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欠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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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鑫珊(1938.4.2~)教授、哲学家、作家、文学家,生于江西南昌,196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国文学语言系。1961年至1978年,在中国农业科学院从事土地、粮食、人口研究。1978年至1983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从事现代西方哲学研究。1983年至今,在上海社会科学院欧亚所从事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先后出版《科学艺术哲学断想》、《普郎克之魂》、《地球在哭泣》等四十六本书。


只欠母亲


人生的笑和哭常常发生在同一时刻。

一九五五年八月上旬,我一直在期待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前途未卜。是否能考取,我没有把握。虽然自我感觉考得不错,但是否能考取第一志愿第一学校,是个未知数,不能有奢望。

八月中旬,羊子巷一带有几位考生已经接到通知,更叫我心焦——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心焦或焦虑。不安和焦急也会有助于打碎平庸。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天送两回信:上午约十点,下午约四点。我是天天盼着决定命运的信件。

一天下午,我在马家巷大院内同一群少年玩耍。

《赵鑫珊,通知书》!邮递员的叫声。

我拆开信的手在颤抖。旁边围观的少年首先叫了起来:“北京大学”。

中国章回小说常用这样两句来形容人的幸福时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看到母亲的表情是满脸堆笑,为儿子的胜利。

第二天,母亲为我收拾行装。一共带两个箱子,一条绣花被子。

母亲把一件件衣服放进箱子,并用双手抚平,泪水便滴在衣服上。

“妈,你哭什么?我考上了,你应该快活才是!”!我这一说,妈妈的泪水流得更多,但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哭。

后来我成长了,再读“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才渐渐明白母亲为什么暗暗垂泪。

母亲不善言辞。她预感到,儿子这一走,在娘身边的日子就不会多。母亲的预感是对的。大学六年,我一共回过三次家。加起来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主要原因是买不起火车票。

母亲去世后二十年,大妹妹才告诉我,我去北京读书的头两年,妈妈经常哭,以至于眼睛受伤,到医院去看眼科。

听妹妹这样述说往事,我发呆了好一阵子。我对不起母亲!过去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后悔我给母亲的信太少太短。

后来邻居对我说:“你娘总是拿着信对我们说:‘你们看我儿子的信,就像电报,只有几行字!’‘’我总以为学校的事,母亲不懂,不必同母亲多说,——今天,我为我的信深感内疚!在校六年,我给母亲报平安的家信平均每个月一封,每篇不超过三百个字。

六年来我给母亲的信是报喜不报忧。这点我做得很好。我的目的很明确,不让母亲为我分心、牵挂6忧愁。按性格,我母亲忧心太重,不开朗。以下事情我就瞒着母亲:我非常穷,却老是说我的助学金很多、足够。去学校报到,母亲东借西借,为我凑了三十元,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向母亲要过一分钱。当时我父亲已接近破产,家境贫穷。“反右”运动我受到处分,也没有告诉母亲。读到四年级,我故意考试考砸了主动留一级,更瞒着她。她也没有觉察,我怎么要读六年?

大妹妹问过母亲:“妈,你为什么最喜欢哥?”

“你哥是妈烧香拜佛求来的崽?”

祖父一共又五个儿子。我父亲是长子。母亲头胎和二胎都是女儿,不到两岁便夭折。不久,我二婶生了儿子叫赵宝珊,这样一来,我母亲在大家庭的地位大受威胁,遭到歧视。在饭桌上,祖父常用讥讽的口吻,冷言冷语敲打我母亲:“先长胡子的,不如后长须的。”意思是后来者居上,先得了儿子,我母亲落后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重男轻女,母以子贵,现象很严重。

母亲忠厚、老实,只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偷偷地去万寿宫拜佛,求菩萨保佑,赐给她一个儿子。不久,我出生了。

我刚四岁,母亲便让我读书,发蒙,为的是赶上大我两岁的宝珊。所以整个小学、中学,我和堂兄宝珊都是同年级。母亲的良苦用心只有等到我进了大学,我才知道。母亲说:“你为娘争了口气!”

离开家乡的前一夜,母亲舍不得我,抱着我睡。当时我十七岁。其实的出生,从没有离开过娘。好在我走后,还有弟弟妹妹在母亲身边。

往北京的火车渐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我母亲、大妹妹梅秋(十岁)、弟弟光华(八岁)和小妹妹(四岁)久久站在站台上目送我。这回母亲没有哭。

我这个人,活到今天谁也不欠,只欠我母亲的,没有能在她身边伺奉她八年、十年,使我深感内疚。

后记:我的岳母,疾病来得突然,一下就离开了了我们。她一生辛苦带大五个孩子,岳父从小身体不好,岳母的辛苦就比旁人更加辛苦。几个孩子,个个都有文化,个个都明媒正娶。我很是敬佩她。安葬完毕,我回家晚上翻开我的孝子笔记本,把珍藏了好多年的这篇文章分享出来,以寄托对岳母大人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