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野河滩

野河滩

长久以来,我总是感慨北乡文风炽盛,一院古寺,一座魏塔,一株甘棠树,一通唐碑,一窟西周古墓,一处周人遗迹,一件青铜器,甚至耸立的北山,都有千百年历史或神话故事流传,都能洋洋洒洒地书写成文章,那种厚重感,那种人文荟萃遍地珍珠的感觉,让人十分羡慕。

我的故乡在扶风县绛帐镇罗家村,镇只剩下个有名没遗迹的典故;村子却是我童年少年时主要生活和经历的地方,那是关中道上很普通的村落,没什么特别,唯村南是渭河,和广袤的渭河滩!

我用了广袤和这个词来形容这片土地;乡亲们日常直白的叫法就是“滩上”;嫁到村里都几十年的四婶,仍然满腹报怨,“这寡河滩有个啥好?地多活多把人没挣死!”她用了个“寡”字,寡淡没劲的意思;我谈恋爱时,约对象来河滩散心,她不屑地说:“这光河滩有啥看的?一片野地。”她用了“光和野”,这也是多数人的第一印象,光秃秃一片滩!天远,山远,水远,没可吸睛着眼处。

冬日大雪时,我约挚友来滩上观景,苍茫茫大地一片琼花世界,天地一色,芦花伴雪花漫天飞舞,整个世界清冽又自由奔放,意和境齐了,文思和豪情都有了,只差高歌一曲或赋诗一首了,挚友“啊!”的赞叹一声,我期待的等下文,他憋了半天才叹到:“我操,好大的雪!”气得我想踹飞他。

上文是个段子,但我也深有同感!我生在长在这河边,知道也见识过这河滩的美,我深味这河滩的乐趣,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它!

写文章也一样,文似看山不喜平,要象山一样起起伏伏,波澜曲折,不要平淡无味,那才能吸引人。无奈这野河滩就这么平坦平淡,广袤无垠,大到老虎吃天般无法下爪。我就是久有志想为这片滩书写点什么,可还是迟迟不敢下笔。一来我没有构思好如何落笔,二来能力技术不到位,担心仓促上马,没描述好它的精髓反而画虎类犬。

但我如卞和一样深切识得它是块宝玉,不是石头,只是隐藏的深了,总会有被认识的一天,它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出文字,必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豪迈,或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磅礴,定不会小家子气,不然配不上这广袤的底色!我还是该为它书写点什么,这是赤子对母亲的赞歌!

中国人常讴歌,“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可有多少人真正到过母亲河边上,亲眼看一看她的伟大?陕西特别是关中道人说:“渭河,我们的母亲河!”同样有多少陕西人到了渭河边上?黄河渭河的流淌了千年万年,有多少人像我的小脚奶奶一样,一辈子都没出过县?从这个角度看,我是无比幸运的。我真正的渭河边上长大,我习以为常的关于渭河滩的事,说不定才是大家感兴趣的。

从我老家门口点上支烟,悠哉往南,烟还没抽完就到渭河堤上了,父亲每天锻炼身体就在这渭河岸上,乡亲们更是同这河这滩融为一体的,小娃娃们问大人他自己从哪来的?大人们回答是渭河里捞的,生个娃叫捞个娃;老人们相互开玩笑说,死了没人埋了,用席一卷倒渭河里去。这是真正的日常话语,却暗合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靠渭河滩,也只能吃渭河滩。绛帐镇在扶风县南境,我们村又在镇南,一直延伸到隔清水河同眉县界。村子有个奇特的现象,人居的村庄在渭河北岸,而绝大多数庄稼地在渭河南岸!耕种一趟地比逛一趟绛帐车站还远!所以耕作时农机如突然故障,买配件却是去就近的眉县哑柏镇。最南清水河岸边的地,清浅的河对岸邻县的邻居,面都下锅了都可以过来摘两把野菜下上。

打我能记事起就一个最直观的感觉,天宽地阔土地多,人均分地近两亩,再加上承包地,拓荒地,实在不少!长大后才知道,比起新疆,东北,人均几亩地还夜朗自大,让人笑掉大牙!就连本县塬上的人都比我们地多!可那时咱能知道和活动的范围就绛帐镇这么大,在镇里,咱不是吹的,北面双庙等村人均才几分地。我们村没矿,但有个广阔的宝滩!

