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林风眠和潘天寿,他们的人品和艺品真是令同学们感慨万千

本文节选自吴冠中先生《林风眠和潘天寿》一文。

三十年代的国立大学教授月薪一般是三百大洋上下,国立杭州艺专也不例外……林风眠作为校长,聘任的教授如林文铮、蔡威廉、吴大羽、方干民、刘开渠、王子云、李超士、雷圭元、李树化等等,都是高水平的法国留学生,此外就是外籍教授,如法籍克罗多、英籍魏达、俄籍杜麦契夫等。

杭州艺专教师合影

至于国画教授选谁,竞选者当然众多,我入学时,国画教授就是潘天授(后改为寿),还有一位教工笔画的张光女士,她好像还只是讲师。李金发和李苦禅也曾任教,不过我入学时他们已离去。同学们都崇敬这群高水平的老师,并认为是全国美术界的顶尖人物。

……潘公凯告诉我他在文革期间潘天寿的检讨与交待材料中得悉是吴大羽代林风眠联系了潘天寿。林风眠识潘天寿的画、书法、诗、篆刻,但不识其人。而吴大羽与潘天寿一度在新华艺专同事,情谊不错。吴大羽青少年时便爱书法,且常为人写对联,则吴大羽的慧眼识潘天寿便是必然的了。

1929年林风眠、潘天寿等赴日本考察

杭州艺专不分西画和国画,只设绘画系,每天上午全部是西画人体写生课,每周只两个下午是国画课。国画课上潘老师每次出示两幅他自己的作品,幅幅精彩。他教学主张先临摹古人,而后逐步自己创稿,基本不写生。同学对他的作品和人品极为尊崇,曾有同学相互打架,训导处劝阻不住,请来潘老师,争吵的事就平息了。后来在云南时闹学潮,同学追打一位图书馆负责人,他急了逃到潘老师的宿舍,躲到潘老师身后,于是同学们只好退出。敬爱潘老师本人是一回事,但年轻人爱西画,愿学国画的较少……

潘天寿为学生示范指画

潘天寿是否满足于杭州艺专三百大洋的教授生活,就这样安于教学。我认为绝非如此。世事沧桑,人海沉浮,后来林风眠离去,滕固、吕凤子相继长校,吕凤子长校时,潘天寿与吕凤子协力将中国画独立成系。我当时尚未毕业,因尊爱潘老师,一度入了国画系,但那国画系里新招来的学生对西画一窍不通,系里是一番年轻的遗老风光,我又退回西画系。及后来潘天寿长校,他努力垦植国画的田园,看来,他在杭州时是深埋着寄人篱下的心态的。

吕凤子

四十年代,在重庆磐溪,潘天寿长校期间,林风眠住在重庆南岸一间仓库的小屋里,贫穷,孤独,整日画彩墨画,因当时完全没有作油画的条件。我没有去过他那小屋,李可染和李长白去过。李可染说林老师用几条线表现马,一天竟画了90张。李长白在林老师处吃了一顿饭,饭是食堂里买的,林老师自己煮了一锅豆腐,作为加餐菜。

我在中央图书馆的徐悲鸿画展中遇到林老师,便跟着他看画,他几乎默默无语,我见他的衣袖是破的。其时徐悲鸿进来,雪白西装黑领结,徐向林微微招呼即回过头去。我见一高个妇女,通身黑衣,红唇,刘海发式,她是蒋碧薇。

徐悲鸿

潘天寿校长未忘林风眠,他邀请落魄江湖的林风眠回艺专任教,是由于立足于民族艺术的潘天寿同样重视油画,还是由于酬谢林风眠当年的知遇之恩,我看这两种因素都有。他们的人品和艺品真是令同学们感慨万千。林风眠接受了潘的邀请,满足了同学们的渴望。不过他住在南岸,到磐溪来上课交通不便,所以到校的次数不多,并且要他指导油画,其实他自己已搁置油彩多年。

1963年潘天寿给国画系花鸟班学生上课

朱德群、李长白、闵希文等杭州的老学生留在母校任教,林老师每次来上课,见到他们备感亲切,似乎失去了的西湖又在师生情怀间昙花一现。我当时任重庆大学助教,极少回母校,见到林老师的机会更难得,只一次印象较深,他围了一条翠绿的围巾,极美,他“好色之徒”秉性未改。

林风眠与吴冠中

林风眠搁下油画,主要画彩墨或水墨,与潘天寿在纸墨之道上同行了,但他们从未在艺术上争吵,在“中西结合”与“拉开距离”间也无冲突,他们彼此珍视对方的人品艺品。中西结合,西中结合,半结合,九分结合,一分结合……“画道万千,如宇宙万象之朵,如各人心目之异”(吴大羽语)。说到底,艺术创造都属个案,是非优劣全凭实践来检验。力主立足民族本位的潘天寿的实践其实超越了他的观念。无论如何,传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林风眠的中西结合和潘天寿的拉开距离似乎是站在了相反的两极,但他们却都推进了传统的创新。

林风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