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你是否和我一樣,再也回不到家鄉?

01

我生在一個南方小城,夏天不熱,冬天不冷。

回家過年的時候,天氣往往出奇地美麗,一月底二月初,氣溫二十五六度,沒有夏天的暑氣,是清清爽爽的高溫,不炙烤不悶熱,偶爾有一絲冰涼的風。

這是一年裡的好日子,護城河堤上樹影婆娑,河上微波粼粼,一個戴草帽的老頭踩著小舟正打撈水裡腐敗的樹葉。

我家門口的林蔭道上有一個二樓的咖啡館,有木製的格紋小軒窗,一眼望出去,滿目都是濃郁的榕樹枝葉。你儘可以對著那扇窗,什麼都不做,在雲淡風輕裡坐上一下午。咖啡不會很快冷掉,日頭不會早早偏西,一切都美好而穩定。

微風掠過我大朵印花的裙角,我陶醉地想,我是有多愛這裡。

可是,我突然產生了一個令自己難堪的疑問——

既然家鄉千般萬般好,那為什麼一直以來,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離開這裡?

回家。你是否和我一樣,再也回不到家鄉?


02

我妹帶我去燙頭。我說你先回。等太久。一會兒我自己走。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十分忐忑,因為不確定自己能否一次性準確找到回家的路。

這些年來,這個城市也像吃了偉哥似的瘋狂膨脹——大興土木,翻天覆地。好多路段都變得與從前不同,吃的玩的也去到了我沒有去過的地方,我從小生活的那塊狹窄片區現在已被稱為“老城區”。

城市的領域在不斷地拓寬、拓寬。

可是公交不完備,打的要拼車,大有沒車寸步難行之勢。

從前的郊區、鄉下已經成為所謂的黃金地段,人們競賽著買房。買房。買房。最終成為房東。

當被蠻橫的出租車司機拋在新城區的路口時,我感到無所適從。

我想,我好像已經不再屬於這裡。

回家。你是否和我一樣,再也回不到家鄉?

燙完頭我們去吃冷飲,逛衣服。

在商場裡,蹬進一雙布面的單鞋,覺得還舒服。翻過鞋底來看,兩千一百九十塊,不打折。唔,這是一線城市豪華商場的物價吧?一雙思加圖而已。我表示不能接受。

“自然有人買。”我妹很有把握地說。

是的,一定有人買。

然後她有意無意地把腳伸到你面前。

想起那天看見一群婦女在公園前的廣場上跳舞。

為什麼平時不來和她們一起跳?我問我媽。

我媽笑:不敢來呀,玩不過。今天誰的裙子豔壓了誰的,明天誰又站了誰的主位,明槍暗箭,厲害得很。江湖深吶。

我太懂得。

這裡的生態就是比穿比戴比車比房比老公比孩子。

這個氛圍讓我總是不可自拔地感到窮,感到矬,感到低人一等。

回家。你是否和我一樣,再也回不到家鄉?


03

按我小時候理想的人生設定,剛滿二十六歲的那個秋天,可以在我們小城最乾淨的國營飯店辦婚禮,請十幾桌客,盤新娘頭,穿紫色的裙子,給賓客敬酒。

我能想象到的裙子上的蕾絲,是小時候見過的那種劣質蕾絲,粗硬扎人,還沒開始敬酒,脖子上就被扎得一片紅癢,我一手端著酒杯,另一隻手不斷地去撓那個地方。

我嫁的人只是一個模糊的、紙板似的剪影,他是什麼模樣不重要,有沒有趣不重要,但必須肯定的一點是,他得是公務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算是“有正式工作”。

三十多歲,開始有積蓄,過得安穩,護膚品用的全是玉蘭油。對,要有錢,這樣才能用得起玉蘭油。

於是我在高三時努力學習,希望將來可以消費玉蘭油。卻沒想到一下從此離家八千里,在另一個環境漂泊多年,人生觀完全顛覆,不再渴望國營飯店的婚禮、公務員的丈夫還有現在只能在超市貨架上看見的玉蘭油。

回家。你是否和我一樣,再也回不到家鄉?

我媽心疼我在外面受罪,回來吧,回來吧,她說。

我不。我煩躁而粗暴地回答。

其實我只是清楚自己根本無法在這裡找到位置。

我雖然平時一力保持著溫和剋制的形象,但其實內心常如沸水翻騰,堅持心比天高,不怕命比紙薄。我不會看人臉色,更做不出強顏歡笑,內心不夠強大又死倔,總覺得人要按自己的想法活著。像我這樣的性格,做一個謹小慎微的公務員,必定只有兩種結果:不是碰得頭破血流就是把自己壓抑到五癆七傷。

作家王雲超說起他的朋友:“那堵偏遠的體制內的高牆圍繞著我愛過的這些人,圍繞他們一輩子,對於一個有時代感的、有文藝情懷的、知性的、上進的人來說,這會把他們逼瘋。

我想他說得對極了,哪怕我不具備以上所有特質,但這環境依然能把我逼瘋。

回家。你是否和我一樣,再也回不到家鄉?

04

其實也很想家的。

在北京的某一個落日裡,一陣風吹過,送來了熟悉的暖冬溫度,甚至還有熟悉的甜香氣味。

那一瞬間,我彷彿站在了家鄉步行街的街口,路邊賣沖沖糕的長嘴大黃銅水壺正咕嚕嚕蒸騰著熱氣。

我突然莫名地想流淚了——並不覺得悲傷,也沒有懷念,就是一股力量直衝淚腺,酸酸的、純生理的。

也許,鄉愁就是這樣?

不知道是否很多人都同我一樣,對家鄉懷著一種矛盾難言的情感:小時候心心念念要去外面的世界;離開後又柔腸百結,常念家鄉種種好;可要認真說那就回來吧,你又搖頭不迭——嗯,我再考慮考慮。

回家。你是否和我一樣,再也回不到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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