关中道叫渭河冲积平原,但如今的地貌估计是数万年前就已经成型了的,要看现实版的渭河沉积,可以来我们村。渭河是黄河最大的支流,河水的质和色也同黄河差不离,一石水,六斗泥,浊浪翻腾,一路东去,汇合泾河时还仍然泾渭分明,泾清渭浊。就这黄泥水落汛时,你且看河岸边的水痕,沉积的泥一层一层的低下去,十分清晰。曾经掏沙的挖掘机在河滩上往下竖挖好几米深取沙,那截面的沉积层更明显,一层泥一层细沙一层粗沙一层石头的,重复出现,像年轮又像历史的书页,蕴含了知识,哪层泥土厚那年河水就大。

我们现在说黄土地那是个大概念,我们村的土地就不这么分,从渭河南岸起往南数,分一等地二等地三等地,土色分别是青土地,黄土地,和沙土地。这样分是有成因的。我们如今看渭河两岸是堤坝高耸,石磊水泥筑,固若金汤,上面还可行车,一路好风景。而上了年纪的老人嘴里把河堤仍然叫挡塄或沙堤,挡塄是挡水的塄坎,沙堤是泥沙筑的堤,渭河为害为灾的记忆深刻,我们村尤甚,数次溃坝搬迁,老城也没于水中,这还说的是北岸,而南岸是曾经无岸,人力和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只能先保村,先保命,北岸就得重视,得修,另外大的地形也是北高南低,由北往南渐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了,这是自然的合理选择。南边,长久来就无堤,保北弃南,故意被弃了做泄洪区。一害生则一利兴,渭河的洪泥水东流而往南漫溢,越往南水势越小,水中的泥沙就沉淀下来,而越往北沉淀的土层就越厚越肥沃,所以我们村的土质分三类,是按泥层深厚算的,最好的地也不过四五十公分厚的土层,青色,最南边的地几乎几公分下就是沙,土黄沙白色。中间是绵土,不结块,黄色。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们村的滩地,天然就贫瘠,从来没有北乡那种土下面还是土,油黑深沉的厚重,绝大多都是后天改良的。把村北土崖的土挖回来垫到后院,猪粑牛尿的沤肥,又是掏涝池又是掏炕眼的,还有一大早挽个筐提个铲拾粪的,当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家家户户门口堆个粪堆。具体肥力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改换了土质是没问题的。沙土也不存水,十分易旱,稍有水就渗了。每年收麦子,总比塬上要早开镰三五天。

可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是有三点好处的,一是地广,让广种薄收有了可能,虽然辛苦些,事倍功半但总比地少的村能多打三五斗;二是平坦,水冲漫过的地,水平线一样,一马平川,一望无遮拦,不会像塬上一样有坡有坎有不平;三是水位浅,十几米就有水,机井也才打三五十米深!这几项在包产到户科技进步后优势迅速凸现出来,利于农业机械化,什么收割机,播种机都先从这开始,地片大又平整呀!也利于水网灌溉,虽然是大水漫灌又存不住水,但水位浅呀,水网纵横,多灌几水就是了。而我上高中时,塬边的乡亲吃水还是靠用铁桶架子车到水塔边去拉,更遑论浇田灌溉。看来天道不欺,损有余而补不足,土厚处却水不便,祈风调雨顺靠天吃饭,土薄处却水利,信人定胜天。八九十年代的绛帐是高光时刻,真正的扶风小江南,我们村更牛的集资了个天文数字修了一座桥,全国首例自然村干这么大的事。修桥为啥?还是为渭河南那大片的滩地!我和我的乡党们魂牵梦绕的土地呀!土地就是财富!更是农民最牵挂的财富。

