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婴(民间故事)

窗外已是朱霞残照,在这样的晚霞照耀下,别墅区的花草树木象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黄金。可是瞿如萍却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般美的水纹碧影,桃花柳谢,因为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瞿如萍慌了神,用手揉了揉眼睛,复再看时,小女孩已不见了踪影,地上也没有遗落的泪珠。瞿如萍大声唤着自己的丈夫,王华从屋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动作迟缓,表情漠然。

“王华,你有没有看到屋里有个小女孩。”瞿惊慌失措道。

“你是不是拉肚子,连脑神经都出毛病了。哪里来的小女孩,满嘴胡话,你自己去看病吧,我今天还有些公事没有处理好,再说孩子也在家里。”王华抛下几句冷冷的话便回里屋去了。

可是那个小女孩,瞿如萍想起来便心中发毛,先前她确实在厕所里看到过一个小女孩,白衣胜雪,黑发如云,粉嫩的脸蛋,藕节似的脚趾。这不是她发病时的幻觉,是真真实实看到的。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说了一串意味深长的话,那血珠似的眼泪,让人既害怕又怜惜。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出鬼了。在自己的印象中,鬼魂要么容貌骇人,噬人骨血;要么似古小说中夜里来,天明去,容颜瑰姿艳逸,芳泽无加,身段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最好能吟诗作画,有着悲切的身世,洋溢的才情。可今天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小鬼,一个两三岁的小鬼。招人怜爱,惹人遐思。她说的那一串话究竟是何意思,为什么叫自己妈妈,难以理解,实在太费解了。

药水吊到一大半,瞿如萍的心绪却难以平静,今日看到的小女孩肯定是真实存在着的,她还说了一大串让人不寒而栗的话,瞿如萍想起来都浑身大冷颤,“妈妈,你当时为什么不要我呢?如果把我生下来,如何如何------”这太令人费解了,自己只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只有九岁。她结婚两年都未能怀孕,后来经多方诊治,吃了很多中药西药才怀上。而怀孕的过程也较常人更为痛苦:先兆流产、见红保胎、打瑞士进口的保胎针、随后是浑身发皮炎,掏心掏肺地剧烈呕吐,直到最后剖腹产子,还得了乳腺炎,高烧发到四十度。她不知道自己的妊娠过程为何如此痛苦,几乎每样症疾都令她到达了人类的生理极限。

“噢,不对,不对,等一等,”瞿如萍突然忆起一件事,一件多年前她不愿提及的事,她还有过一个孩子,在大学里,和自己的同班同学吕涛有过一个孩子。大学谈恋爱是多么正常的事呀,在那绿茵如萍的草地上,杜鹃花攒聚的花丛中,她和吕涛就这样你侬我侬地恋爱着。当时,他在自己的心中是多么美好啊,黝黑的长睫毛,转盼多情的眼眸,犀利风趣的谈吐,摛词绮合的诗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当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时,吕涛却退缩了,象个逃兵一样地退缩了,所有美好的才情都变成了劝说她打胎的借口;舌战群儒、口吐莲花的才能把她哄地一愣一愣的。她听从了,但也离开了吕涛,离开了自己的初恋。自己听从吕涛的建议,并不是信任他,而是不想让孩子有一个畏首畏尾、没有担当的父亲,自己的锦绣前程自己来做主。还记得自己头也不回地昂首走进手术室时,感觉自己很勇敢,可真正躺上手术床的一刹那,她却有了一种后悔的冲动。四个月的小生命在自己的子宫内温暖地生长着,有着心管的搏动和稚嫩的手脚。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血,与自己心心相连。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办法,现实是残酷的,当铿锵作响的手术器械冰冷地探进自己的体内,她仿佛看到子宫内幼小的孩子被搅成碎片,夹成肉泥,随后化成血水流出了体外。瞬间她仿佛听到一种哭声,孩子被尖利的手术器械刺痛而蜷缩起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等到一切结束后,她知道孩子没有了,自己的骨血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她是个罪恶的母亲。

