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可以说是神话吗?

明代具有神话色彩的小说,共有三部:一部是吴承恩的《西游记》,一部是许仲琳的《封神演义》,还有一部是余象斗编的《四游记》。但是能称为神话小说的,只有《西游记》一部,其他两部,有些个别情节,可以当做神话考察,至于名称要用“神话”一词去概括则嫌太过,为了实事求是,仍只好用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拟名,暂名之为神魔小说。

吴承恩的《西游记》,说它是神话小说,有两大原因:一是它创造了一个居于全书最主要地位、贯彻始终的神话英雄人物孙悟空;二是它是演化小说,是根据民间传说的积累逐渐演化而来,包括孙悟空形象的创造。由此二因,我们认为《西游记》名正言顺地应该享有神话小说的声誉,而此所表现的一切,也应该理直气壮地被视为后世产生的新神话。

仇英 西游记 十二屏 绢本

先说第二个原因。在宋人话本小说《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我们可以看见,作为孙悟空形象雏形的猴行者,已经登上了小说的舞台。但是这个猴行者,虽然具有神通法力,却还只是秀才般的文绉绉的模样,缺少“神变奋迅”(鲁迅语)的精神。而吴承恩笔下的孙悟空,则是既有法力神通,又具神变奋迅的精神,因而被成功地塑造成为一个新鲜活泼的艺术形象,几百年以来,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王国维跋云:“书中载元奘取经,皆出猴行者之力,即《西游演义》所本。又考陶南村《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实金人之作,中有《唐三藏》一本。《录鬼簿》载元吴昌龄杂剧有《唐三藏西天取经》,其书至国初尚存。《也是园书目》有吴昌龄《西游记》四卷;《曹楝亭书目》有《西游记》六卷;《无名氏传奇汇考》亦有《北西游记》云。今用北曲,元人作,盖即昌龄所撰杂剧也。今金人院本,元人杂剧皆佚,而南宋人所撰话本尚存,岂非人间希有之秘笈乎?”观上所述,知道在吴承恩撰写小说《西游记》以前,从宋、金、元直到明代初年,已有相当多的小说、戏剧作家,在他们的小说、戏剧著作中,为吴承恩《西游记》提供了写作材料。

孙悟空的形象,也是由逐渐累积而形成的。元吴昌龄杂剧有“无支祁是他姊妹”语,知道从那时起,孙悟空(行者)形象的塑造,已颇取材于无支祁神话。

而吴承恩笔下的孙悟空,据近代学者研究,则还不只取材于无支祁神话,还间接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猴王哈奴曼那里受到影响。我们研究了史诗的全部梗概,觉得这一说法是可以相信的。那么孙悟空这个神话英雄人物的诞生,就不单是作家的艺术创造(当然这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而是有中国古代和外国古代民间神话悠久的渊源。它的根基是很深厚的,在它诞生以前,广大人民群众对它已经有了初步的一般印象,它诞生以后,这一印象就突然变得鲜明、生动而深刻了。因为孙悟空已经成了鲜活的神话英雄人物,人们爱而敬之,崇而信之。在《西游记》问世后的一百多年,人们已经先后在福建福州、广东潮州给这位神话英雄人物建立了庙宇,叫做齐天大圣庙,说它“甚丽”、“香火甚盛”。

请看神话的威力,它竟摇身一变,成了人们信仰的宗教,神话人物也变成了宗教人物,在广大群众中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样说来,《西游记》岂不应该被视为民间新神话而享有神话小说之誉么?

再说第二个原因。就是《西游记》系由历代民间口头材料相传逐渐累积而形成,并非作者一朝一夕向壁虚构之功。在讲述第一个原因时,第二个原因已大略涉及,再补充一些如下。关于唐僧取经的传说,唐人著书已开始提到,《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引李冗《独异志》(今本无)说——

沙门玄奘俗姓陈,偃师县人也,幼聪慧有操行。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多)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异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

从上面的引文可以看见,这已经几乎便是一部《西游记》神话最早的雏形。唐僧西天取经,赖以禁御沿途的虎豹魔鬼者,是罽宾国异僧所授的《多心经》一卷;而《西游记》所写,则全凭齐天大圣孙悟空作唐僧的护法使者,才得战胜所有的妖魔鬼怪,直赴西天取经而回。《西游记》只是以具体人物代替了《独异志》所写的经文禁咒。二者的情况各异,格局则一。到了明代初年,有杨讷(景贤)的《西游记》杂剧,就可见到和后来吴承恩的《西游记》小说在格局和人物上都大体相同了。此剧凡六本,每本四折,共二十四折。从戏剧标目,可知唐三藏、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师徒四人已经配备齐全了。可见吴承恩并不是凭空把这些人物创造出来的,他只不过在已有的《西游记》故事的基础上,又加入他所知道的民间传闻,对人物、故事都进行了细致的艺术加工。