这财富来之不易,水虽然淤积了滩,创造了耕地,但建桥前历来都交通不便,洪水时常毁堤淹田,毁船夺命!毁村逼人。可惜这些事太惋惜,进不了县志,村里或宗族又无人记载,只口口相传,渐渐湮没了。

寡河滩并非没有历史,有一件事必须单独列举一下。太白山下西汤峪河,沿山一路北下,一直到眉县槐芽镇东柿林,折向东流,又改称清水河,也是渭河支流,出了县界在杨陵境内汇入渭河,可同渭河的黄泥汤完全不同,清水河水十分清澈,两岸风光迤逦,竹林葱茂,十足江南风光,这就是扶眉的界河了。我村在河北,对岸就是眉县横渠镇古城村和街北村农庄。

渭河同黄河一样,难以驯服,总是在这广袤的滩上左右摇摆,今年你在河东,明年你又可能跑河西去了,你没动,这河流在摆动改道,可在当时以河为界的两县两邻村就造成了大麻烦,你说我种了你的田,我说你种了我的地,大水一漫,分不清边界标识,双方为此经常大打出手,举村械斗,我村人众但居远,邻村人寡而地利,双方互有死伤,争斗数年,有年,邻村在局部形成优势,我方驰援不及吃大亏,不忿,聚而报复,对方自然寡不敌众。均死伤惨重,终政府出面协商划界,议定以清水河为界,恐河干涸或摆动,从微山湖引种芦竹植两岸,芦竹蔓生,几年成屏,粗壮高大翠绿,绝好一道风景!志书上记载叫“扶眉罗古争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了解下。也可以约我喝茶专门讲给你听,不输德云社。

上文提说那河对岸的农庄很特别,就是影视剧《1942》内讲述的花园口决堤,水淹十三县后,河南灾民逃难过来,政府帮扶组建的,意在拓荒也救灾了。我很好奇为什么非选这么个地方?陕西这么大,为什么非选和我村为敌为邻?我查了查史,原来,这滩还有故事,让我引一段史料吧。

“置此抗战建国,难民群集于西北之际,欲加强抗战力量,必先增加生产,而安定后方,民食尤为切要。省府当局有鉴于此,倡行垦荒运动,妥订详细办法,令饬各县政府,将辖境内所有荒地,依据《非常时期难民移垦条例》,发动民力,全部开发。”

“渭河为陕西关中区之主要河流,西起宝鸡,东至潼关,东西长二八☒公里,河滩宽窄不等,约一至五公里。其面积约五六☒平方公里,属于武、扶、眉三县之渭河夹滩,则仅指由扶风之牛蹄村,至武功之桥头村而言。渭水自岐山东流,入扶风之牛蹄村地界,因水势与地形关系,分为南北两支流,南支流毗连眉巽、周至,北支流近接扶风、武功,至武功之桥头村以东,则又归入一处。近年因水势北移,南支流水量减少,流归于北支流,仅留浅鲜之河床而已。全滩地势平坦,东西长约三十五华里,南北宽约四至八华里,形成卵圆形势,以武功县属之永安滩为最宽,全面积约八万余亩。以水势及环境视之,似有继续北移之势,果尔,则面积当继续扩展矣。”(注:“☒”为缺失文字)

这两段文字很好理解,发生的历史背景就是日寇侵华,半幅国土沦陷,国府只据有西南西北,籍此开发,意反攻收复失土,又安置了灾民,而我村所处的滩广大,可以大有作为!是不是瞬间高大上了?老人们讲,灾民很厉害,有政府发的流民证和枪支,没粮直接破门入户抢,一幅我是流民我怕谁的样,事后告官,也总是被劝慰要体谅灾民,不了了之,唯有村组团结自保。这样的争斗已无法断定谁是谁非,不过还是为了生存抢滩地抢资源。最终形成今天这样的边界现状。