是的,这是一件多年前的事,她不愿提及,近乎选择性遗忘的事。她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是今天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吗?瞿如萍思考着,难道她当年打胎掉的是个女孩子,这怎么可能知道呢,只有心管的搏动和双手双脚的雏形,完全看不出是男抑或是女。瞿如萍轻闭起双眸幽幽叹息着,也许真的是个女孩吧,本该和自己一样有着皎若朝霞的绮丽容颜,月射寒江般冰晶玉洁的神姿,她可以有很好的前程,在阳光下恣意挥洒自己的顽皮与率真;在图书馆里品茗啜酒,翻破诗书千万卷;也可以在旗袍店的缭绫绸缎间遴选择挑。可是自己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用冰冷的手术器械搅散了这一团稚嫩的肉体,化为虚无不得成人。这个孩子已经有了生命,有了灵性,一定会恨自己,恨毒了自己。

五百毫升的药水吊完了,瞿如萍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挤过喧嚷的人群,自己一人缩手缩尾地站在寒风中打出租车,从头到尾,王华都未打过一个电话来。到了家中,只见王华一如既往地在看抗日神剧,片中铿锵厮杀之声不绝于耳。两个双胞胎儿子倒是玩累了,自顾自在床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瞿如萍从心中幽然而生一种孤独,无可名状的孤独感。捧着自己还略微生疼的肠胃,她又上了一次厕所,一边如厕一边用面纸擦拭额头上虚脱后的冷汗。

“妈妈,您累不累,我帮您擦汗。”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瞿如萍猛然抬头,只见那个白裙黑发的小女孩赫然站在面前,一滴鲜红的血泪从眼眶中迸出。瞿如萍恐惧地大声呼叫,王华被吵闹声惊到,一下子冲到了厕所。

“你脑子出毛病了,乱叫什么,孩子都睡熟了。”王华不满地咕哝着。

“你没看到吗,一个白裙黑发的小女孩,血滴成的眼泪。”

“什么也没有,哪里有小女孩,你有幻觉啦?”这大半夜里,王华也被她闹得后怕起来,换了睡衣裤便睡觉了。瞿如萍惊魂甫定,可得不到亲人的支持,转眼小女孩也踪迹全无,只得颤颤巍巍上了床,辗转反侧后便沉沉进入了梦乡。梦的女神银裳霞披,映红蕊,含风放,瞿如萍在梦中如走入了人间仙境,梦中仙乐玄歌音律韵美,凤箫玉管嘹亮声高。瞿如萍在仙境中迷失了自己,只见远远一座亭台楼榭,四面雾海笼罩,亭榭当中摆着一条长方形的汉白玉长案,长案的一头放着座椅和茶盘茶盅。瞿如萍走到座椅便便一蹲身坐了下去,斟上香茗环顾四周。“妈妈,妈妈。”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瞿一回头,却看到了骇人的一幕。只见一个光身的足月大的婴儿从汉白玉长案的一头朝她爬来,肚脐上还拖着一段带血的脐带,所爬之处,鲜血淋漓。婴儿一边爬一边喊道:“妈妈,妈妈,不要抛弃我,妈妈。”一滴带血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迸出。瞿如萍惊恐万分,打翻了茶盘茶盅,从亭台中奔出,那婴儿的声音却一直萦绕在耳畔,细如蚊蝇却直灌入耳。瞿如萍惶恐至极,漫无目的地在梦境里奔跑,奔跑中却发觉有人在拉扯她的裤腿。她低头一看,却还是那肚脐带血的小孩,满脸淌下带血的眼泪。瞿如萍惊恐地大叫,从噩梦中惊醒。她满脸冷汗地从床上坐起,身边的王华一如既往地鼾声如雷,不知从何时起,瞿如萍的任何病痛烦恼都扰乱不了他酣睡的心境。当然他也曾经无微不至地关心过,她的每一点病痛,每一丝困扰,那是在若干年若干年之前。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关心变成了漠然,漠然变作了厌恶,在茫茫宇宙所营造的时间中,也就那么一点点时间。一切都变了,梧桐树下的西风剪剪,长门中的夜月娟娟,浓情地凝视,缠绵的誓言,一切都化为天竺云烟。瞿如萍感慨着,热泪从眼眶滑落,她起身给两个双胞胎儿子捂了捂被子,自己则一仰脖灌下了一整瓶矿泉水,她决定要找个能说话的人谈一谈了。

