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拯救了大批失傳臉譜 痴迷一輩子感嘆“此生未虛度”

他拯救了大批失傳臉譜 痴迷一輩子感嘆“此生未虛度”

傅學斌先生和他的臉譜作品 張風攝

“這京劇臉譜裡的學問大了,經過演員一番勾畫,就成了舞臺人物誇張的藝術形象,內涵極其豐富,標誌著身份、年齡、品質、善惡、忠奸,光說色彩,就有諸多象徵:紅色象徵忠勇正義,比如關羽;黑色象徵直率魯莽,比如張飛;水白色象徵多疑狡詐,比如曹操;黃色象徵驍勇桀驁,比如典韋;藍色象徵剛毅威猛,比如竇爾敦;綠色象徵頑強暴躁,比如青面虎徐世英……”

在湖廣會館的大戲樓旁邊,伴著悠揚的樂聲,聽81歲的傅學斌先生細說臉譜的淵源,追思梨園往事,更感國粹博大精深。傅老先生是著名的臉譜畫家,他聽了一輩子戲,畫了一輩子臉譜,數十年迷醉於此,樂在其中,雖已年過八旬,仍博聞強記,思維敏捷。

傅老一生研究臉譜,解讀臉譜,他收集、整理、繪製的1000多個臉譜中,有很多是傳統“冷戲”中的失傳臉譜,他不辭辛苦通過各種渠道尋找、傳承下來,後人才有機會看到這些珍貴的藝術形象。

一輩子看了6000多場戲

“我這一生看戲6000多場,絕不是誇大其詞。”傅老這一句話就把聽者驚到了,如今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也沒看過一場傳統戲劇。正是有了這6000多場戲打底,臉譜藝術才能牢牢地紮根在傅老先生的生命中。

說起這事,傅老表示這要感謝父母,“他們不僅給了我聰明強記的頭腦,還給了我得天獨厚的接觸京劇的機會和環境。”要說這個獨特的環境,還真如傅老自己所說“得天獨厚只一人”。因為傅老有幸生於梨園家庭,“我父親傅世均在名角李萬春的劇團謀事,我六七歲時就隨著父親到前門大柵欄的慶樂、三慶、廣德樓等戲園子看戲,至今還能記起當年在慶樂看鳴春社科班演的《濟公傳》《洛陽橋》《天河配》等戲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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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繪製的《天河配》中的失傳臉譜

傅老饒有興致地聊起小時候看過的有趣的劇目,“《賣弓計》裡幾個鎮守摩天嶺的勾臉將軍,扮相奇特,站滿一臺;李慶春主演的《濟公傳》,不僅風趣幽默,還有機關佈景和放映小電影;榮春社演的《鐵冠圖》表演清兵入關隊伍浩蕩的跑竹馬等,都讓我印象深刻。從那時我開始迷上了京劇,並且對武戲和勾臉人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的小學時代相當於報了個連續6年的京劇藝術補習班。”

1945年,傅老的父親在日本投降前參加了中共北平地下黨組織,1948年底被叛徒出賣,被捕後遭到嚴刑逼供,腿被壓斷了,仍堅貞不屈。北平解放後,腿上還打著石膏的父親就被市委派到珠市口的民主劇場當了首任經理,還兼任北京市劇場管理科科長,幾年後又被調去重建廣和劇場,最後到吉祥戲院擔任經理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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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繪製的《吉慶有餘》臉譜

“這無疑給我打開了看戲的方便之門,我又可以隨時看到名角的好戲了,當時的四大名旦、幾大鬚生的戲我無一漏看。隨著年齡與悟性的增長,尤其是看過馬連良、譚富英、葉盛蘭、袁世海、肖長華、李萬春合作的《群借華》,尚小云、荀慧生、葉盛蘭合作的《得意緣》,還有上世紀50年代梨園界在中山公園音樂堂公演的三臺大合作戲,包括李和曾、奚嘯伯、陳少霜、譚富英、馬連良5個楊四郎的全部《四郎探母》……記得在《得意緣》中尚小云扮演慈母郎霞玉,荀慧生扮演活潑任性的少女狄雲鸞,在臺上只用幾句對話,就能催人淚下。這些爐火純青的藝術家湊到一塊兒唱戲,那精彩程度可想而知,此曲只應天上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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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葆玖先生和傅學斌先生的合影

說起梅蘭芳大師,傅老更是無限追思懷想,他曾經得到過一個得天獨厚的“美差”。在梅蘭芳劇團擔任舞臺美術不久,梅蘭芳大師要在北京工人俱樂部演出《貴妃醉酒》,他的任務是在二樓專門給梅大師臉上打補光,要寸步不離地追光直到謝幕。“我一邊追光,一邊近距離欣賞大師的表演,只見他每伸手必是蘭花指,眼神放光眉目傳情,就如女神下凡,迷倒全場觀眾。”