从此书所叙,还可以发现两点,证明《西游记》是演化小说而非创作小说。一是本书写唐僧西天取经,途经九九八十一难,书末且开列出一个清单,逐难条记。可是按其实际,却只有二三十难,并无八十一之数。“八十一难”云者,是把诸大难化为诸小难,以足“八十一”之数,有一难而化为两难的,一难而化为三难的,甚至有一难而化为四难的。如遇红孩儿之难,就是一难而化为四难的;阻天水之难,是一难而化为三难的。

最可笑的,在阻天水难中,“鱼篮现身”也算一难,既以遇救,还有什么“难”之可言呢?明见其是在凑数罢了。为何定要凑足此数?大概因为民间相传,唐僧取经,曾遭九九八十一难,如不凑足此数,便交不了差,不能取信于民间。可见此书格局大要,原本来自民间。还有,此书叙写神魔鏖兵及途中经历种种奇异危难的事,固然是淋漓尽致了,而病之者却总觉得屡起观音未免重复,殊不知这正是缀集民间传说为一书接榫的痕迹。

盖民间视观音为唯一救苦救难之尊神,迄至近代,供奉犹不稍衰;故设想能解彼唐僧师徒的困厄者,只有观音菩萨。各地讲述西游故事片断的,不约而同都以观音为结束。及至写集成书,观音便屡被请出。这也足见此书的故事情节,有许多乃从民间取来。既有上述外因,又有此两点内因,故说吴承恩的《西游记》是一部演化性质的神话小说,大约可以成立。

但吴承恩对西游故事并不只是作简单、忠实的记录,而是把民间传说的东西缀集起来,进行了再创作,作了复杂细致的艺术加工,把原来简单粗糙的神话故事文学化了,使它达到中国文学艺术的一个高峰。这是吴承恩创作成分在《西游记》中所起的重大作用。这当中自然不排除作者自己的虚拟和构想。

书中最大的虚拟和构想,我看是前七回所写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神话。这段神话,是全书中最好的段落,也是最富有神话色彩的段落,虽然在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诺皋记上》所记张天翁事已略有它的影子,但是整个构思布局仍应是吴承恩的自出机杼。

孙悟空这个富有反抗性的神话英雄人物性格的塑造,全在前七回闹天宫的布局构思上。这七回写活了,后面所有的回目都活了起来,因为作为全书主角的孙悟空已经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艺术构思上说,前面七回毋宁说是后面九十三回的铺垫,也可以说是给后面九十三回戴上的一顶闪光的金冠。明乎此理者就会觉得全书前后和谐统一,一点儿也不矛盾。如果要在这里生硬地搞阶级分析,说什么前段所写孙悟空是农民起义的领袖,后段则是黄天霸式的人物,那就是庸俗社会学在文学评论上的表现,是不可取的。实际上整个孙悟空形象的塑造,仍是古神话中羿、禹精神的发扬,把反抗精神和诛妖除邪的战斗精神有机地结合起来了。孙悟空这个光辉的神话英雄人物,如果不让它归入自古以来陆续产生的神话英雄人物如盘古、女娲、神农、黄帝、羿、鲧、禹、李冰父子等的行列中,而以“原始性”、“不自觉的加工”之类为借口,把他摒拒在神话视野之外,那就是我们研究神话的最大失误。老实说广大人民群众无分男女老幼,最觉得亲切、最感兴趣的神话人物,就是孙悟空。在群众的心目中,孙悟空即使不能代表中国神话的全部,至少也要顶其半边天。这种情况难道我们能视若无睹么?

结论就是:《西游记》这部神话小说所幻想虚构的绝大部分故事情节,都是神话;所描绘塑造成功的大批艺术形象如孙悟空、猪八戒、红孩儿、牛魔王、铁扇公主等,都是神话人物。

附带说几句:《西游记》里猪八戒这个人物的塑造,也是最为成功的。他是一个缺点不少的神话英雄,然而大敌当前,他从不妥协,不叛变,不投降,随时可见他那九齿钉耙的闪光,这就为他的神话英雄形象奠定了牢固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他和孙悟空互相映衬,各显特色。老猪出场,谐趣横生。这一对搭档,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十六世纪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二位作家所处的时代这么相近,构思又如此巧合,真是很有意思。

——本文摘自袁珂著作《中国神话史》第十二章“明清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