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蘇東坡

總的來說,讓我喜歡的人,死去的比活著的多太多,蘇東坡不僅是其中之一,還是極其特殊的一個,按照林語堂的話說,他是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光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

除此之外,他還做出了東坡肉。

我們現在也吃東坡肉,以我為例,從小到大我大概吃了800頓,但現在的東坡肉要用料酒,醬油,香料,冰糖,需要放醬油,炒糖色等等,這和蘇東坡當時做的東坡肉相去甚遠,可以說完全是兩道菜。

我們之所以說東坡肉東坡肉,是因為蘇東坡寫過一篇豬肉頌: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這首詩流傳甚廣,人們基於此,認定了東坡肉的原型,也順便認定了一些其它的事實,例如「富貴者不吃豬肉」,「窮人不會做豬肉」等等,併為此讚歎蘇東坡的生活智慧——他居然發現了豬肉是這等美物。一些紀錄片甚至講,如果沒有蘇東坡,現在的豬肉不會這麼廣泛的被大家接受,進入大家的餐桌廚房。

難道就沒有人覺得蹊蹺嗎?

「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這句話,通俗的說就是「鍋洗乾淨,少放點水,開小火煮,等它熟了,真香」,這不就是白水煮肉嗎?很難想到比此法還簡單的烹飪辦法。貴者不肯吃暫且不論,貧者再怎麼愚笨,也不會不解煮吧。

我們對比一下蘇東坡的另一篇菜譜「東坡羹頌」:東坡羹,蓋東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皆揉洗數過,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許塗釜緣及瓷碗,下菜湯中。人生米為糝,及少生薑,以油碗覆之,不得觸,觸則生油氣,至熟不除。其上置甑,炊飯如常法,既不可遽覆,鬚生菜氣出盡乃覆之。羹每沸湧。遇油輒下,又為碗所壓,故終不得上。不爾,羹上薄飯,則氣不得達而飯不熟矣。飯熟羹亦爛可食。若無菜,用瓜、茄,皆切破,不揉洗,入罨,熟赤豆與粳米半為糝。

這才是一篇真正的菜譜,詳細介紹了操作方法,包括菜的選用,怎麼洗菜,怎麼烹飪,怎麼放飯,甚至連「油不得觸」這樣的細節都提到了。

再來看豬肉頌,裡面提到的貴者肯不肯吃,這一點也有很多疑慮。

史料記載,北宋一代名臣張齊賢「體質豐大,飲食過人, 尤嗜肥豬肉,每食數斤」,這個是很猛的,一頓吃幾斤,還是肥豬肉,我反正是比不了。宋神宗時期的大臣蒲宗孟「每旦劉羊十,豕十,燃燭三百入郡舍。或請損之,慍日:‘君欲使我坐 暗室忍飢邪?’」這個大臣家每天消耗十隻羊,十隻豬,別人讓他少吃點,他還生氣:你是要餓死我嗎?

蘇東坡被貶黃州是元豐三年,蒲宗孟比蘇東坡大十幾歲,而張齊賢更是宋初時候的大臣了,也就是說,蘇東坡在被貶黃州的時候,不可能不知道這些貴者吃豬肉的故事的。

不僅如此,跟蘇東坡同一時代的「東京夢華錄」,裡面還有幾十種關於豬肉的菜譜:旋炙豬皮肉、豬髒、須腦子肉、肚肺、赤白腰子、荔枝腰子、 還元腰子、燒臆子、酒炙肚舷、脆筋巴子、脯臘、曹婆子肉餅、豬羊 荷包、煎燠肉、灌腸、豬胰胡餅、灌 肺、炒肺、雜燠、大小骨、角炙犒腰 子、石肚羹、插肉、髓餅、精澆、臁 澆爆肉、肝臟夾子、香藥灌腸、膘 皮、肉蔥齏、炙骨頭、削脯、糟骨 頭、臘肉、肚舷膾、酒臘肉、炒白腰 子、豬羊大骨、豬羊庵生恧、豬大 骨清羹、紅熬大件肉、煎肝等。

這些不僅在汴京的街頭小巷非常常見,中原大地上也幾乎都隨處可見,黃州不是儋州,離汴京也不過500公里,且更加遠離西夏等遊牧民族,對豬肉的運用,絕不會比汴京少。

無論是「貴者不肯吃」還是「貧者不解煮」,我覺得都是站不住腳的。

那麼,「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又是否屬實呢?

宋史記載,宋太宗時期有一件事「京畿民牟暉擊登聞鼓,述家奴失狼豚 一。詔令賜千錢償其直。」有一戶人家丟了一隻豬,事情傳到了太宗那裡,太宗下詔賠償這戶人家1000錢。根據蘇東坡自己的奏摺「相度準備賑濟第四狀」裡面寫道,一斗米的價格大約是60錢,一斗米差不多12.5斤,也就是說,一頭豬可以換來200斤米,考慮到宋太宗到宋神宗的這段時間,北宋物價有一定的通貨膨脹,實際購買力應該還會更增強一些。

根據清明上河圖裡面畫的豬,有學者推測,北宋已經掌握了「華南豬」的培育技術,但並不像現在成熟的育肥技術,那時候的豬出欄重量為100斤左右。

騙子蘇東坡

清明上河圖

因此我們可以大致估算,1斤豬肉相當於2-3斤米,這個價格雖然不算昂貴,甚至有點便宜,但也絕對不是什麼「價賤如泥土」。

我翻閱了幾乎所有和東坡肉或者豬肉頌相關的論文,沒有任何人提到過對此疑惑,但有趣的是,作者們在講解不同觀點的時候,會部分的引用豬肉頌,例如,杜保明先生2013年發表在文學教育雜誌的「從《清明上河圖》看北宋東京養豬業」就引用了「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來證明豬肉在北宋被廣泛接受,但作者卻把「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給略去了。

無論從正史還是其他考據,可以明確的是,蘇東坡所在的那個時期,人們是吃豬肉的,也懂得如何吃,貴者同樣是會吃豬肉的,且豬肉是有一定價格的。那麼,為什麼東坡先生在豬肉頌裡面會那麼說呢?

福爾摩斯說,排除了所有不可能之後,剩下的無論多麼不可能,也是唯一的真相,那麼,我的結論就只有一個,蘇東坡的豬肉頌,其實並不是在寫豬肉。

當時東坡先生剛因為幾乎算得上莫須有的罪名被貶到黃州,這是他仕途的第一次受挫,東坡固為瀟灑自由之人,但心中難免會有苦悶,他可能在用豬肉頌調侃自己的命運,也可能在諷刺熱衷於豬肉的王安石一派的蒲宗孟不為貴者。

被貶後,蘇東坡對他不甚親密的朋友說他已然後悔,但是對莫逆之交,他說並無悔意,並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豬肉頌,也可能表達了此志。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東坡先生卻甘之如飴,這不像是豬肉,倒像是讓東坡先生被貶謫的罪魁禍首——坦蕩之胸懷,自由之意志。

時間已過去千年,縱然我偶然發現東坡居士的奇談妙論,背後可能隱藏著一些小心思,但具體是什麼,再也無人能夠知道,縱然讀過過他的札記,他的一千七百首詩,還有他的八百通私人書簡,這樣一個人也終究消逝在歷史的洪流之中,那些細微微妙之處,後人苦苦尋覓而不得。

喬布斯說,我願意用我所有的科技去換取和蘇格拉底相處的一個下午,沒有不敬的意思,但此處請讓我放肆一點:我願意用我所有的智慧,去換取和蘇東坡相處的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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