說起當年這些名角名戲,傅老如數家珍,雖然由於種種原因,上學只到初中便參加工作,但傅老不無驕傲地開玩笑:“若說我積澱的那些學問,已經讀到了研究生,絕不誇大其詞。”活躍在舞臺上的各種類型的淨醜人物那五彩斑斕、變化萬千的臉譜都深深印在傅老的腦海裡,吸引著他去欣賞、追尋、研究、描繪。

勤能補拙畫臉譜

臉譜畫作為繪畫之一種,不僅需要大量京劇知識的積累,也需要繪畫技藝的磨練。提到繪畫,當年傅老得天獨厚的條件更是令人羨慕,身邊名家雲集。“1958年我在北京美術公司繪畫組上班時就接觸過齊白石門人王鑄九、王雪濤弟子劉繼英、張善仔高足胡爽庵等諸前輩,西畫受過馬丁、朱治吾的指點,身邊還有畫天安門主席像的專家王國棟和金石,以及翁偶虹先生的八弟、擅長國畫和臉譜的翁袖天。我整天在他們的工作圈裡耳濡目染,讓我的美術課得到惡補,所以畫起臉譜這種圖案性很強的作品並非難事。”

上世紀60年代傅老調入梅蘭芳劇團後,便正式起步蒐集臉譜。“每逢假日,我必去首圖和北圖兩處閱覽室,查尋有關臉譜的畫刊和原作,幾乎讀遍了所有相關館藏,經過日積月累,才逐漸增強了鑑別力,過目便能辨別出哪些是舞臺實用譜式,哪些是案頭臆造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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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學斌臉譜作品《水滸人物》

臉譜之美是傅老在研究的過程中不斷感受領悟的,他提到一代名淨侯喜瑞就是位勾臉能手,他勾的潘洪白臉別具特色,“兩道橫眉斜插入鬢,再用筆分別在上下盤旋,雖如漫筆遊走,卻像雙眉緊鎖,把權臣受審的窘態刻畫得入木三分。”還有肖德寅勾的《盤絲洞》中昴日雞的臉譜,“色彩僅用了黑、白、灰、紅、金五種,已經達到明豔的效果,眼窩外套金畫翅形,引人聯想,額頭五個點示意雞冠的分岔,這樣抽象誇張的處理,美不勝收。”

實際上,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傳統戲的臉譜已經有不少都失傳了,這也是讓傅老深為痛心的一件事。他感慨道:“單說與勾臉有關的前輩名宿,如武生楊小樓、尚和玉兩位同門師兄弟,都勾臉美猴王的戲,卻連一張化妝劇照都沒能流傳世間。隨著時代的變遷,前輩藝人所創作的傳統劇目早已丟失過半,而劇中人物的臉譜也隨之而去,這無疑是京劇藝術很大的損失,也令後學者無限遺憾。”

他拯救了大批失傳臉譜 痴迷一輩子感嘆“此生未虛度”

傅先生繪製的《西遊記》臉譜

新中國成立後,臉譜藝術遭遇低谷,先是中國京劇院提倡淨化舞臺,小妖、小鬼和水族等臉譜都禁止勾畫,之後傳統戲被封殺,臉譜徹底遭滅頂之災。直到上世紀80年代,傳統戲劇逐漸恢復,臉譜才重現舞臺,這讓傅老研究臉譜的熱情更高了。那時候,他碰到稀罕的臉譜,便不惜重金購買,有的獨一無二人家不賣,他就花錢租過來臨摹。“如今,我珍藏的譜式已有千幅之多,很多都是失傳老戲傳統譜式,我就是這麼螞蟻搬家似的搬回家的。”老人自豪地說。

臉譜登上了“火花”和郵票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臉譜作為京劇的衍生藝術終於受到世人的關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欣賞臉譜,也成為臉譜藝術普及發展的重要時期,傅老成為讓臉譜登上“火花”的第一人。其中《鬧天宮》和《水滸》人物各10枚,《京劇丑角》共120枚,設計精美,在社會上廣為流傳,備受歡迎,先後被選進《中外火花》畫冊和《中國火花藝術》畫冊。

傅老的《京劇丑角》臉譜在業內外受到很高的讚譽,被認為極具收藏價值,因為“基本包含了清末明初前輩名宿與富連成、中華戲曲學校、鳴春社、榮春社以及北京戲校各班高材生的舞臺實用臉譜,可稱得上是厚積薄發的精選之作。”後傅老據此整理《百醜圖》出版問世。汪曾祺先生特為其作跋,稱“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圖成百醜,鬚眉活現。狡詐顢頇,滑稽嫵媚。君是何人,以此為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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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學斌先生的臉譜郵票

1979年 國家發行臉譜郵票後,國家郵票公司請傅老設計京劇臉譜郵品,郵折傅老同時設計了《銚期》和《竇爾敦》兩種,當時郵票公司拿去徵求袁世海的意見,袁先生說都好,公司竟破例兩個郵折都印了。首日封設計的畫面則是裘盛戎和張君秋合演的《秦香蓮》,也成為經典郵品。