我大约是说清楚了这滩的形成和渊源,可起了这么高的调怎么落地?老话说,飘的越高,落下来摔的越重,我只有硬着头皮硬着陆了,脸先着地了。上面多是老辈人讲的或书上说的,有点沉重,不是我想重点说的自己的经历,和我自己对滩的理解。个人对滩的感觉没有任何灾难的痕迹,反是儿时天堂,春风十里,满目轻快。

我是八零后,有我时,渭河已波澜难兴,两岸底定。河道是河道,滩地是滩地,界限分明。乡亲们正奋力奔小康,家家户户有手扶拖拉机,一片欣欣向荣,我们孩子被放羊般松散的管着,任在这滩上放肆撒野。这滩上,好吃,好玩,好看。

扶风是有名的商品粮基地县,一年两料,种完小麦种玉米,收了玉米又种小麦,往复循环,光热充足,小麦极好,面粉厂,方便面厂林立,销往全国,但这说的是整体,我们滩地产的麦,就没有人塬上的麦好,所以我们小时候还经常同塬上的亲戚换粮,用塬上麦打面蒸的馍,又白又香,不是吹的。但滩上沙土地也有塬上人羡慕的地方!既然沙地种麦不行,就不会那么单调的玉米小麦的循环了,而是五谷杂粮,瓜果菜蔬,苗木花卉的,品种十分的丰富了!

沙地的西瓜,香瓜,水肥跟上,甜的赛蜜,沙地的花生饱满,红芋甘面,都是一绝!还有那其他芝麻棉花,杂豆南瓜,很符合现代人多食粗粮杂粮,瓜果蔬菜的健康理念。我小时吃玉米糁子,妈妈总要给里面下点豆豆颗颗,断不肯只是单一的稀饭,待到上初中高中,每周末返校的那个周日晚上,宿舍里开聚餐会,北乡同学的苹果板粟,塬上同学的锅盔蒸馍,塬下我就是花生红芋,十分怀念呀!至于槐花麦饭,苜蓿菜团,这些就各处都有了。

种这些杂粮和经济作物,原本是因沙地土质不行,不得矣才因地制宜的,可我勤劳的乡亲不肯一日清闲,农闲时,又开着农机手扶拖拉机,拉上地产,走街串巷的叫卖,或用粮食换。十几年过去了,有位当年种西瓜自产自销的乡党,如今早都不种瓜了,可还在绛帐街口卖瓜,卖的宁夏硒砂瓜,农民彻底成生意人了!那卖苗木的还成了气候,如今在柿坡村,据说,生意都做到了全国各地。那无心插的柳都成了荫,有心种的玉米小麦,还是那一块两块的价格,赶不上GDP,更赶不上房价。

地里长的,就是花样略多,算不得多稀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又好玩又好吃了!

近水,龙王的子孙鱼虾蟹的就遭殃了,渭河汹涌,大人们严斥不准靠近,但北堤外野塘子,南界清水河,水就浅了,任捞。我用了捞而非钓或逮,以示区别,当真是灶笠,攀笼的从河里捞!青草鲢鳙,螃蟹,青虾,泥鳅,黄鳝,胡子鱼的,见怪不怪了。

有一样必须要忏悔,就是对不起青蛙,如今的娃娃都会唱儿歌,“小青蛙,呱呱呱,绿衣裳,大嘴巴,田里游,岸上爬,捉害虫,保庄稼。”可惜大多都没见过实物,顶多家长指着吃的林蛙给讲讲大致是这个样子。我们幼时,北堤外还是稻地,青蛙很多,蹦蹦地到处跳,那时的鸡是会飞的,能栖树上,定期要剪翅膀的,铁嘴钢爪,就以青蛙为食!我们是上初中还是小学的,有生物解剖课,课本还有解剖图彩页,解剖对象就是青蛙,这实物当然我们沿河的娃抓,用一备多,被剖的那只自然难逃一死,可死得其所,而备用的那些,则被凌辱而死!极其残忍,先是用一根通着的长扫帚棍从屁股捅入,进而吹气致鼓胀如气球,最后再扔进车辙看农机驶过砸爆,还美其名曰“放炮”,罪过呀罪过!