第二天一清早,瞿如萍便请假约了闺蜜。闺蜜林珊是她二十年的好朋友,天文地理、人情百态,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到了中午,瞿如萍便将她约在附近一个幽静的茶餐厅里。点了乳鸽、叉烧酥、布丁、米线、虾饺,广式茶点摆满了一桌子,自己虽然没有钱,可这点吃饭的钱还是有的。林珊如约而至,梳着简洁而利落的短发,略微发福的身材让她显得有点喜感。在林珊大快朵颐之后,瞿如萍将最近发生的灵异怪事和盘托出,因为她所有的隐私,从不对林珊隐瞒。林珊正将一只虾饺塞进嘴中,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边吃边听,那只虾饺差点噎着她。“我看,你是碰到死去孩子的邪灵了。听人说,被打胎掉的孩子已经有了心管的搏动,生命的灵性,被医疗器械残酷地折磨致死,他的婴灵会一直盘桓不散,寄居在母亲的身上。有些让母亲的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有些让家庭纠纷不断,各种各样的不顺。我同事的一个朋友,年轻时有个不好的男朋友,撺掇她打胎了三四次。她如今和别人结婚,到现在都没有怀上,公婆逼着儿子和她离婚呢,你说惨不惨。”林珊一脸凝重地对瞿如萍言道,把瞿吓得心里仿佛有十七八个吊桶坐立不安。

想想也是,自此打掉了那个孩子,她的人生便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疾奔乱走,不停地恋爱,不断地分手,滴尽情泪,碎尽丹心。好不容易结了婚,却怀胎不顺,尝尽人间各种疾苦,待好不容易理顺了人生,却天降横祸,得了一场离奇的大病,最清瘦的时候,仿佛一个活动的骷髅在行走。一米六五的身高,连皮带骨不过七十多斤,看尽了世人的白眼,亲戚的冷漠,听够了旁人的冷嘲热讽,丈夫的闲言碎语。本来是判了死刑的,却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可落下了时常腹泻的病根,也无法去上班。而王华这边呢,每况愈下的生意,百无聊赖的工作,已经让他提早变成了一个养鱼务花的老头。曾经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逐渐已化为虚无。一切都不顺,一切都不对,难道真的是这个枉死的孩子灵魂寄居在自己身上所致。

“那你同事的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瞿如萍不死心地问。

“现在好了,她请法师念经拜佛替枉死的孩子做了超度,现在又生了孩子了,各种都顺了。”林珊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门道出了机密。

瞿如萍听了如获至宝,硬要林珊打听这个法师的地址,庙宇在哪里,林珊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答应下来,吃完饭便扭着腰回公司了。

瞿如萍等了一个星期终于有了消息,她跟林珊约在一个偏僻的尼姑庵门口,两个人好奇地朝庵里张望了一会儿,随后便一同踏了进去。这象是一个苦庙,供养香火的人很少,庙内有一尊巨大的观音像伫立在法台之前,头上戴着放金光、生锐气的垂珠璎珞,身上穿着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是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佩,腰间系着锦绣绒裙,手中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扫残雾的垂杨柳。瞿如萍跪在法台前虔诚地磕头,口中喃喃有词地诵念着自己的愿望。林珊朝法台后一转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神神秘秘地走到瞿如萍身边言道:“法师就在后面的小房间里,快跟我来吧。”瞿颤颤巍巍地随林珊朝后院走去,只有一座破落的庵房,房里的案几上放着影沉沉的书籍,一座木雕的小型观音木雕,风掀佛衣,露出硕大的裸足,仿佛走过几世几劫。一位年纪偌大的女尼穿着素黑长袍端坐在蒲团上,耳中鸣玉磬,眼里幌金星,手畔放着龙头拐,一件轻薄鹤氅,数珠掐在手,口诵南无经。

