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帝陵作為西漢文化的一個象徵,在唐詩中頻繁出現。要解釋這種現象,須先認識到,這是唐代對漢代文化繼承在文學創作上的一種體現,是唐人對漢代的情感外化於詩歌作品的一種體現。西漢帝陵意象是唐代詩人大量運用的漢代文化意象的一個組成部分。唐代詩人為何如此熱衷於描寫漢代?學界大多認為是因為他們創作心理中普遍存在一種“漢朝情結”。
目前,學界對於唐詩中“漢朝情結”的表現,一般是從思想文化層面進行論述的,主要歸納總結為三個方面:第一,以漢事物指稱唐事物。對官職、官制、宮室、地名等各名物的稱謂,唐代詩人傾向於採用漢朝古稱,如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昭陽殿裡恩愛絕”便是以趙飛燕曾經受寵的宮室昭陽殿來指代楊貴妃的居所。第二,以漢喻唐。通常是直呼本朝為漢,用以隱喻漢代重大史實,影射唐代現實問題。最為熟悉的例證是白居易《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句,與杜甫《兵車行》“武皇開邊意未已”句,“漢皇”、“武皇”都是指代唐明皇。第三,以漢代人物自況。主要是以賈誼為主要代表以喻懷才不遇,以馮唐為主要代表以喻年華蹉跎,以李廣為主要代表以喻壯志難酬,如李商隱《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唐詩以其登峰造極的成就,達到了後世文學無法比擬、無法超越的輝煌,其擇取的題材、塑造的意象、展現的意境幾乎無所不包,審美意蘊豐富且歷久彌新,唐代毫無疑問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的黃金時代。相較於唐以前的詩歌,唐詩中成就大大超越前代的是詠史懷古詩、宮怨詩、邊塞詩等,而這三類詩歌的創作最能體現出唐代詩人的“漢朝情結”。
1、詠史懷古詩中的唐人“漢朝情結”
唐代詠史懷古詩以其豐富的情感、新穎的構思、深沉的思想、蘊藉的審美趣味,成為中國詩歌史上一顆耀眼的明珠。魏晉南北朝和漢代的歷史文化、文學創作是唐代詠史懷古詩接受的主要傳統,並對唐詩的創作和唐代文學的面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魏晉南北朝去唐代未遠,魏晉南北朝詩歌為唐代詩歌的繁盛提供了大量的藝術經驗。唐代詩人詠史懷古創作往往會不自覺地擇取魏晉南北朝作為藝術觀照的對象,並從魏晉南北朝文學中吸取養分,傳承和發展其文學思想。但是,相較於魏晉南北朝,漢代文化對唐詩無疑有著更為強烈、深刻的影響,在唐代詠史懷古詩中,漢代超越了唐之前其他時代,成為被歌詠最多的對象。漢朝人物和事件在唐詩中出現的頻率超越了唐以前其他所有時代的歷史人物和事件。
2、宮怨詩中的唐人“漢朝情結”
唐代宮怨詩有400餘首,數量已遠遠超越歷史上其他朝代,且其史料價值、藝術價值都很值得肯定與推崇。唐代宮怨詩中“漢朝情結”的表現非常明顯:一是直接以漢代皇宮地名入詩題,如李白《長門怨》、《長信宮》等。二是所吟詠的對象多為漢代宮廷中的著名悲劇女性,如陳皇后阿嬌、班婕妤等。從先秦屈原《離騷》開始,文學作品中就開始出現以夫喻君、以妾喻臣的傳統,唐代詩人繼承了這種傳統,在詩中往往借宮中女性的不幸遭遇來暗喻文人的懷才不遇。
邊塞詩中的唐人“漢朝情結” 唐代邊塞詩以兩千餘篇得以流傳的巨大數量和思想性、創新性和藝術性傲然超越中國古代各朝。唐代詩人的邊塞詩大多數是置於漢代宏大的時空背景下,借漢代話語進行寫作的。“漢朝情結”在唐代邊塞詩中主要表現為兩方面:一是部分詩歌直接使用漢樂府的傳統體裁進行寫作,或直接使用樂府詩題,如《出塞》、《隴西月》、《從軍行》、《燕歌行》等;二是普遍存在寫唐代的邊疆狀況時將其放在漢代背景中的傾向,如邊塞詩中涉及唐朝時,極少出現“唐”字,多是以“漢”指代,甚至當需要把唐朝與域外對舉時,幾乎都是以“漢”、“胡”分別指代。又如,大量使用“龍城飛將”、“蘇武牧羊”、“昭君出塞”等漢代典故,大量使用漢代地名如天山、陰山、樓蘭等,大量涉及漢代歷史人物如衛青、霍去病、班超、李廣、李廣利等。唐代邊塞詩無論是描寫邊疆戰爭還是邊疆生活,甚至包括塞外送別詩與紀行詩多是把背景放在漢代、把唐代人物比作漢代人物進行書寫,這是唐代詩人接受認同漢代精神在文學上的一個重要體現。
正如已有學者指出的,從政治和社會心理角度來看,唐人的“漢朝情結”的確始於唐代統治者的倡導。唐高祖、唐太宗、唐玄宗、唐憲宗都對漢朝極為推崇,沿襲漢朝的部分政治措施、政治制度,並將漢代帝王創造的所謂治世作為政治理想,其中表現最為突出的是唐太宗。太宗精研漢朝歷史,詔書中常以漢朝事件為喻,並極力推崇《漢書》,使得“其時《漢書》學大興,其彰彰者若劉伯莊、秦景通兄弟、劉納言,皆名家”①,而且,唐太宗在詩歌創作時常使用漢典,其示範作用不可以小視。統治階級對於漢朝的推崇引發了各階層特別是文人普遍效仿的社會心理。
從文學創作的自身發展規律來看,大量使用漢朝典故,並不是唐朝詩人首創。唐代文學受到魏晉南北朝文學的影響,而魏晉南北朝的詩歌便早已出現了“以漢為喻”的現象。陳利輝《中古詩歌“以漢為喻”現象研究》將詩歌“以漢為喻”歸納為“軍旅邊塞、閨婦思夫”,“世路險巇、世事遷流中的個人處境和抉擇”,“名物”,“體態儀容、相思宮怨”等幾類,並總結道:“鮮活的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經過時間的沙汰和文人在創作時的篩選,逐漸具備了經典的意義,……以至於後來人們看到某一典故就容易將之與某種特定的情愫聯繫起來。”①唐詩中有“漢朝情結”的詩歌,在構思技巧與思想藝術性上,早已遠遠地超越了前代“以漢為喻”的詩歌,取得了更高的審美藝術成就。
總之,“漢朝情結”的產生,與唐代的政治和社會心理趨向相關,與詩歌創作的自覺相關,與文學的自身發展規律相關,有其歷史的必然性。唐代詩人追憶和嚮往漢朝,對漢代文化抱以誠摯的熱愛,在詩歌作品中不厭其煩地用漢典、寫漢人、話漢事,以表達自己的感情與對逝去的漢朝的反思。在他們擇取使用的浩如繁星的漢代意象中,西漢帝陵意象則是熠熠生輝的一個。關注到唐代詩人的“漢朝情結”是本文研究唐詩西漢帝陵意象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