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二十八，鎮子上有廟會，我正在忙著做午飯，鄰居跑來喊我:嫂子嫂子！你快去會上看看吧，你家那個親戚好像在會上惹禍了，就在打氣球對面。
我關了火就往廟會上跑，幾十米遠的路跑的我一頭汗，肯定是陽陽又闖禍了！
遠遠的就看到會場上圍了一群人，一個女人尖利的叫罵聲傳來，我撥開人群，一個男人正在踢打地上蜷縮成一團的人，我一看，正是陽陽。
他抱著頭縮成一團，緊緊閉著眼睛，滿臉塵土，衣服上還有鞋印子。
住手！怎麼打起人來了？我吼著推開那個男人。
他偷吃我東西也就罷了，還偷我的錢！你說該打不該打？打人的是零食攤的老闆，他氣呼呼地望著我，彷彿氣還沒消。
偷東西是他不對，偷你錢更不應該，但你也不能下死手打他，打出毛病你還要賠醫藥費，不是更划不來了？
他就是腦子有點痴，你把錢要回來教訓教訓就行了，還想把人打死嗎？正常的小夥子能幹這事兒嗎？我把陽陽從地上扶起來，看看他傷到了哪兒。
旁邊賣鞋的和賣水的是鎮子上的鄰居，一看我護著陽陽都圍了上來:小雪，這是你親戚啊？你看，我們早知道就攔著他了，說啥也不能讓他打。
一邊又推著打人的男人說:算了算了，都是街坊，趕緊照顧你的生意去吧！
男人一看有人打圓場，態度也緩和了很多:我就踢了他屁股兩腳。我們正忙得暈頭轉向，他偷著抓了把麻花就跑，我也沒顧上理他，誰知他一會兒又轉回來了，從我剛放架子上的錢包裡抓一把錢就跑，我才把他摁地上踢了兩腳，你就過來了。
我扯過陽陽到處查看了一番，確實沒外傷，又問他打哪兒了，他摸摸屁股，問他別的地方疼嗎？他搖搖頭。看來男人沒說謊。
我翻了翻陽陽的口袋，他上廟會時我給他的錢還在。
你自己有錢，為什麼還拿別人的？給你的錢就是讓你買東西的，想吃啥要拿錢買，不能偷別人的，記住了嗎？
陽陽眯著眼點點頭，跟在我的身後。
我帶他買了幾樣他愛吃的，就領著他回家了。
2
陽陽是我小叔的兒子，今年快二十歲了，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瘦，矮，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頭髮長長的，亂蓬蓬髒兮兮的，眼睛永遠眯成一條縫，沒睡醒似的，兩顆黃黃的大門牙，有點外凸。
每年的廟會他都樂顛顛地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來趕會，第一天來總是把車子往我家院子裡一扔，招呼都不打就去廟會上湊熱鬧了。
逛完一圈回來，才知道找我要錢，或者在我家尋東西吃。
每次來我都帶他去理個髮，在會上碰到合適的衣服就給他買一件，從頭到腳把他拾掇拾掇，等他看夠了戲，就買點東西讓他回家了。
本來今天買了一隻雞，正想著燉好了去會上叫他，沒想到他卻偷了人家東西和錢。
我一路教訓著他，告訴他千萬不能再偷東西了，不然會被別人打死的。他耷拉著腦袋不說話，時不時塞一顆糖進嘴裡。
我燉好了肉給他盛上，看他狼吞虎嚥地吃著，眼前又浮現出他小時候的樣子。
奶奶有三個兒子，除了大伯，我爸媽和小叔兩口子都在南方打工，我們姐弟三個和小叔的兒子陽陽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爸媽每個月給奶奶寄錢。
爺爺奶奶種著十幾畝的莊稼，還要照顧四個小孩兒，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兒。
那年秋天，我十來歲，每天幫奶奶照顧弟弟妹妹，放學回家還要做飯。陽陽才兩歲多，長得虎頭虎腦，胖乎乎的圓臉蛋，誰見了都想親一口。
我放了學就去地裡把陽陽帶回家，做好了飯給他冷上，有時候喂他吃飯。他很乖，我寫作業的時候，他也不吵不鬧，要麼在旁邊玩，要麼翻著妹妹的圖書唸唸有詞。
那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聽到陽陽在吭吭唧唧地哭。我和妹妹睡在西間，弟弟和陽陽跟奶奶睡在東間，爺爺在南屋睡。
我迷糊著眼睛推了推奶奶，告訴她陽陽哭了，就回屋繼續睡覺了。可能奶奶幹活兒太累了，被我推醒又睡著了，也許就根本沒醒。
等她發覺陽陽渾身滾燙的時候，已經五更天了，奶奶慌忙抱著他去看病，可由於發燒的時間太長，陽陽的大腦受了損，從此落了個痴呆病，越長越傻了，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靈氣。
3
小叔和小嬸得知陽陽被燒傻了，跑回來大鬧了一場，把爺爺奶奶罵得狗血噴頭。
本來奶奶就自責不已，這下又氣又恨，氣小叔兩口子沒有人性，兒子生下來就扔在家，一分錢沒往家裡拿過，罵起父母來倒威風得很。