县北,大约只见些山雀,斑鸠,乌鸦,喜鹊的,还有就是麻雀、燕子、野鸡等,我们滩上不光这些,还多了些游禽涉禽猛禽,长腿的白鹭和白鹤在泥沼里悠雅的像个绅士,野鸭妈妈带着宝宝有序在水里游弋,野雁藏在芦丛深处,很惊觉,稍有响动就远循,像鹌鹑一样的鸟叫不上名字,只是叫声咕咕咕的,感觉非常近!荒草丛中猛的惊起猫头鹰来,吓死人了,半晌才醒过神来,它已飞远,只在地上捡起几根长长的羽毛,插在帽子上充戏里的冠翎。

两岸固堤后,北岸往北是村庄和少量耕地,南岸往南一直到清水河是大片滩地,也是滩的主体。两岸中约束的是渭河,这河道里才是我们孩子的天堂!因为两堤外虽宽广,但每一寸每一块地都是有主的,不容我们撒野。用我们村大桥来衡量,刚好是从北堤到南堤,长770米。桥肯定是修在水浅河窄处,那么这河道宽大约平均最多一公里。它是河道管理局管,不属于任何人,才像个公共的娱乐场所。

河道里并不总是淌满着水,渭河实际上大多时候是分两汊各紧贴着南北堤走的,绕出和包围着河心夹滩,这夹滩略高于河面,大多时候干着,但也保不齐淹没那么几次,所以其上不长树尽长草,野草疯长,很成气候,我们叫荒草滩,没不过人却多藏鸟兽。关中道平坦,没什么猛兽出没,但没了天敌以草为生的鼠类和野兔就四下出没,特别是野兔,不像鼠类还有蛇鹰野猫的制衡,繁殖极快!

还在收秋掰玉米时,我那年轻的叔辈们就籍不时跃过生产路兔子的多少和庄稼被啃食情况分析今年兔群情况如何,念叨着说“先让你都蹦哒几天,等我们收完秋麦种上了再收拾你!”我们就知道要猎兔了,央求着到时带上自己,不惜答应帮人家剥玉米。

等到真忙罢了,玉米收了,麦子也种上了,农家人难得的有了农闲,叔叔们开始收拾猎兔的家具了,我们都兴奋起来。其实叔叔们也十分需要我们,人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家里大人们也放心。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多人参与的战役,先在河道夹滩里选定一大片的荒滩,把人分散,从三面围了,留出北面,北面是渭河,然后逐渐收小,人人手里拿着棍子,嘴里大声呼喝!甚至敲破脸盆吹哨子,三面响应,同时行进,大人在前,小孩在后,牵着的狗也急吠,蠢蠢欲动,还不是时候,待把兔群赶出荒草滩,赶到河边光秃秃的沙地,就一览无遗了,知道网内有多少猎物了,但还不是最后时候,范围还是太大,继续收,大人们就紧张起来,要求我们同他们拉开距离,不能向前靠太近,小心误伤,有漏网想逃窜出去的大声追赶回去就行,不能离开位置光顾逮兔而出现漏洞。我们心跳的咚咚咚,只是点头。兔子被赶到离河只有几十米,再往前就是泥地和河了,再没退处了,大人们挥舞着棒子就冲出去了,四下里挥打追打,狗也被放出去了,我们卖力的吆喝堵赶,会有那么些从我们空隙越过而逃出生天的,但被打死的,狗咬死的,陷泥里被活捉的,战迹还是辉煌。完了换地方再重复一次,三五日又重来一次。回去总是有兔肉吃的,兔皮给我们做了帽子,坎肩。

