說,說不定酒酣耳熱,喚發了靈感,專門為你寫出一首曲子來呢。說實話,我當時並不知道常石磊有那麼大的名氣,但也覺得受用不起。便對常光說,我是個俗人,就免了吧,我建議他不妨認識一下建功老師。我告訴常光,建功主席來了,今晚就請你與建功老師打一場球如何。常光經常說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一號種子,我想讓他會會建功老師。第二天我問常光戰況如何。常光沮喪地說,老傢伙套路太熟,打法太新,我有些摸不到邊呀。當時我想這可掃了常光的興了,作曲子的事按下也罷。

還有一次,趁建功老師來廣州出差的機會,我帶他去肇慶看端硯,接待我們的是市紀委書記高連生。高書記與建功老師是北大校友,老同學相見甚是親熱,午飯後,高書記把我叫到一邊,說,老同學碰在一塊兒不容易,我老伴要自己掏錢給陳主席買一方硯臺,你先幫我掌掌眼?我趕忙說,這事要先問一下建功老師,因為我知道他的脾氣。建功老師聽說後對我說,你替我轉達對老同學的謝意,端硯名貴我當然知道。但是喜歡,不一定要擁有,我的哲學是,再好的寶貝,收藏豈可窮盡?因此藏寶何如訪寶?訪過了、賞過了、羨歎過了,請君善藏,代我,也代天下訪家藏之,豈不活得輕鬆?這叫不耗一文,盡得風月。辭謝禮品且還能扯到人生哲學上去,真讓我腦洞大開哈。

記得建功老師為我們講課時,喜歡把複雜事情以淺顯甚至直白的言說道破。比如記得他曾說,什麼是小說?小說就是把你認識的、想象的一堆人湊在一起,熱鬧熱鬧。隨後他又說,熱鬧可不是瞎熱鬧,是給你的讀者“重新鑄造一個世界”。我當時就遐想,寫散文,特別是寫人物散文,大約也就是把自己所歷所見所感,連綴一起便是。套用老師的言說——連綴,也不是流水賬,得為你的讀者展示你的情感世界。哪怕連綴成陸放翁所愛那種“百衲衣”也成——“朝冠掛了方無事,卻愛山僧百衲衣”。“百衲衣”還是“百鳥衣”,展示一種“精氣神”,是最要緊的。

雜談如上,也不知道能否呈現陳建功的一點精氣神兒。眼看著無意中找到的、20年前的饋贈,忽想,這粗布僧衣穿到建功老師身上會是怎個模樣?老師南人北相,臉龐方正,劍眉下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還有一對大且厚的耳垂。建功在一篇訪美遊記裡寫過,在美國一家老人院裡,一位老人曾招手喚他過來,捏著他的耳垂說:“你這耳垂兒真好看呀!”記得建功文章裡說,當時他也捏捏自己的耳垂兒,笑道:美國人也重視耳垂兒嗎?我媽媽也這樣誇我呢。

記得建功和我提過他家的祖訓,叫“忠厚傳家”。

我老想著,這粗布僧衣穿到他的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呢。

作者簡介:高凱明,又名高開明,號雲燈、小北門老三,齋號“蒙雁居”“沂湘廬”。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國風書畫研究院院長、中國國風書畫研究院副院長,中國作家書畫院副秘書長,廣東省直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散文學會副秘書長,廣東省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等。書法作品曾多次在全國及港澳臺書展中展出並獲獎,多次進行個人書展。文學作品曾獲首屆中國冰心散文獎、首屆中國西北坡散文獎、“漂母杯”及“丹霞杯”全球華文散文獎、廣東省秦牧散文獎、廣東省新人新作獎、廣州軍區文學創作獎、《人民日報》散文徵文一等獎等獎項。作品被各種選本選入,有作品被收入中學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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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徐向東

◆編審:嶽才瑛

◆素材來源:中山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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