瞿如萍诚惶诚恐地在老尼前拜倒,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祈求法师超度的方法。老尼轻睁双眼幽幽言道:“胎儿有灵性,堕胎必有恶报,或感情破裂,或男方出轨,事业不顺,长期得病,困苦,家庭多有纠纷争斗。

现如今,你可购买寺庙经文回家诵念,例如地藏经,佛说长寿减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太上三生解怨妙经,每日诵念一百遍,也可依靠自己积累功德,例如放生,烟供仪轨,甘露法施食仪轨,米面施食仪轨,背诵僧袈吒经种福报,可消恶业。”

老尼说得头头是道,瞿如萍听得云山雾罩,只稀里糊涂地付了钱,拿了经文,又随老尼在庵内做了一次道场。做道场的时候烟雾飘飘,香火缭绕,十几个女尼喃喃诵经,一边诵经,一边围绕着法台打转,把纸钱抛洒在火炉中。半个小时的道场结束,瞿如萍感到一种从头至尾的轻松,想是自己枉死的小生命得了超度,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了。

“妈妈,你受苦了吧,如果不把我们杀掉,早就有人来陪你看病了。杀婴是孽障,是无尽的罪孽,你活该,活该。”

瞿如萍一夜未眠,一夜都在静静地思索。看来这场法事做的毫无意义,鬼婴已成为一股黑暗而强大的势力,在不停地纠缠笼罩着她。可是听说这个法师极其灵验,已经渡化了很多被虐杀的婴儿,为何轮到自己却毫无起色。这个白裙黑发的小女孩并不是自己的幻觉,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还不断地威胁她,恐吓她,要让她鸡犬不宁。自己必须找一个人商量,王华是绝对不行的,那还有谁?瞿如萍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吕涛的身影,吕涛是孩子的父亲,这个烂摊子是他一手造成的,凭什么坐视不管。可是他会不会帮忙呢?十多年前,他俩曾经一同看山光凝暮,江影涵秋。在惊飞的雁阵里观云层峰峦叠嶂,在西风渡头写下无尽的诗愁。他俩的结局虽然不好,但毕竟曾经爱过,是瞿如萍一生中最美的一场爱恋。中国的男人与欧美的男性不同,他爱过你,抚触过你,终究对你有一点眷恋,一点愧疚与不舍,也许愿意为她出一点力。她想明白了,便偷偷拨通了吕涛的电话,一个人坐在楼下的客厅里与吕涛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个钟头。吕涛同意和她见一次面,把杂乱的事情理一下头绪。

第二天早晨,瞿如萍睡了个懒觉,慵懒地起身时,王华早已上班去了,孩子则去了幼儿园。瞿如萍开始精心地装扮自己。十多年,二十年前,她在吕涛眼里曾经有着靓装刻饰,絶殊离俗的容颜,便嬛绰约,妩媚纤弱的风姿。这种少见的古典美,混合着青春的气息,一定还深深印刻在吕涛的脑海里。所以她的美不能变,不能遗失,纵然时光荏苒,屡变星霜,要想和他商量任何事,求他办任何事,她不能没有美,纵然年华老去,她的美只能演变成一种时间的沉淀,不能丧失,不能褪去。

换好了衣服,瞿如萍便袅袅婷婷地出了门,提早赶到了约会的地点,等了半晌,喝光了一杯柳橙汁,吕涛在门口出现了。出乎自己的预料,他已没有了过去的英俊挺拔,像个小老头般佝偻起了背,清水般的双眼象蒙了一层云翳,变得混沌不清。他坐定后,也要了一杯柳橙汁,几句客套话过后,瞿如萍把一大串灵异的事件和盘托出,吕涛笑了笑,似乎不太相信,可是又有点将信将疑。他坦言自己若干年来混得也不是很好,投资失败,资产被骗,妻子移情,会不会也和这被扼杀的孩子有关。既然原先找的法师不灵,何不再找一个,他答应去打听一下,一定想想办法。两人说定后便结账出了门,走到门口,因为路面正在翻修,碎了一地的小石子,瞿如萍的脚崴了一下,刚要朝前扑倒,被吕涛用力拉拽了一下,她的人一下子跌到了吕涛的怀里。瞿如萍难堪地望了他一眼,吕涛则笑了笑。这种笑容很温暖,在若干年若干年之前,瞿如萍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在青槐树下,在海棠花畔,漫天的布景是长天落彩霞,远水涵秋镜。他的笑温暖过自己,在自己的心湖中荡起过不灭的涟漪。若干年以前,她是他梦中的蝶魂,而他则是自己认定的前生缘分。可是时间啊,是多么的残酷,造物主又是多么地捉弄人,一个小小的胎儿就显露出他自私的心肠,猥琐的面目。从此便转回头,这个人的生老病死和自己不再有任何关联。瞿如萍倚靠在吕涛的臂弯间兀自思想着,突然听到一声断喝。

