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花，忽啦啦地開了，一轉眼又忽啦啦謝了，留下一地殘紅。清芬愣愣地望著，不忍踩到那些落花，只在心裡想：好的時光真是短暫。
清芬和林實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回想起來，彷彿只是一瞬間，人就到了中年。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大概他留戀嶽麓山和湘江水吧，換了個相鄰的大學，他還要在長沙延續三年的學業。家裡仍是清芬兩個人過著靜寂的時光。
日子早就過得平淡如水了。好在他們倆都能夠靜守這樣的歲月。閒暇時間，各居一室，他寫，她畫，然後拿出來互相賞鑑，品頭論足。他有一首《行香子》：
“料峭春初，花謝楓廬。又一年學子征途。夫妻悄語，淡淡燈孤。伴庭中竹，窗前月，榻邊書……”
這實在是他們生活的寫照。春和景明的時候，二人也經常相伴著出去，曬曬太陽，看看春天。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每到初春，清芬心裡總是惦記著挖薺菜。清芬是個素食者，兒子受了她的影響，對於雞鴨魚肉一概淺嘗輒止，卻獨愛春三月野生的薺菜。或是餃子，或是餛燉，他怎麼也吃不厭。當媽的就掛在了心上。
前兩年在菜場旁邊，每當柳芽萌出的時候，清芬總能買到這種新鮮的野菜。因為拆遷，清芬單位後邊偌大一片村莊彷彿一夜之間就忽然消失了，全被夷為平地。那些賣菜的村上人，他們懷揣著幾百上千萬的補償，也似乎一下子遁入到城市的萬家燈火中，再也尋不到他們的蹤跡。清芬牽繫兒子，就開始自己到野外挖薺菜。好在家就住城邊上，一切都方便。
林實不願意幹這種事，他嫌太瑣碎。但清芬一行動，他每每伴在左右。有時路遠，為了節省體力，林實就開車。清芬不能喝涼水，他總是忘不了拎上一個暖水瓶，也會提早把清芬的座椅加熱，然後坐在車裡靜靜等清芬出來。“他大概算是個暖男。”清芬有時想。
挖薺菜在林實看來，是個苦差事，低頭又彎腰，蹲下又站起，絕免不了腰痠腿疼。清芬倒不覺得。這兩年挖薺菜，清芬積累了不少經驗。她最先認識到時令不等人，清明過後，薺菜開了白花，莖葉變老，就吃不得了。所以可以挖薺菜的時間很是有限。蘇東坡詩云：“時繞麥田求野薺”，而清芬知道，野外薺菜最多的地方，不是麥田，而是一片水源潤澤的樹林。那裡的薺菜葉片寬厚肥嫩，一叢一叢的，蹲下挖半天也不用起身。滿地的蒲公英和二月蘭，紛紛開出黃色和紫色的花，清芬就時不時地與那些野花相惜相望。
有幾種同為鋸齒形葉片，外形與薺菜極為相似的野菜，清芬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這種辨識能力，是她靠兩個春天的實踐積累而來的，清芬對這點非常滿意。
挖薺菜一定要有個合手的工具。有一回，清芬使用一把新的刀鏟，沒挖一會兒，手指就被磨掉了一小塊皮，疼得不輕。清芬站起身四下裡尋找林實，向他求助。他遠遠發現走過來一看情況，登時厲起臉：“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林實處理著清芬的傷口，話又一轉，酸溜溜道：“為了你兒子，再疼也願意做，是不是？”清芬心裡嘀咕道：他在很多事上比我更替兒子著想，真不明白他怎麼有時好像還吃兒子的醋。
清芬挖薺菜的時候，手上忙著，腦子也閒不住，一個個念頭不時地跳來閃去。有時，逝去的時光就在腦子裡放電影。清芬當過二十年的中學老師，後來身體實在扛不住了，敗下陣來。偶然她聽林實跟別人說起她：“她教書太過認真，不肯將就。”之後轉行進了機關，與學校裡的人際完全迥異，不知道為什麼，清芬對工作似乎失去了一切熱情，凡事都積極不起來。她不和任何人爭，自己淘汰自己，而且還會自我安慰：“我所有的熱情都傾注在學校那二十年的光陰裡了。”她斷言自己是個失敗者，更談不上任何的成就。她毅然把在學校獲得的各種各樣的證書全扔掉了，從此毫無牽掛。
春天的太陽是溫和的，薺菜挖得越多，身上的汗水就越多，這感覺讓清芬輕鬆愉快。林實在或遠或近處漫步徘徊。清芬心裡清楚，他的腦子也絕對沒有閒著。無事的時候，他可能會醞釀一兩首新詞，昨天他剛給清芬看過一首他寫的《清平樂》：“薺鮮如瞥，莫待花飛雪。誰趁午時暖陽瀉，小鏟細剜青野。丈夫不奈辛忙，垂涎已嗅灶香。妻子捶腰少憩，嫩風嫩柳嫩黃。” 但現在，清芬肯定他在默默備課。他新近在一所培訓學校兼職，給不同身份的學生授課。他不用課本，也沒有教案，什麼都裝在腦子裡。當他在林間小路上把一切都思考成熟的時候，就會快步朝清芬走過來，這時清芬也挖得足夠多了，林實把什麼都接過去，二人就在簌簌落花中回家去。
挖回的薺菜，後續工作還有很多，擇淨黃葉，剪掉根鬚，再清洗焯燙，這需要十二分的耐心。瀝水後把潤澤的薺菜裝入保鮮袋，放到冰箱冷凍起來，什麼時候吃，即使寒冬臘月，都帶著濃濃的春天的味道。
其實，比起山珍海味來，薺菜的味道實在是平而又淡，但是這平淡中藏著至味，不知道兒子能不能吃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