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对中国思想文化的整体评价和若干思考

陈寅恪对中国文化的整体评价最早是在“五四”时期1919年:

中国家族伦理之道德制度,发达最早。周公之典章制度实中国上古文明之精华。至若周秦诸子,实无足称。老、庄思想高尚,然比之西国之哲学士,则浅陋之至。余如管、商等之政学,尚足研究。外则不见有充实精粹之学说。汉晋以还,佛教输入,而以唐为盛,唐之文治武功,交通西域,佛教流布,实为世界文明史上,大可研究者。佛教于性理之学Metaphysics独有深造。足救中国之缺失,而为常人所欢迎。惟其中之规律,多不合中国之风俗习惯。故昌黎等攻辟之。然辟之而另无以济其乏,则终难遏之。于是佛教大盛。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复夏也。乃求得而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辟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国之学问,立时增长元气,别开生面。故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国,犹西洋中世之Thomas Aquinas,其功至不可没。而今人以宋元为衰世,学术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则实大误也。欧洲之中世,名为黑暗时代Dark Ages。实未尽然。吾国之中世,亦不同。甚可研究而发明之也。自宋以后,佛教已入中国人之骨髓,不能脱离。惟以中国人性趋实用之故,佛理在中国,不得发达,而大乘盛行,小乘不传。而大乘实粗浅,小乘乃佛教古来之正宗也。然惟中国人之重实用也,故不拘泥于宗教之末节,而遵守‘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训,任儒、佛、回、蒙、藏诸教之并行,而大度宽容,不加束缚,不事排挤,故从无有如欧洲以宗教牵入政治。(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

以上为陈寅恪与吴宓纵论中、西、印政治、文化与哲学的重要谈话,时两人为青年,正值求学阶段,却已对中西文化作出如此深刻独到之评价,虽有片面失当之处,也是矫枉过正之意。

陈寅恪晚年有着“中国文化本位论”的坚定信念:对于一个有着长达数千年古老文明的中华帝国而言,吸收外来文化必须以本土文化为本,以此为基础,选择最为适合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因子,择善而从。现代化的过程不是毁灭,而是改造。如果西化是以损失传统的正确一面为代价,则如买椟还珠,将脏水连着盆里的小孩一起泼了出去。价值因此错位,信仰因此丧失,中国固有的民族性因此消亡,则中国终将成为一个“非驴非马之国”。所以他说:

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1933年,《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52页。)

他的理想是建立“新儒学”,具体而言,即是他所极力赞许并一生倡导的“新宋学”。宋代学术“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竞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而“宋贤著述之规模”又屡为陈寅恪先生所赞许,其融合儒、佛、道之精华而成宋代理学,即是中国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一次良性结合。所以陈寅恪先生1943年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一文里说:

吾国近年之学术……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以蔽之日: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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