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年之後，如果有有心人像我一樣再次打開 Dismaland 的官方網站，就會發現宣傳海報、售票信息、參與的藝術家名單……所有一切都沒有了，純白背景，一張像是用 PowerPoint 做出來的透明度調到百分之六十的圖，Fin。
連 Finish 都懶得寫全。
這無疑是我不算長的觀展歷史裡，所遇到過的最為考究的一個藝術展。
我曾多次在各種場合以各種方式表達過我對 Banksy 的喜愛。有關 Banksy 的所有故事和軼事，都不自覺的而又不可避免的成為了他藝術的一部分。就像 anti-fashion 也是 fashion，種種反當代藝術模式的表達也是當代藝術中重要的一筆。更好玩兒的莫過於 Banksy 的作品在 Sotheby’s 拍賣中屢屢創下的天價紀錄。將一塊牆皮扒下來、由兩個身穿西服手戴白手套 with experience of dealing with fine art 的專業工作人員畢恭畢敬的端到聚光燈下，再看一群 millionaires billionaires 爭先恐後的舉牌，這件事簡直不要太 Banksy。更不用說那些被 Banksy 偷偷掛在博物館裡的塗鴉是如何被不知情的遊人們當做 collection 精心拍照的。要講 Banksy 我想說的太多了，ta or ta們（我更傾向於認為是他）是一個舉重若輕的藝術家，他的幽默不僅僅是英國的黑色幽默，而是整個當代藝術史的一個小幽默。關於他的每一個故事每一個作品，都有頭有尾的有趣——一種沒有任何經營、卻全部能寫成一本好玩的書式的有趣。
關於 Banksy 我先說這麼多，不然真的說不完了。
關於 Dismaland，我就不介紹太多基本信息了。這個主題公園當時連中央臺新聞聯播都報道過，哪怕是對 contemporary art 與 Banksy 毫無關注的人估計也都略有耳聞。我當然可以一個一個講我喜歡的作品的隱喻，而且我其實真的很想講。但是這樣又太畫蛇添足了。Dismaland 裡的作品，大多是一眼看到會讓人暗暗竊笑那一種，講什麼都多餘。
網上有很多拍攝角度用心、畫質清晰的照片，我也不一一找來放了。因為這樣訊息類的東西大家動動手自己都能找到，找到的圖片也比我拍的好，旁邊還有 title 和 artist 之類的註解。
我主要想講一下我自己的觀感和看法。雖然從一個 loyal fan 的角度出發，我的觀點並不會那麼客觀。但是對於我而言，去過 Dismaland 簡直是相當於參與了當代藝術史，因為畢竟這件作品裡，就連當地的天氣、現場的員工、每一個去排長隊買票的人，都那麼 Banksy。
Dismaland 是什麼
如果可以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Dismaland 的宣傳片，一來是可以再 remind 一下這個展到底是幹嘛的，二來是我覺得這個宣傳片也質量上乘，構成了整個事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是不是可愛到不行？看到最後 where the magic never ends 後面蹦出來 for 5 weeks only 是不是有種 gotcha 的快樂？像扔小彩條放小禮花之後發現還得自己打掃一樣。
地點：Weston-super-Mare in Somerset
我是真的很想先說一下這個地點。Somerset 不是 Somerset House （廢話！），這個地方在英國西南部，靠近布里斯托。
大概在這兒。
Banksy 選址這裡，是因為靠近他的出生地布里斯托，並且這裡並不是一個旅遊城市，就是一個小鎮，人很少鎮上也什麼都沒有，火車站出來就能步行到海邊，海邊有一大片海灘空地。Dismaland 就在海灘上。
但是我覺得選址這裡大概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這裡的天氣。
生活在城市裡嬌生慣養的小朋友們（比如我）可能不瞭解英國的海邊天氣，畢竟倫敦因為城市熱島效應，降雨已經算有跡可循並且 reasonable 了（？），但是這個 Weston-super-mare，真的，我隨便給大家截圖一天的降水概率。
也可能真的是我沒什麼見識，反正當我看到海灘上一半大太陽曬死另一半在下大暴雨的時候，的確是拿起手機狂拍照了。
還沒進去的時候天氣是這樣的
