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你

骗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你

春风拂面的4月,我搬进了新的住处,有一个向阳的阳台,晚风从这里进屋,会夹着些许花香。

在这的第一夜,我兴奋得睡不着。春夜的凉意沁人心脾,新的开始总是令人蠢蠢欲动。

猛然想起搬家时,收拾出来一台小霸王游戏机,我一次也没玩过,却不想扔掉。我来了兴致,在不知道多少年后,开启了游戏机。

阳台外是满月,月光下灯火彻夜明亮,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夜晚。

1

2004年的夏天,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暂驻在一个叫瑞安的南方小镇,我在那里度过了14岁的暑假。

阿诚是我当时的邻居,我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但他似乎确实很诚实,不说没把握的话。

这里临江,空气里有江水的味道,寂静时听得见潮声。但我已经不记得江的名字。

爸爸几乎每天都忙于工作,我一人在家,午饭将就解决。阿诚常常送来些蒸好的水产,他见我吃不多,才知道生于北方的我,实在不善于对付鱼刺和壳。再一次来时,他端着一盘已然剥好的虾,看着我美滋滋一口一个地吃下去。

“哎,你听。”我听见远处有歌声。

他望着窗外听了听:“是《七里香》,周杰伦的新歌。”

我也跟着他望向窗外,当午的日头把天空照得白晃晃的。

我说:“夏天啊,好热。”

饭后,阿诚带我去楼下的小店,买了杯冷饮给我解暑。两元硬币一杯,店里有陈旧的彩色塑料凳,阿诚顺手拿起老板的蒲扇,给我们扇着凉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闲聊。

他说他老家不是这里,但他说是哪里时,我又被远处循环的《七里香》吸引了注意。

“你家是哪儿的?”

我这才回过神来。

“啊,我家?”我咬了一大口黄桃,“我家是山东的。”

我随口说的,我对阿诚说过的很多话,都是随口而出。连告诉他我的名字,也是编的,反正暑假结束了,我就会离开这里,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呢。

“真好喝!”一杯冷饮就让我心满意足。

无非就是冰镇的罐头掺水,但后来的很多个夏天,我都怀念这个味道。

“我带你去江边,那里有风。”

“得赶在爸爸之前回来。”我说,好装作一整天都在家看书写作业。

“依你。”

那天我们是快走加小跑着去江边的,真像是追着风去。我第一次见着那条江,浑浊的浪花,巨大的渔船,还有把头发吹得飞起来的风。

放《七里香》的广播大抵就在附近,此刻听得一清二楚,我已哼得出那么两句: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是夏天的感觉,北方的8月没有这样的。这个夏天浓郁得近乎失真,一切都悠长又厚重,仿佛挥霍不尽,可以永世留在这个夏天,这个江边。

2

暑假一天天过去,每日只与阿诚去冷饮店乘凉,再去江边玩耍。我的作业空着大半,终于有些心慌。

“阿诚,你没有作业吗?”我疑惑。

他大我两岁,该是高中的年纪。

“今年回去,我可能就不读书了。”

“不读书?那做什么!”我惊讶,在我那时的认知里,一直读到大学,都是理所应当的唯一道路。

“想做什么做什么,也许做生意,也许去打工。”他背着双手,躺在江边的草地上,被晒得眯起了眼睛。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在社会独立是件很艰难的事,而十来年前16岁的阿诚,已然说得云淡风轻。

他忽然问我:“你想抓螃蟹吗?”

“想啊!”阿诚带我玩的一切,都新奇极了。

“我们找一根竹竿,插到江水的泥巴里,就会有螃蟹顺着竹竿爬上来。”

“真的会有吗?”我兴奋得睁大眼睛。

“真的。”

“真的是横着走的?”

“是啊。”

我兴致盎然找起了竹竿,像筹备大事一样一本正经。我把找来的都拿给阿诚看,这个不够长,那个太细,严格得很。

但是,我们还没有找到竹竿,天就飘起了雨。南方的雨季是这样,你刚察觉到雨水,就已经跑不掉了。

瓢泼大雨接踵而至,我和阿诚都抱着头往回跑。行人都在避雨,只有我们在雨中逃窜,等雨停再回去,恐怕要被爸爸发现我溜出去玩儿了。

实在狼狈极了,我们却竟然还能笑嘻嘻。

他在噼里啪啦的雨中,大声喊道:“你回去马上用热水洗澡,换干净衣服,不然要感冒!”