“你在干什么,居然当街勾搭男人。”王华胖硕的身影兀然出现在大街上,双手叉腰,满面怒容。

“这,这是我同学。”瞿如萍不知王华何时跟在自己后面,追踪自己的行迹,如今这个场面,满身是嘴都说不清。

“怪不得这两天神秘兮兮的,还跟我说什么小女孩,果然被我发现有猫腻。你这个女人,每天吃我的,用我的,我在拼命赚钱,你在勾搭男人,从今往后你给我滚出去。”王华声音一声高似一声。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瞿如萍坐在地上,只看到无数人的脚在身边站定,嗡嗡的私语声,象一层密密麻麻的网罩,铺天盖地地罩在自己身上。她已经听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觉的王华的身影变得硕大,象座铁山一样屹立在自己面前。而身边的吕涛不知何时溜走了,他总是如此精明,在该溜走的时候溜走,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给女人留下一点希望与期许。瞿如萍惶惶然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辩解,无力地辩解,王华却象一头擅斗的犀牛,言语犀利,声嘶力竭,满面赤红。瞿如萍蹲在地上,慢慢觉得有果皮和蛋壳扔在自己的头上。象古代万人唾弃的淫妇,偷情杀夫以后被五花大绑在木柱上,蹲在囚车里,头后插着菜市口问斩的木牌,两街沿途的路人有朝她扔碎鸡蛋、菜皮、果壳,囚车在慢慢地行进着,她被人耻笑着,谩骂着,直到行至菜市口将一切了结。为什么几千年过去了,人民群众的思维还是如此,依然保持着这样的惯性,古代和现代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散去了,王华也不见了踪迹,瞿如萍微笑地站起来,慢慢朝家的方向走。走到家门口,她发觉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从窗口扔了出来,滚得满街都是,被褥、被单、所有的衣物、化妆品,滚了一地的口红眼影,摔碎的香水。无辜的群众们将这些物品围成了一个圈,好奇地私语着,看见她回来,都转过脸去漠然起来。一个人的狠心平时真的难以预见,只待到雷霆爆发之时才会显现出来。瞿如萍觉得自己好蠢,怎么当时会下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她拿起电话,打了一通给闺蜜林珊,过了一大会儿,林珊带了一帮女孩子过来,还雇了一辆小面包车,把她的东西通通装入车子。林珊拉拽着瞿如萍进了车子,瞿还颤颤巍巍地想爬出车子去看看孩子,被林珊一把拖回到车子里。瞿如萍的思维已经有些混沌不清了,絮絮叨叨地说着为了小女孩的事去找吕涛,如何摔跤,如何被王华跟踪,又如何如何被误会,满满地说了一路,被林珊制止了。到了目的地,其他女孩帮忙把东西搬妥当后便离开了。只有林珊和瞿如萍两人呆在小屋里,林珊的小屋,瞿如萍突然抱住林珊不可遏止地大哭,撕心裂肺,昏天黑地地大哭。林珊也只是软语规劝她,让她暂时不要多想,就住在自己家里,她想办法去和王华解释如何如何。瞿如萍知道只有这个闺蜜还站在自己这一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这一切都是自己当初杀婴的恶果。她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报复吕涛,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化成血水,流进阴沟。冥冥之中在天有灵,这个小女孩已经有了灵性,不断地进行报复,她的手段是如此呵云叱雨,让自己愁恨难破,无处逃躲。恋情不顺,生子遇险,怪病缠身,如今更是噩梦连连,夫妻猜忌,无家可归,最后妻儿离散,穷困潦倒一无所有。