進去玩了一會兒天氣是這樣的
在我去 Dismaland 的半天裡，這個地方給我展示了大太陽曬著一秒鐘變全黑的陰天、大暴雨下著一秒變晴、一半狂風暴雨一半春風和煦等多種隨機模式，在八月的夏天裡。
在樂園搭建初期，周圍的居民曾好奇來問這邊在做什麼，得到的答覆是有一家叫做 Atlas Entertainment 的好萊塢公司要拍一部叫 Grey Fox 的犯罪懸疑電影，所以現在在搭佈景，甚至當時還煞有介事的掛起了Grey Fox Productions 的牌子。直到 Holly Cushing （一直被認為是 Banksy 的 manager）被拍到出現在施工現場，媒體們才開始紛紛發文猜測是不是 Banksy 要辦新的展覽了。
誰在 Dismaland
這是一份 Wikipedia 頁面上的藝術家名單。
除了 Banksy， 還有很多熟悉的名字都在上面。其中的一件作品還曾在 Burning Man 上展出。
想必大家也在網上看過很多主園區的照片了，那些標誌性的雕塑與裝置也都屢屢出現在新聞報道里。紙糊的入口安檢、信號不好的小美人魚、扭曲的汽車裝置（這件就是在 Burning Man 上曾經展出過的）、被狗仔追到車毀人亡的辛德瑞拉、以及破爛的主城堡。這些與 Disneyland 交相輝映的元素也不必多講，其中的隱喻也就差寫一個 label 貼在旁邊了。
曾在 Burning Man 上展出的 installation
振奮人心的 Damien Hirst 獨角獸標本
被蛇吃了還傻笑的米奇
跳進髒水盆的動物表演
沒用的警察
每個城市必有的摩天輪
會搶人食物攻擊性極強的海鷗將有愛心的女士圍住
資本家過重的體重讓食物全部向自己傾斜
被狗仔圍追堵截最後出車禍的辛德瑞拉
更多平庸的人只有一樣的剪影
每一個景區都有的 photo board
花一塊錢就能讓難民的小船沒頭緒的亂開
這群在牆上玩木偶的小孩，真的是一進門你能見到的最 Banksy 的一幕
但是其實園區內還有展區，在這些展區裡，藏著很多很好玩兒的作品。這些作品現在也不知道流落何方，在網上也找不到多少圖片了。好在我當時有瘋狂拍照——雖然這個瘋狂拍照在現在看來真的還不夠，因為在我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又在網上發現了很多很多我當時沒有注意到的小細節。Dismaland 裡有太多太多好玩的小細節了，真的是每走一步都值得寫一篇關於當代藝術、當代社會、甚至當代政治現狀的論文。
這個名為 Cruel Designs 的展覽，展示了藝術家 Dr Gavin Grindon 收集的各種兇器的設計。整個展覽用的是正統設計展的表達方式，乾淨利落的說明，比例精準的草圖。
一些我非常喜歡的概念。
展區內更讓我喜歡的還有這些古怪的標識牌。
很有趣的標語/海報棚子。很有趣很有趣。
而 Dismaland 說 5 weeks only 真的就是 5 weeks only，當時沒有花3鎊進去看的展，現在就算花30鎊也沒有了。pop-up exhibition 說走就走永久關閉。猶記得連 Alexander Mcqueen 的展到最後 V&A 都頂不住群眾的呼聲延長了展覽時間。當然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那個展也十分精良，從另一種角度來講的精良。但是裡面不允許拍照。好在我去看了兩次，撫胸口欣慰）。
5 weeks later，所有藝術品撤走，園區拆除。一段從頭到尾都完美無瑕的藝術史工工整整的寫好在人類的記憶裡。
傑出的工作人員
Dismaland 中不得不提的，就是在場的工作人員。
像我前文所說的，Dismaland 不僅僅是一個展覽，它更是一個事件，一件精彩絕倫的 happening art and performance art。除了影射 Disneyland 的米奇頭箍，園區中的工作人員同時也是這件藝術作品的表演者。他們統一擁有不開心的提不起精神的表情，熱愛給人亂指路，時不時沒有禮貌地騷擾遊人，甚至將心中對路人吐槽的os直白的告訴路人。
Dismaland 每天只賣四千張票，並且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預約與預定，人們只能去現場排隊。售票廳被做得十分簡陋，臨近售票廳的地方，掛了一個觸目驚心的 sold out 來嚇唬人。
