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你不知道的托爾斯泰、魯迅、余光中的寫作訣竅

“陌生化”是藝術作品常採用的一種修辭手法之一,目前修辭學界對這種手法的研究尚處於探索階段。並未列入我們常用的修辭種類當中。而實際上,在文學作品中我們卻時常用到,只不過沒有引起高度的重視。

01

我們先舉一例:比如,對於一個人我們十分熟悉的人,該怎樣介紹給別人呢?“獅城舌戰”(新加坡國際華語大專辯論賽)中,中國代表團一辯蔣昌建在陳詞中提到德國哲學家康德時這樣介紹:“談到這裡,我不由地想起了一位住在康尼斯堡的名叫康德的老人說過的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震撼我們的心靈,一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

這場辯論賽中中方所執的觀點是在不溫飽的條件下,人仍然可以談道德。而對方所執的論點是“溫飽是談道德的必要條件”。如果中方要自己的論點站得住腳,就必須駁倒對方“超道德”不是“道德”,哲學家所具有的“道德”凡人或普通人做不到這一論點,那就必須將哲學家康德還原為常人。

中方的陳詞恰好用“陌生化”手法還原了康德的普通人身份。在立論上牢牢佔據了主動地位。由這一例,我們就不難看出,恰到好處地運用“陌生化”手法,可以起到很好的藝術效果。當然,我們在這裡所說的修辭,已不同於普通的修辭手法,而是回到了亞里士多德的傳統修辭學的概念。

下面再舉一例,歐亨利的《警察與讚美詩》開頭一段文字:“每當雁群在夜空引吭高鳴,每當沒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和她的丈夫親熱起來,蘇比知道,冬天,迫在眉睫了……”在介紹冬天到了的時候,歐亨利採用的就是一種常見的“陌生化”手法。即把大家都熟悉的事物或現象用別樣的方式敘述出來。而所起的作用卻是“一箭雙鵰”,這裡對“冬天到了”的交代,不只是時間季節,還有更為廣泛的社會內涵。“海豹皮大衣”是身份和地位的標示,主要是指社會中產階級或小職員的女人。她們“和自己的丈夫親熱起來”意味著其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從理論依據方面來講,“陌生化”手法是建立在“審美距離”說的基礎之上的。常言說,距離產生了美,這裡的“距離”自然包括自然距離,例如由生活環境不同而產生的彼此距離,但文學作品或廣而言之,藝術作品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距離更為重要。在具體操作中“陌生化”手法可以訴諸許多方面。例如敘事方式的“陌生化”,我們在小說等記敘類文體中會經常涉及到敘述手法的選擇問題,一般常採用第一人稱的方式,即敘述者是“我”的方式,可是,這個“我”是否就是作者本人呢?

不盡然,這就形成了一個問題,“我”在故事中到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魯迅先生有許多作品都以第一人稱敘述,有的老師或同學提出這樣的問題,“我”是不是魯迅先生?《孔乙己》《祝福》《一件小事》都是第一人稱,該怎樣解釋這個問題?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種廣義上的修辭而已。“陌生化”在電影藝術中也是常見的。

例如: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單》,想必大家不會陌生,按一般規律,在彩色影片產生以後,色彩是電影的必備手段或“語言元素”,《紅高粱》就採用了紅色為其主色調,但細心的觀眾會發現,《紅高粱》的紅色是導演有意誇張了的,其旨意在於渲染熱烈的情感基調,達到謳歌感性生命的目的。並且《紅高粱》在敘事中以“我奶奶”的站位來敘述,新穎而別緻。

而《辛德勒的名單》卻一反常態,採用了黑白片的模式,其目的在於使影片具有紀實風格,達到“史詩”的效果。這就是一種“陌生化”手法。

02

前面我們提到“陌生化”手法的理論淵源,是建立在“審美距離說”基礎上的。

但它最近的是俄國的“形式主義”批評理論。這個名詞、術語,最早是俄國學者提出來的。在十月革命前夕那動盪的歲月裡,俄國一些文藝理論家以不同於以往的思路和方式研究文藝,他們關注藝術的語言、形式,關注藝術與生活的距離感。這群人被稱為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俄國形式主義批評的代表人物是舍克洛夫斯基。此人有一段關於“陌生化”的言論,非常有名,常常被人引用。