1983年,傅老遇到了他臉譜生涯重要領路人翁偶虹先生,翁先生是著名戲曲劇作家、戲曲臉譜收藏及研究家,自詡為演戲、看戲、評戲、編戲、排戲和畫戲的“六戲齋主”。他平生嗜愛收集臉譜並自繪臉譜,翁偶虹先生曾給臉譜下了定義:“用鮮明絢麗的色彩、犀利流暢的線條組織成面部圖案,勾畫在戲曲人物的臉上,是中國戲曲化裝的特殊手段,成為臉譜。”

“當時我們劇團排演翁偶虹先生新編劇目,我擔任舞美設計,需要請教編劇各場置景,與翁老師見面後談得很投機,轉入臉譜話題後更覺得有緣,經過一段時間的求教,竟有幸列入翁氏門牆。”從此,傅老成為翁先生的弟子,對於臉譜的研究更為專業而深入,通過多年琢磨,他這樣總結:“若把舞臺臉譜勾摹畫在紙上,能如見其人,不僅能引起戲曲愛好者聯想回味,即使不常涉足劇場的人也會產生審美興趣,從而使臉譜能在舞臺化妝的基本功能之外,以其藝術之魅力衝出戲曲昇華為一種美術作品,躋身於國畫之林。”傅老的臉譜畫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他拯救了大批失傳臉譜 痴迷一輩子感嘆“此生未虛度”

傅學斌臉譜作品《水滸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傅老用多年時間收集到翁偶虹先生失傳的臉譜近700種,翁先生的流失臉譜《鍾球齋臉譜集》和《偶虹室秘藏臉譜》,都是傅老和收藏家孔宇先生髮現並摹畫下來得以流傳。

2000年傅老的精美畫冊《臉譜勾奇》出版,書中共有淨、醜、生行臉譜300幅,傅老自序稱,取名“勾奇”,主旨是從奇譜入手,彙集了前輩藝術家的實用譜和收藏家的藏品,取材十分廣泛,得自翁偶虹、劉曾復的收藏譜式有80多幅,取自清宮戲畫10多幅,從《立言畫刊》《三六九畫報》等舊報刊上找到的有20餘幅,其餘多摹自名角筆意。傅老從獨特的鑑賞角度出發,收集了很多京昆“冷戲”的臉譜,使這些易於失傳的譜式得以保存。此書還被《京劇百科全書》收錄為辭條,從此載入史冊,而得流傳。

臉譜是研究京劇的“活化石”

一輩子痴迷臉譜畫,傅老在畫畫技法上仍在不斷創新。近年他又琢磨出新創意,“還原舞臺上勾畫的本來顏色,加畫的頭盔、須口則採用白描激發來表現,這樣繪成的效果,既有旋律感,又極富裝飾意味。”北大國學大師樓宇烈非常欣賞這種畫法,贊曰:“傅君學斌作為臉譜,不單工五分臉、七分臉,為業內人員所賞識,亦且有冠帶、鬚髯,令觀者望之如生,於京中獨此一家。”

他拯救了大批失傳臉譜 痴迷一輩子感嘆“此生未虛度”

傅先生繪製的《西遊記》臉譜畫

傅老表示,“臉譜藝術在我心中既內涵深邃又生動神秘,鑽研越深入,越深感傳承之任重。因此,我整理繪製臉譜,態度嚴謹,不值得一畫的東西,絕不動筆,所有作品都堅持用真善美來衡量。”

繪畫技法可以不斷創新,但是臉譜卻必須實事求是,不能主觀臆造,這是傅老畫臉譜一貫堅持的原則。他表示,要想真正研究臉譜,發掘整理它的藝術規律,有一條,必須在“準確”上下功夫。

他解釋說,“準確”指的是臉譜勾在臉上的準地兒,因為這正是繼承傳統的關鍵,他舉例子說:“人所共知,金少山、郝壽臣、侯喜瑞三位的淨角表演藝術均已達到巔峰,包括臉譜也各有流派,如三個人都勾張飛臉,勾法自有區別,如果這個區別你畫不出來,那又何談繼承傳統呢?”

他拯救了大批失傳臉譜 痴迷一輩子感嘆“此生未虛度”

傅先生繪製的《三財神》臉譜

所以,傅老認為,畫臉譜想當然不行,一味追求標新立異也不對,馬馬虎虎大概齊,是最要不得的。“想怎麼畫就怎麼畫,那就更等而下之了,走了形變了樣,味道不對了,這就不是繼承了,臉譜的‘化石’意義就沒了。我既有積累,就應該謹遵前輩老師教誨,守望傳統,老老實實,把沒有變異基因的臉譜繼承下去。”

求源而不獵奇,探究而不妄異,始終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去表達每一譜式的“形神兼備”。這是傅老一輩子的追求,業內外送他一個“臉譜迷”的外號,他欣然接受,能一生與臉譜為伍,傅老深感“所幸此生未虛度”。“中國京劇臉譜具有地方色彩、民族韻味,代表了中國的特色,應該得到推崇、繼承、弘揚。”老人鄭重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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