“知道了!”我也冲他喊。

到了家门口分道扬镳,他说:“明天见。”我开心地点了一下头。

阿诚每天分别时都会说“明天见”,他这么说,第二天就一定会来带我玩。

但我还是发了烧,还被爸爸发现我作业都空着。

我像是被判了刑,被没收了钥匙,出不了门了。病好后,我只能在家中赶完所有作业,到暑假结束。

我编了20多篇日记,写我如何每天在家读书学习,但对这个夏天的一切和阿诚,我只字不提。

然后,我听见有人敲门,是阿诚的声音:“你病好了吗?我看了天气预报,今天我们可以去抓螃蟹!”

“我不去了,你去吧。”我在门里说。

门外的他怔忡了数秒,又问:“你病好了吗?”

我忽然有些心烦,才发现南方的夏天是那么燥热,那么聒噪不安。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阿诚又来了:“我家蒸了螃蟹,你要吃吗?”

我就在门里,但不知道如何推辞才能委婉。

他又说:“我昨天抓的。”

他自己去抓了螃蟹,天知道我多想同去。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他终于还是走了。

等确定门外没人,我蹑手蹑脚开了门,有一盘剥好的螃蟹在地上。

上了大学我才知道,螃蟹是咬着吃的,不是剥着吃的,因为剥螃蟹实在太麻烦了。

我端着剥好的蟹肉,空荡荡的楼道一眼望得到底,有那么一瞬间,我遗憾得想哭,像是提前预知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人带我去抓螃蟹了。

骗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你

3

暑假快结束的某一天,是我喜欢的男孩的生日,我必须祝他生日快乐。

除了阿诚,我不知道还可以找谁帮忙。

“我必须打一个电话,楼下哪里有公用电话吗?”

他说:“这附近没有公用电话,要走一些路才有。”

我为难了:“怎么办,我没有钥匙,不能锁门。”

阿诚帮我想了好多办法,终于用一张纸片卡住了锁。

他说:“走吧。”

他带我穿过一片树林,那里的草木杂乱疯长,遮天蔽日。树木散发出的凉意,在夏天颇有些神圣感。我想起了《千与千寻》里,那片不可以回头的茂密树林,我竟然也莫名不敢回头了。

四下无人,烈日肆无忌惮,阿诚靠在电话亭边等我,他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我拨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连呼叫的嘟嘟声都让我心跳加速。

没有人接。再打一次,还是没有人接。我失落,半晌都忘了挂上电话。

阿诚在一旁问我:“打给谁的?”

“我喜欢的男生。”我脱口而出。

阿诚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们又穿过那片树林回家,我依旧不敢回头,阿诚也没有。

出了树林,他没头没脑地问我:“你喜欢那人什么啊?”

“喜欢他长得帅啊。”

和阿诚相处的日子,我大概只有这一天,一句谎话也没说。

阿诚瘦瘦的,皮肤是太阳晒过的颜色,五官分明,但和那时我看的小说中描写的白马王子,是天壤之别。

一些日子没有去江边,我有些怀念,深知自己的暑假已经快要到期。

我说:“我想去江边看看。”

“依你。”

我们慢悠悠地走到江边,许是想一切都放慢一些。我再也没有那错觉,以为这个夏天会永恒。

我又听见了那首《七里香》,不知是哪里在放,回响到了心底。

潮水热情涌来,再怯怯退缩回去,这样的迷惘在岸边太多了,而人生还要上演多少遍。

我想我理应与他道歉,再说声谢谢。愧疚当前,但勇气还是如潮水一样怯了场。

我们都没有说话,许久他才清了清嗓子,问我:“这么好多天,你怎么不出来玩了?”

