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衔玉而生,来历非凡;论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然而宝玉也有个缺点:爱红,爱吃姑娘嘴上的胭脂。大观园里的丫鬟多被宝玉撩拨过:为麝月梳过头、对金钏说“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央求彩霞“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与碧痕洗澡花了两三个时辰、见莺儿娇憨婉转亦不胜其情。
宝玉这个缺点让王夫人操碎了心。不过自家的孩子都是好的,纵然有什么不对,那也是别人引诱坏的。基于这种心理,王夫人对宝玉身边的丫鬟是慎之又慎,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
不过,有一人却在众丫鬟里脱颖而出,为王夫人所看重,那就是袭人。
袭人名声颇佳,但让王夫人入眼,还是宝玉因金钏被杖责后,袭人向王夫人说的一番肺腑之言:
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
因着这一番话,王夫人大为感动,许下承诺“自然不辜负你”,更当着众人的面赞袭人“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地服侍一辈子,也就罢了。”
若说王夫人真觉得宝玉得袭人伺候,是宝玉的福分,恐怕谁也不信。在这之前,王夫人还说过金钏和她女儿差不多呢,还不是被王夫人骂作“下作的小娼妇”?但能让王夫人用宝玉来抬袭人一把,足可看出王夫人对袭人的看重。
78回,王夫人正式把袭人在贾母面前过个明面儿: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
这里就有一点很奇怪:须知,宝钗劝他与官宦往来,立刻被讽“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湘云袭人讽刺宝玉在黛玉面前伏低做小,宝玉立刻驳斥,“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正如贾母所言,“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连钗黛都不能例外,为什么宝玉对时时刻刻死劝自己的袭人甚为喜爱?甚至想着将来自己与黛玉、袭人同死同归?
其实原因很简单,袭人是会劝宝玉,但不是王夫人以为的“死劝”。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
“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王夫人不希望贾政生宝玉的气,恐怕更不希望宝玉爱念书只是做做样子。袭人的这番劝导,在外面讨了王夫人的好,在内里又如了宝玉的意。
王夫人以为袭人不纵着宝玉胡闹,但是大观园严查夜饮之时,是袭人主动凑成夜宴一事。甚至明知钗黛不愿意前来,还要仗着自己的面子强请来: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
王夫人觉得袭人沉重大方,因此放心她。但她不知,袭人早与宝玉成其好事,更不知袭人在宝玉面前如何的柔媚姣俏:袭人会拿着宝玉的通灵宝玉在姊妹面前炫耀“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会让宝玉帮她剥栗子;会在宝玉进屋时故意装睡,引宝玉逗她;会与宝玉置气“你从今别进这屋子”(那是你屋子吗?),也会与宝玉称“我们”。
袭人可以说周全妥帖、细致和顺,却不能说沉重大方。一个沉重大方的姑娘绝不可能伺候主子穿衣,手却伸到大腿根部,更不可能在摸到不干净的东西后还强要宝玉说梦中之事。
宝玉觉得袭人柔媚娇俏,因此喜爱她。但宝玉不知道,袭人这朵解语花也会“袭人”。她一句“丫鬟们肯亲近宝玉”,在王夫人看来,无异于丫鬟们引诱宝玉。她把芳官放在宝玉床边,醒来却说芳官不害臊。抄检怡红院,唯有袭人和她管教的人无碍。
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展示出了王夫人喜欢的一面,又在宝玉面前表现出宝玉喜欢的一面,知道什么该劝什么不该劝,什么时候可以纵着宝玉什么时候不能纵着宝玉。而这“该不该”、“能不能”表现形式取决于王夫人,内容则取决于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