入口安檢處的工作人員拿著紙糊的安檢器，一個個盤問，並且會時不時地嘲笑遊人的穿著打扮。園區內的工作人員懶洋洋的，有躺著的，還有自己玩起來遊樂項目的。
這個象人偶十分 annoying，他會走到遊人背後，突然用毛茸茸的象鼻子蹭遊人的腦袋或是臉。而跟象鼻人走在一起的小夥子，會從遊客手裡拿走別人的吃的和水張口就吃，當你對他的行為表示驚訝時，他會回答“那你不想吃了哦”，沒等你反應過來就把你吃的扔了。
還有的時候，他會隨便找一個在打電話沒有專心遊玩的遊客，坐人家腿上。
總之就是，最近幾年才莫名流行起來的“喪”，Banksy 早就玩過了，而且玩得讓人不得不笑。
理論層面的評論我就不講了，對消費主義的批判和對現代社會的解構，這樣的詞講多了怕是要被 Banksy 本人笑死。不過 Dismaland 就像他的每一件作品一樣，不斷的解構目之所及的一切，與社會規則逆向而行，揭穿一切 decency 中所不可避免的虛偽。但是同時，所有有關 Banksy 的藝術評論、市場價值、拍賣紀錄又全都反過來又一次構成了社會規則和新的 decency。這個死循環正是 Banksy 想要批判和避免的，但是它的無法避免恰好組成了每一件藝術品的一部分。不知道我這樣說有沒有說明白，雖然我知道即使說明白了也是如同每一個關於 Banksy 的解讀一樣多餘又好笑。（但是如果 Banksy 能當面來嘲笑我那我願意！）
總之 Dismaland 在我心中真的是 masterpiece。
最後我想講一件小事
除了那些說出來都是廢話的原因之外，我喜歡 Banksy 還有一個更為私人的原因。
一天我要從阿姆斯特丹的荷蘭國立博物館到火車站附近去找朋友吃飯，結果剛好是晚上下班的晚高峰，我在博物館逛了一天特別特別累所以走了一段之後真的走不動了。最後好不容易在阿姆斯特丹橫七豎八的街道上照著地圖找到了 tram 站。站上人特別多，我數好硬幣準備上車買票。tram 來了之後，我很費力才跟著擁擠的人群從中間上了車。
上車之後我就傻了，因為我發現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挪動到司機的位置去買票。我攥著那幾個硬幣十分不安，明明只要坐短短一站，卻覺得哪哪都彆扭。結果特別巧的是，快到站的時候突然間路上大堵車，司機開了 tram 的門，讓人們從馬路中央下去（也是神了竟然讓人從馬路中央下車）。
下了車之後就真的是大馬路，很多騎自行車的人看到 tram 在馬路中央放了一群人下來也慌了，瘋狂吹著口哨左拐右拐的怕撞到人。我和另外一個也是沒有買到票的女生就在這樣的路上艱難移動到車頭位置，試圖敲開門把錢給司機。結果司機以為我們是要半路上車的人，死活不開門。
最後我只好從大馬路中央走到路邊。總之就是一次身心都很煎熬的 tram 之旅。我當時又累又餓，因為到最後也沒有買票還被馬路上的車嚇得半死而百感交集。就在這時，我看到路邊商鋪的牆角，有一隻 Banksy 的小老鼠。
這個小老鼠是紙貼上去的，很有可能是一個複製品，但也有可能是 Banksy 自己貼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這個小老鼠，煩躁慌亂的心情瞬間都沒有了。
Banksy 像是一門語言，懂這門語言的人，看到就能懂，也能笑。
對我來說，每次看到城市角落的 Banksy 或是疑似 Banksy，都好像看到了我那個星球的人發來了暗號留下了密碼。這就是我喜歡 Banksy的一個小小的、別人看來也許不那麼重要的原因。
End
最後我想做一個小小的調查，關於 Banksy 到底是誰。
雖然有很多評論家說他可能是一個藝術家團隊，Wikipedia 上的一個推論是 Banksy 是 Robert Del Naja，也有人說 Banksy 就是 Damien Hirst （並且給出了一些不太靠譜的論據），但是我一直覺得，Banksy 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布里斯托青年（現在已經是中年了？），穿連帽衫 sneaker 那種青年，下午一點才從宿醉裡醒來去買菸那種青年。
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話也太沒意思太不 Banksy 了。有一天大家發現 Banksy 其實是個企業高管才好玩兒呢。
但是一直髮現不了的話，也很好玩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