一日,过杨陵附近,见拉了横幅和警戒线,滩里在搞汽车越野赛,我挠有兴致地驻足观看,车在滩上起伏颠簸,烟尘嚣扬,油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这纯粹是雄性荷尔蒙旺盛的活动,滩上也的确适合搞这样的活动,我看的津津有味,心随着车运动而起伏,就像自己小时候撒欢撵兔一样。虽然我内心激动狂野,但过了年少轻狂的年龄,行为上就纹丝不动,面无表情了。不远处有个美女,相当漂亮耐看,打扮一丝不苟的精致,举止站姿文雅标准的像个空姐,我忍住不就多看了几眼,场上赛车开的不如人意,她顿足翻眼,飙出一句“日八歘”,看来人不可貌相,女人爱看男人的运动,那么文雅的姑娘也可能内里性格十分劲爆,怪不得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这样发汗,激烈的活动,北边的乡亲大约不容易经历得到吧。非得野河滩宽广的地方才能野了开去奔跑、呐喊!

扶风人埋怨谁干什么事拖拉,没时间观念时,会说:“火车都过法门寺了!”意为耽搁了,机会失去了,赶不上了。而我沿河的人见面了会玩笑地问候一句说:“你今年一下发财了,发大财了。”应答者会说:“发屁财呢,能发个河捞柴!”这河捞柴不知道是什么了吧?

我们现在书面上还讲,“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实际现在连村里都通天然气了,一扭打火开关,气就来了,就可以生火做饭,要么就是用电,十分方便快捷,热利用率也高。可为什么柴排在开门七件事之首?最多二三十年前,我小学每下午放学第一件事就去麦场背一背篓柴回来煨炕,家里烧火做饭,引炕取暖都得用柴,麦草杆,玉米杆,稻秫杆,玉米芯子,麦糠夷子,烂树叶子,等等,总之能烧的很多,我印象里每年的柴摞多大个堆子,烧一年,一直续接到第二年新柴下来,分硬柴穰柴,特别是父亲把稀有的硬柴木头先截成小段,再劈成小块,像磊一件工艺品一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阳台上,下雨还得用塑料纸盖上,十分珍惜地用。但我没有缺柴烧的印象。

我的父辈祖辈们讲的很惜荒,说经常没柴烧,父亲到几十公里外南山秦岭下用架子车拉过柴,奶奶讲,妇女们出门带个柴耙耙,把路上田埂上的烂树叶枯草根的搂一起拾回家。不比缺粮容易。柴排首位当之无愧。

申引一下说远点,我个人虽然相信这些事实,但很难理解,多次同祖辈们讲过,现在这社会,我就是不种地,都有烧不完的柴,吃不完的野菜!当时的社会怎么会那么缺烧少吃呢?地里不长东西?如今,像我儿子一样想当然以为所有粮米面油,生活必须都是产自超市或市场的大有人在,熟悉动画片里各型奥特曼,但分不清韭菜和麦苗,唉,这是进步了还是悲哀。

扯远了,说回这河滩,说回这发河捞柴,老天也许看我们沿河的乡亲辛苦可怜,不时的也馈赠一下礼物,籍由这渭河带来。

渭河汹涌,曾经难以驯服,经常发大水,冲了上游的农田村舍,鱼塘瓜地,便桥船只等,便顺流而下,携裹着各式各样的物资,漂淌了一河财富,尽管这对上游人民来说是一场灾难,可流到这,就已经是无主的浮财,谁捞上是谁的。我幼时有幸见过几次,虽然大人们严斥我们小孩不让靠近河岸,但总是亲眼目睹,让我叙述一番。

河里流下来的东西很多,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你可以想象河水冲了村庄后有什么,但乡亲们捞的和我印象深刻的有几样,一是木头,搭便桥用的木桩,据传谁家捞足了盖房的檩子,二是鱼,尺长的鱼多的是,被洪水浪打都晕了,如捡一般容易,三是西瓜,小孩子么,总是记吃,同大人们想法不一样。死猪死羊甚至死人也是有的,传说男人淹死了脸朝下,女人们淹死了,肚子朝上。这是让人恐惧的事,我们不愿提起,但水落后没几天,就有寻尸的人哭哭泣泣的经过。