托爾斯泰的陌生化手法在於,他不用事物的名稱來指稱事物,而是像描述第一次看到的事物那樣,就像初次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他描述事物所使用的名稱,不是該事物已通用的那些名稱……” 就是說,托爾斯泰,他要自己去賦予事物以一定的特質。他寫自己面對事物時的感受,像初次見到那樣。這才是創造,才是藝術。像造物主給事物命名。這樣,石頭才更成其為石頭,向日葵才更有向日葵的質感。請欣賞朦朧詩人芒克的作品:《陽光中的向日葵》。此詩創造了值得讚賞的陌生化境界:

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陽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嗎

你看它,它沒有低下頭

而是把頭轉向身後

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

你看到它了嗎

你看到那棵昂著頭

怒視著太陽的向日葵了嗎

它的頭幾乎已把太陽遮住

它的頭即使是在太陽被遮住的時候

也依然在閃耀著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嗎

你應該走近它去看看

走近它

走近它你便會發現

它腳下的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會捏出血來

芒克在這首詩中,將“向日葵”人格化,賦予它別樣的寓意。這與我們司空見慣的寓意是完全不同的。芒克的創造價值在於,他突破了人們固有的思維模式,違反了人們對於向日葵的慣常認識。他寫一種不向日的向日葵,一種“把頭轉向身後”的向日葵,表現出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新的價值取向。他要為向日葵重新命名,他要創造屬於自己的向日葵。與其說芒克是在寫向日葵,不如說他是在借向日葵傳達一種聲音。詠物詩從來不是單純詠物。芒克這首詩的意旨是不難理解的。它是對千萬顆頭顱被一根繩索牽著機械運轉這樣一種特殊歷史時期出現的特殊現象的沉痛控訴與批判。

俄國的 “形式主義”批評理論是西方接受美學的先驅,舍克洛夫斯基是代表人物。他認為藝術的功能是使我們的藝術感知“非習慣化”,藝術的設計就是使感知者“困難”的設計。通過“陌生化”,我們可以把熟悉的變為“新穎的”,也就更能使讀者發揮其審美的主觀能動性。批判地認識文學藝術作品。

03

“陌生化”可以使用在文學藝術的方方面面,諸如:交代時間,如歐亨利的小說,也可以介紹人物。詞語的活用、妙用可以帶來陌生化效果。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尤里?梯尼亞諾夫說:“詞沒有一個確定的意義。它是變色龍,其中每一次所產生的不僅是不同的意味,而且有時是不同的色澤。”文學作品的語言不同於生活實用語言,詩歌的用詞用語更是如此。漢字來自古老的象形文字。漢語相對於拼音文字來說,更具有它自身的魅力。許多漢字本身很形象,很能說明問題。

比如“雨”、“雪”、“山”、“月”這樣的字一出現,馬上會使人聯想到它們的形狀,使人彷彿置身於具體的情境之中。這就是詩意,是最基礎的詩意感受。漢語體現了中國人的詩性思維。漢字是很適合寫詩的一種文字。如詩人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宛然其中了……霜雪雷電……古神州的千顏變換,便悉在望中…… 。

余光中可以說是運用”陌生化手法“的高手。在《丹佛——新西域的陽關》一文中這樣開頭:城是一片孤城,山是萬仞石山,城在新西域,新西域在新大陸,新大陸在1969年的深秋,你問誰是張騫?所有的白楊在風中搖頭……

再如臺灣詩人洛夫的《邊界望鄉》:望遠鏡中擴大了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誇張的意象,揮灑的情感,來的勢不可擋……讓人怦然心動。漢字是一種富於詩意的文字,還表現在,漢語詞彙的豐富性,以及詞的多義性、不確定性。一個詞有多種多樣的用法。它們在詩裡的用法,有時你想都想不到,你只能體會它的妙處。這就是陌生化,是詞的靈活運用帶來的。中國詩裡有許多名篇、名句,也有許多名詞、名字(有名的、令人稱道的詞和字)。

如: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維)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王維)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杜甫《旅夜抒懷》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杜甫《秋興》其一)

春深杏花亂。(儲光曦《釣魚灣》)

至於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以及張先的“雲破月來花弄影”的“弄”等,更因王國維《人間詞話》的欣賞而廣為人知。在中國文學史上,有的人留下的詩不多,甚至只有一首,但由於其中一兩個詞用得出色而流傳千古。如唐代詩人王灣,洛陽人,留詩不多,但他的《次北固山下》歷來為人稱道,原因在於詩裡有好的句子:“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而這好句子又是由詞的妙用造成的。以上都是唐宋詩人的例子。中國詩歌注重煉字、活用詞語的傳統,也為現代詩人所繼承。現代新詩中活用詞語造成陌生化效果的,也可以舉出很多例子。在某些當代詩人那裡,詞的選擇與妙用已成為一種自覺的藝術追求。詩人任洪淵在他的一篇文章《找回女媧的語言》中曾說,他要“給名詞第一次命名”,“給動詞第一動力”,要“還原形容詞的第一形容”,他還要“還數詞以無窮數,還量詞以無限量,讓連接詞組合新的結構,讓前置詞把世界置於新的時空”,充分表明了詩人“詞不驚人不罷休”的陌生化藝術追求。請看幾個例子:

雲的一半滴成巫山雨

從宋玉的青春溼到我的青春

——任洪淵《長江》

他 被閹割

成真正的男子漢 並且

美麗了每一個女人

——任洪淵《司馬遷的第二創世紀》

在這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芒中

天開始一個勁地高

海開始一個勁地闊

藍水兵

你便一個勁地藍

——李鋼《藍水兵》

意象陌生化,我們一般把它看作是局部陌生化,但有時候是整體陌生化,需看具體情況而定。比如芒克的《陽光中的向日葵》,向日葵是貫串全詩的意象,因此可以看作整體陌生化。下面舉陌生化意象的幾個例子。

1、變形意象

我,站在這裡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為了每當太陽昇起

讓沉重的影子像道路

穿越整個國土

——北島《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

這是北島《結局或開始》的開頭一節。這裡的變形意象是“影子”,“影子”的意象被做了無限誇大處理。

2、新奇的意象組合

從星星的彈孔中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北島《宣告——獻給遇羅克》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裡,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裡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髮當風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余光中《月下獨酌》

這最後一節其用語奇絕,想象弛張,是為絕句。

也許有一天

太陽會萎縮成花環

垂放在每一個不屈的戰士

森林般生長的墓碑前

烏鴉這夜的碎片

紛紛揚揚

——北島《宣告——獻給遇羅克》

這是北島《宣告》的結尾。這兩行的意思不難理解,它寫的是正義的獻身與光明的到來之間的必然聯繫。詩的意義並不新鮮,新鮮的是北島的表達。

《宣告》結尾兩行的不俗主要在於它的意象生成的奇特。這裡的意象生成方式,與傳統詩相比是很不相同的,它的主觀色彩很濃,其中物象與物象間的聯繫是一種急轉彎(轉彎度很大,沒有過渡),是詩性的跳躍,它避開了散文式的闡釋與鋪墊,從而也就避免了緩慢與拖沓。短短兩行詩,蘊蓄著極其豐富的內涵,它帶給讀者的審美感受是難以言盡的。

3、樸拙之象與抽象之象。還是歐亨利的作品,《警察與讚美詩》:蘇比知道,由他親自出馬,組織一個 “單人財務委員會”的時候到了。這裡採用的是以莊易諧的手法。古詩中有“瓦罐擔山泉”的古拙詩句就是一例。錢鍾書先生的《圍城》中描寫方鴻漸眼中的蘇文紈“好像用鋼筆畫出”的線條,寫曹元郎眼中的方鴻漸是“大字的幼稚園讀本”都是神來之筆

4、逼真示現之象。《左傳》中有段文字描寫戰爭殘酷的:潰敗的敵軍想乘船逃跑,但船中已無地可容身,敗軍躋身,舟中兵以利刃剁其指,斷指可掬……。再如“我們高舉著巴黎公社那面被硝煙燻黑的戰旗……”也採用了示現的逼真描寫。

文學語言的陌生化主要是打破語言規範,並對日常語言進行扭曲、變形,更好地表現作家創作過程中的非理性成分的情感活動,從而增強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一般來說,文學語言的陌生化問題可以從語言、語義、語法等三個方面來考察,把熟悉的東西變成不熟悉的東西。陌生化:非指稱性的語言。陌生化與自動化相對,自動化:大家熟悉的語言,非自動化。摻入陌生化的語言。如張賢亮的《綠化樹》把性的過程非性化,摻入陌生化論。曹雪芹寫劉姥姥看掛鐘,都是此類。陌生化主要是從讀者的閱讀效果來說的,指文學語言組織的新奇或反常特性。語言的陌生化並不只是為著新奇,而是通過新奇使人對生活的漠然或麻木狀態中驚醒起來,感奮起來,“恢復對生活的感覺”所以,語言的“陌生化”是為著使讀者產生新鮮的體驗。

總之,善於在寫作中運用“陌生化”手法,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化平庸為奇絕,在指導學生或自己的寫作中運用“陌生化”手法,也同樣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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