她已经为孩子做过法事了,还要她如何,还能怎么样,她不知道,只觉得前途渺茫。林珊出去上班了,瞿如萍觉得很累,身心俱疲,惶惶然倒在沙发上睡熟。梦中却是世外桃源,神女来,高唐左,有倩女离魂,有仙子微步凌波。一片云山雾海中,自己仿佛躺在温软的云朵上,惬意而暖和,可隐隐约约还是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四处张望,一个拖着脐带,鲜血淋漓的小孩慢慢爬到她身边,瞪着血红的眼睛叫她妈妈。

“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年我还记得你吗?”医生一脸慈祥。“你是一个人来的,孩子的位置非常好,还是双胞胎,太可惜了。可是你坚持要打掉,一脸的坚定。”

“您说什么,是双胞胎。”一滴苦泪从瞿的眼眶迸出。

“对,是双胞胎,四个月了,发育得很好。都有手有脚了,有一个是女孩,还有一个性别看不清楚。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在我从医的经历里,也有过类似这样的事情,我看你还是替两个孩子都做做法事吧。”

瞿如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凶手,一个彻头彻尾的凶手。一直以来,她把孩子的失去归咎于吕涛的畏缩与胆小,从未正视过自己的问题,她自己对爱情近乎完美的苛求。纵然吕涛退缩了,她也完全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做一个勇敢的单身妈妈。可是她没有,因为她对人生的未来有完美的渴求,对爱情的产生与消亡也有着近乎变态的艳羡想象。一旦打碎了她的梦想,便是破镜难圆,破罐子破摔。

既然爱情没了,她唯一渴求的便是名利双收,脚踏青云的锦绣前程,孩子便成了牺牲品。可怜的两个孩子,在妈妈温暖的子宫里生长着,长出了稚嫩的手脚想触摸世界,稚嫩的眼睛想好奇地观望世界。他们将来可能是科学家、作家、建筑学家、医生,甚至是企业家、领导人,可是都被自己无情地剥夺了,扼杀在温暖的子宫里。

瞿如萍越想越凄惶,由不得搂住林珊放声大哭。林珊提醒她是否该为另一个孩子也做做法事,也好让他的婴灵早日安歇,早日投胎。瞿如萍早已走投无路,点头答应了。

瞿如萍在林珊家又小住了两日,重新与她踏进那所尼姑庵的大门。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却又似乎陌生,偌大的观音雕像伫立在法台前,慈眉善目,仿佛看尽苍寰尘世一切的欢情悲苦。一个年轻的女尼闭眸在喃喃念经,仿佛尘世的一切锦绣欢乐,凄凉愁苦都与她无关。瞿如萍跪倒在法台前的蒲团上,喃喃诵念着南华经,过了一会儿,又与林珊朝法师的屋子走去。

老尼依然端坐在屋内,法相庄严,衣服的褶皱一丝不苟。瞿如萍跪倒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的罪行,从事情的起始到结束说得事无巨细毫无遗漏,只祈求法师再超度一次,让自己逝去的孩子脱离苦海。

老尼轻睁双眸,言道:“施主这次都说清楚了,现在就为两个孩子超度。佛家认为,人死后尚未投胎之前,有一个较细物质形成的化生身来维持生命,即中阴身。此中阴身在最初的四十九天中,每七天一生死,经过七番生死,等待业缘的安排,各往投胎。你若诚心,便念南无地藏王菩萨一百零八遍,宝霞经咒语《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霞印陀罗尼经》一百遍,病情超度时要吃素。这样一来,你若诚心超度,比庵堂里更灵验。

瞿如萍得了真传,如获至宝地回了林珊家,一连诵念了一百日。

一日午憩,瞿慵懒小睡,梦见两个拖着脐带的婴儿朝她挥手告别。

五年以后,瞿如萍已经离婚了,她带着两个孩子,自己打理一家甜品店。她觉得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如自己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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