捞河捞柴绝不是想的那么容易,富贵险中求,是有生命危险的,邻村就有被浪冲了的。所以大人们严禁我们靠近,说,把你们娃娃掉河里了,只能几天后到咸阳的晾娃滩去寻尸首了!这在当时很吓人。但这件事总体是愉快的,通常倾家倾村出动,手里拿着竹杆镢头等各种能捞能勾能够的着的家伙事,男人们捞,女人们帮忙,老人孩子照看捞上来的东西,最后才运回去,没人有功夫挣吵,这件好东西被别人抢先了,那赶紧再捞其他的,过了这村流下去就是邻村的了。多数人站岸上捞,有那胆大的水性好的下水去捞。再也没有比我们滩上好的打捞的地方了,滩宽而流浅缓,这是上天的馈赠!

早些年,乡亲们谋生的手段除了耕种滩地,就剩下个在河道里支个铁筛,一把铁锨,掏坑筛沙石,子女不好好上学,劝诫的话无非就是,“你再不好好念了,也回来筛石头,一辈辈同这河滩打交道。”这河捞柴就成了唯一的意外之财,叫河捞柴而不叫河捞财原因有二,一是没听说谁因此而富,顶多是日日粗茶淡饭的偶尔换吃了一顿荤腥改善了一下生活而已,二是能捞到的实物必定还是少,只在水退了后,晾了一滩的烂柴,乡亲们不用跑远去拾柴而是唾手可得,柴还是洪水带来的最普遍的得利,可烂柴么,不算什么值钱财物。

渭河滩雄阔,骑马是没问题的,眉县土岭就有个著名的马场,我曾经在另一片文章《马说》里提到过,可现实里我在自己村的滩上没骑过,农业机械化拖拉机取代了马牛骡等大牲口,放羊到是常事,猪鸡是圈养的,只在滩上给割草,唯有狗可以在滩上撒欢地跑!父亲养了一只黑狗,眼睛十分有神,白爪白尾巴尖,很机灵,叫黑子。父亲用绳牵到滩上,没人了,放开了跑,末了又牵回来,心情很好!身心愉悦。

我住近处的杨凌,而弟弟住省城西安,等我俩兄弟都有孩子了,我们都要上班,便请父母来帮忙照看,父亲因还要照顾庄稼便就近在我处,母亲则去了西安。母亲那边的具体情况我不曾亲见,只听说,西安大都市的便捷并没有方便母亲,普通的农村老太突然值身巨大而陌生的环境,辨不来东南西北,出门就迷向,又不会用微信支付宝,也不会用智能手机,更不会用公交卡门禁卡水卡电卡等各式各样的卡,进出户门还得个密码,所以多数时间是在那七八十平的屋里带孩子,等弟弟们回来了,才下午推娃下去到小区院子放个风。国际化都市的大西安于她,就这么大天地。回家更给我唠,西安什么东西都贵,挣些钱吃个鸡蛋放个屁等于没为啥,哪有咱渭河滩好,豁海!

父亲在我跟前,我眼见了他的窘迫和难言的不自在,早上把娃一送,下午一接,中间闲大把的时间,杨陵城小,逛了没几天就熟络了,打麻将不会,练太极太慢,广场舞嫌太闹,没事闲得发慌,先是帮小区保洁打扫卫生,再是帮门口的商贩卖瓜,都是免费义务劳动。过几天又每天步行几公里跑渭河边去,把杨凌渭河公园的角角落落比我都熟,连没建起的二期怎么样都说的头头是道。一月余,再次来时,骑了个自行车,早上送了娃就骑十几公里回老家去,下午赶接娃又骑回来!我苦劝说这样辛苦,他却乐于此道,劝急了说这闷的慌,不畅快,不自在,不如他在野河滩溜狗!想咋跑咋跑!

平常一到周末,父亲铁定回去,有几个周末假期,我们加班带不了娃,父亲地里又有活,不得已让父亲带儿子回去,万干叮咛一定要听爷爷的话,注意安全!