“有作业要写,就要开学了。”

“开学了再赶啊。”

我一向是这样的,我贪玩,学习爱躲懒。

但这一次,我忽然义正严辞:“阿诚,我要好好读书,考大学,我不能像你一样退学去混社会。”

说这些话时,我都没有看他。我不知道他是何表情,但他没有再说话了。

没多久,雨点落在了我的脸上。

若不是上次淋了雨发烧,爸爸不会发现我之前都去玩了。

“先去躲雨吧!”阿诚建议,“你别又生病了。”

我们躲在一处房檐下,雨下成水帘,世界在水帘里,我们在世界之外。只有《七里香》的歌声,穿过炎炎烈日,穿过漫漫长夏,穿过命数一样难预测的骤雨,一直饱含深情地飘荡着。

“你一定能上很好的大学的。”我们在雨中沉寂了好久,他忽然说。

“当然。”我有这个自信。

我听见周杰伦的声音在唱:“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他说:“我很喜欢周杰伦的歌。”

我说:“我不关注他。”

等到周杰伦变了风格,我才开始听周杰伦的歌,把他早期的歌一首首听过来。我比谁都要惋惜,后来的周杰伦,再也不唱类似《七里香》的歌。我总是这样,当下永远不懂珍视,非要留到最后,悔恨个捶胸顿足。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雨停后我们各自回家,他没有说“明天见”,他说:“再见。”

骗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你

4

暑假结束的时候,夏天也到了尾声。

爸爸收拾着我的行李,楼上楼下地装进车里。阿诚听见动静开了门,问我:“你要走了?”

“嗯。”

我被爸爸叫去楼下帮忙,阿诚没来得及说什么。

或者,他什么也不想说。

我寻了个借口,说忘了东西,再上楼来时,阿诚家的门敞开着,他坐在里面玩游戏。小霸王游戏机,也不知是有多么好玩,他竟连头都不回一下。

我想叫他,想告诉他我要走了,闲聊两句也好,比如天气终于没那么热了。但不知怎地,他不回头,我也赌气不肯唤他。

我看着阿诚在游戏里一条命一条命地死,一次又一次重来,我不知他这会儿为什么非要玩游戏,不能跟我道个别。直到爸爸催我,我不得不走,阿诚也没有回头。

我忘了喜欢过的男孩子,却时常想起阿诚。我竟不知道阿诚的大名,不知道他家在何方,将去何处。

他也不知道我的真名,我的真实地址,我总是说谎,自以为毫无所谓。

阿诚没有对我说过谎话,如果没有把握,他就不会说。比如他对我说“再见”,我们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我千里而来,他款待我,我将行千里,他不远送。我们从口中的“明天见”,到“再见”,到再也不见。

我买了小霸王游戏机,却不去玩,这是关于阿诚,最后的黑匣子。我不打开它,阿诚那天不肯回头道别的理由,就一直在那里。

但终究在搬家后的这一天,这再好不过的夜晚,我打开了这个黑匣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把阿诚那天玩的游戏打通了关,连一个彩蛋也没有。

新家给我的激动终于消磨殆尽,我来了困意,打了个哈欠。阳台外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一宿就这样过去,除了疲乏和花掉的妆,什么也没有。

我走到阳台上,正好看见日出。这里没有地平线,太阳升起于高楼之间。

我想念那条江上的波光粼粼。

可是,连那个夏天的阳光,都在记忆里开始泛黄。太久远了,除了我,大概没人记得那个夏天了。

我记得那个夏天的所有,却都无法准确表达。我没记住那条江的名字,没认真听阿诚说关于他的事。缺憾也不可名状,只有遗忘和吞咽两种选择,一定是在惩罚我的漠视。

失去意义的情怀,没人记得了,因为没必要记得。

20岁开始心事越来越少,时间和精力都有限,理应合理分配,所以不再为不必要的事费心。长大就是活得越来越经济。

我再迟钝不过,有天也会长大,也会忘掉这些时间死角里,无人问津的琐碎。

等我也忘了,那个夏天,就真真正正消失掉了吧。

而当一个人将彻底消失,怎样道别也不够,倒不如不要回头。

果然,不会有人带我去抓螃蟹了。

但是风确实吹过那个夏天的江边,吹得人心微微颤动。

风在那里歇一阵脚,等风走了,人们抬头见蓝天还是蓝天,白云还是白云。云好像动了那么一些,又好像没有,谁在乎呢。

屋里音乐正好放到《七里香》,那个夏天之后,我开始痴迷周杰伦早期的歌。

最后,歌里唱道:“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 END —

出自《故事林》杂志

2018年5月下半月刊

栏目:寻纪

原文标题:《七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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