恨自己睡得太死，害得陽陽燒壞了腦子，一輩子毀了。心力交瘁中，奶奶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體力大不如從前。
小叔兩口子徹底放棄了陽陽，連過年過節也很少回家了，偶爾回來也去小嬸的孃家住，跟他們從小寄養在那裡的大女兒團聚，彷彿從來不曾生過陽陽。
我們漸漸長大，弟弟開始上小學的時候，媽媽回家了，我們姐弟三人住回了自己家，陽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爺爺奶奶每天起早貪黑地下地幹活，陽陽也跟著，困了他就躺在地頭的草窩上睡覺，餓了就啃奶奶給他帶的乾糧。
爺爺用水壺帶的水，他喝幾口之後就把剩下的用來玩兒了，以打發漫長的等待，等到爺爺奶奶渴了來喝水的時候，早被他糟蹋完了，水壺上到處都糊著泥巴。
這次爺爺罵他一頓，下次他又忘了。
後來奶奶把他送到小學裡讀了些日子，因為老是完不成作業被老師批評，還經常受別的小朋友欺負，索性不上了，要麼在村子裡閒逛，要麼還跟著爺爺奶奶下地幹活。
爺爺毫無徵兆地倒地去世後，奶奶更虛弱了，租人家的地不再種了，自己的地留了兩畝，其餘的也給大伯家種了，和陽陽相依為命過日子。
小嬸在南方又生了個兒子，一到寒暑假就把孃家的大女兒接過去一家人團聚，根本沒有陽陽什麼事兒。
陽陽十二歲的時候，奶奶走了，留下陽陽一個人守著空蕩蕩三間瓦房，一個破院子。
彼時，我和我媽也去南方找我爸了，弟妹在城裡上學，每個月回我外婆家。大伯和我爸勸小叔把陽陽帶南方去，一家人好相互照顧，小嬸堅決不同意，放話就讓他在家自生自滅。
陽陽開啟了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每天在村子裡遊蕩，有人喊他幫忙，他樂顛顛就去了，就為混口吃的。
東家吃一頓，西家給一碗，陽陽頑強地活著。
4
在他十五歲那年，大伯打電話說陽陽被人打斷了腿，要小叔回家看看。在大伯和我爸的再三說服下，小叔終於回家看了一眼陽陽，帶他包紮了腿，在家呆了三天就走了，臨走終於大方一回，給大伯留了點錢，讓他幫忙照看陽陽。
有人說陽陽是因為偷東西被打的，也有人說是替別人捱了黑打，總之，他的一條腿落了毛病，走路有點跛。
腿好後，他又開始了整日遊蕩的日子，今天跟張家去地裡掰玉米，明天幫李家去薅花生，前院的人打農藥喊上他，後院的人扛袋子也叫上他。他成了村裡公共的廉價的勞動力，一瓶水一頓飯就打發了。
沒有活幹的日子，他經常就餓著肚子。大伯家他去吃的最多，但是一個親爹媽都不管的孩子，別人又怎麼會天天關心他的吃喝。
餓得很了，他也會去偷，到小超市裡，趁人不備抓起一塊麵包就跑。偶爾為之，人家也不會追他，若去的勤了，還是會捱打。
聞到誰家飄出了香味，他就厚著臉皮闖進去討要，大多都能墊一頓肚子。
村裡若有紅白喜事，那就是陽陽的好日子，不但能吃個肚皮圓，主家還會送他些殘羹剩菜，幾天裡不用餓肚子。
我結婚生子後，有一次回家給爺爺奶奶上墳，正碰上陽陽在村裡的超市門口玩兒。
村裡人看到我，立馬慫恿陽陽:快撿好吃的拿！你姐回來了！有人給你付錢了，多拿點！
一聽說有吃的，陽陽都沒來得及看清我，就飛快地抓起一包火腿用嘴巴去撕咬。
看看你叔你嬸兒啥心腸，把這麼個孩子丟在家裡不管不顧的，真狠得下心啊！李奶奶說。
誰養的誰親，那兩口子都沒管過他，能親他嗎？一個疼他的奶奶還早早死了，也是這孩子命苦。王大娘也嘆息道。
聽著街坊四鄰的議論和對三叔的指責，看著餓狼似的陽陽，我的心裡一陣酸楚:如果陽陽從小就被父母帶在身邊，現在會是什麼樣呢？
我買了一大堆東西給陽陽留下。
每年我們這兒的廟會，他也會來我家改善一下生活，我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
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遠走他鄉去打拼，家裡留下年幼的孩子和年邁的老人。
經常會聽說:南村的誰誰家五歲的孩子掉池塘淹死了，因為爸媽不在家，爺爺奶奶沒照看好；東邊村裡三歲的孩子把農藥當飲料喝了，沒搶救過來，父母從遠方趕回來哭得斷了氣兒。
無數留守兒童和老人，固守著鄉村和家園，又牽掛和祈盼著遠在他鄉的父母和子女。
在這片留守的土地上，也有無數像陽陽一樣不幸的孩子，因為意外失去了美好的童年，甚至生命。
都說孩子是祖國的花朵，希望每一位父母都能好好培育自己的花朵，而不是生下來就丟給老人，讓無數花朵沒有綻放就枯萎了。
文 | 古月燕子
配圖〡文中配圖來源於網絡，侵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