儿子却渐渐喜欢上回老家了,平常周末叫八遍让写作业都不动,为了回家,周五晚主动早早认认真真写完,周六早回去,周日下午又来,乐此不疲。我问他老家有什么好?他说,河滩好耍的很,黑子很喜欢他,同他赛跑,听他话,让卧就卧让站就站,还会捡东西。麦子是地里长的,韭菜和蒜苗不一样,菜油原来是油菜籽榨的,面粉原来是麦子磨的……,媳妇黑脸走过,“每周都把衣服弄的跟土猴一样”

变化还不至这些,没几天学校老师就请我去一趟,说是儿子把别的小朋友打的流鼻血了!我责问他,他说是小朋友先动手的,我说那也不能那么处理呀,他小小的人儿,仰着头说:“我爷说的,别人打你你就打他,先放倒了再说!”我弄了个下不来台。

回家埋怨了一下父亲,父亲很不认同,激列争辩说:“你们小时候怎么带的?还不是往野河滩一扔,爱咋跑咋跑,爱咋耍咋耍,野马长缰绳,任你们驰骋,娃娃么,好玩是天性,现在的学校能给娃教个啥?幼儿园小学的都是女老师,没点阳刚之气,怕担责任,这不让动那不让动,吃饭怕噎走路怕跌,上低沿高,跑操都不让弄,能弄个啥?指望你这些娃娃将来打日本收台湾?打个架都不还手叫啥事?”我好像也确实没法辩解。

有爷爷撑腰,儿子越发张狂了,惹事不断,但生病感冒的确实少了,吃饭能喋三碗米饭。不愧是野河滩的后人,有血性有野性,我担心的是收不住了,野性难驯。

黑子在老家,父亲不在时,平常是伯父帮忙喂,有一日说是吃了药死的耗子,中毒死了,父亲肯定伤心但没表现在脸上,儿子听说了,哭的稀里哗啦,那悲伤止都止不住,爷孙俩还特意回去把它埋了。儿子几天都茶饭不思。没几天老师说儿子写了篇日记,题目就叫《黑子》,写的他和黑子的点点滴滴,非常棒,推荐投《少年月刊》。儿子突然长大了,学会收敛和控制自己,不像以前那么暴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成一方人的性格,父亲,母亲和我都土生土长,天然融进这滩,喜豁海,喜随性,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都大嗓门直脾气,干事情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儿子是半放养状态,没有原汁原味但也有那么些野蛮的影子和风骨。妻子原籍贵州,嫁过来后,没怎么在老家生活,口音也没变过来,但入陕十几年,天天耳濡目染的,偶尔一言半语的标准扶风腔,感叹词助声腔“娘娘(niania)”很是纯正!

这渭河滩上的事,我能连说三天三夜不停不重样,那种亲切感无法言语形容,春看繁花锦簇,夏日戏水赏荷,秋日芦荻胜雪,冬来荒草寂寂,冷风劲吹。我是开心也好,伤心也好,没事瞎溜达无目的走也好,都会自觉不自觉的到这滩上,什么样的心情在这都能释怀。

有一天看书,突然看到张贤亮说的几个字“出卖荒凉”,这观点很新颖,也很赞同,荒凉广阔为什么不能是一种资源呢?它也是稀缺的呀!老子《道德经》讲,有无相生,有,容易被人关注,如北乡之寺、塔、碑、树等,无,却容易被人忽略,视之为寡淡无味,光野的河滩。但整整齐齐的城市怕不容你撒欢,各式各样规矩秩序下,怕没我想咋弄就咋弄的野河滩自在?

国庆出去旅游,光那上厕所都能排半个小时队,突然怀念我那天远,山远,水远的野河滩来,云淡风清,南看秦岭雄横,大河东去,不尽渭水滚滚来,西望天极,长河落日,彩霞满天!多大气的美!非得险峰绝壁才算名胜?

如今的河堤修的是十分漂亮,但滩的大背景在那,所以命名上仍然脱不了广袤的底色,比如,十里花海,百里画廊,千亩荷塘,万顷芦荡的,唯一不便的是,巡河员不让随意下滩里去了,我还惦念着下河去捡几块石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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