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玉論劍|汪海林:編劇的現實江湖

本文為編劇汪海林在山西右玉“新現實主義衝擊波”論壇上的發言。

先說下現實主義,它是一個文藝思潮,是19世紀中葉產生的,到今天談現實主義是不是過時了?一戰以後,現代主義興起,就把現實主義當做保守落後了。現代主義不再注重情節、人物,不再強調故事,而是表現幻覺、夢境、意識流。

右玉論劍|汪海林:編劇的現實江湖

編劇汪海林

我們山西的導演賈樟柯,就是現實主義導演。現在大家都知道,考電影學院我和他體檢沒通過的事情,我是吃了感冒藥導致轉氨酶偏高,我體檢沒通過就回家了,第二年我又碰到他,說我倆真倒黴啊,去年沒通過,他說我通過了,原來他沒走,留在電影學院,找老師找院長,他們就讓他過了,你看,他當年就表現出很狡猾(笑)。但是他文化課沒過,於是再考。

後來同一年,我上了中戲,他上了電影學院,但是他依然文化課沒過,所以只是旁聽生。電影學院還不錯,知道他有才華,不捨得放棄他,跟他說下一年有指標的話,給他轉為正式的,他一直對此抱有希望,覺得明年可以轉正,但始終沒有。

當然,現在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電影學院給了遠遠超過一個正式指標的承諾,給了他很高的榮譽。但大學經歷使得他始終有一個邊緣人的身份,邊緣人的視角,關注的也是社會不大關注的底層人的生活。其實後來他的影片,就很接近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風格,使用非職業演員,利用真實場景,一個是選題,就是他的關注點,一個是創作風格,都是新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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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的《江湖兒女》

最近幾年,架空劇、玄幻劇出來,有個詞兒叫“世界觀”,居然還有專門給人設計所謂“世界觀”的團隊。他們的“世界觀”是指虛擬世界的建構,包括上層建築、社會形態的設計。

但世界觀其實是觀點、看法,是對世界的認識,主要就是物質和意識的關係,思維和存在的關係,這才是世界觀。我們行業,現在總有些文盲、半文盲給專業術語起外號。

我老家南昌的,有一陣,流行一種說法,說一個東西好、很棒就說很“健”,我始終不明白這個詞兒是怎麼來的。

後來看一位民俗學的專家說:這來自於上世紀90年代初,步行街的服裝販去廣州進貨,他們不認識“靚”字,就唸作“見”,而且他們不認識躉貨的“躉”字,就直接念“萬”,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南昌話就被文盲、半文盲發明的詞兒引領著。

當然,語言的流變就是這樣,文盲、半文盲是改造語言的主力軍。但是,影視行業是文化行業,文盲、半文盲改造專業術語,其實就是說明他們控制了局勢,這就值得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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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是玄幻神話題材,是純虛擬世界,但是,無論女兒國、黑齒國還是無腸國,都有對現實的映射,不是瞎編,都是有現實精神的。

我們現在的架空玄幻題材,《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表達的是庸俗的情慾觀,跟愛情沒啥關係,就是情慾觀。嫁完爺爺嫁孫子,一路嫁下去,沒人管,被人調戲了一下卻要自殺,這是什麼倫理體系?邏輯都是混亂的。別忘了,這是公共電視臺的黃金時間全家歡的電視劇。

電視劇是通俗文本,世界各國都是現實主義風格為主。電影的情況則複雜得多。

電影是因為編劇介入才成為藝術的。電影的誕生,前面就拍些《水澆園丁》《火車進站》,這麼拍下去永遠成不了藝術,直到編劇進來,有了故事,電影才成為藝術。當然,早期基本是導演兼編劇,或編劇兼導演。

我跟電影學院的朋友經常爭論,他們說電影就是電影,電影跟文學無關,不是一碼事。他們經常舉例就是伊文思的《雨》,就拍下雨,從颳風拍起,整個拍完一場雨,很棒。我說《雨》當然很棒,但它不是故事片,故事片裡,彩色寬銀幕故事片,彩色、寬銀幕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故事。

我們的電影,現在傳統敘事是不行了,但是新的敘事有嗎?沒有。造成傳統敘事不熟練、不屑於,但是新的敘事風格完全沒有產生。同樣現實題材,我有點失望,票房很好,故事不錯,但敘事上沒有創新,結構上沒有創新。所以,新現實主義的“新”,希望體現在表達形式上。

右玉論劍|汪海林:編劇的現實江湖

我認為即便在現實題材中,架空也是可以的。架空只是形式,戲是否吸引人,要看紮實的現實主義功底。

我們看美劇《紙牌屋》,它其實是一部純虛構的作品,是現實的平行時空的故事,故事就發生在現在,史派西演的黨鞭、國務卿、總統,我們知道,它的故事發生在奧巴馬、川普執政的同時,它的虛構與現實是重疊的,這對創作者的挑戰非常大,如何處理虛構和現實的關係,把握假定性與真實性的關係,這個是很難的。美國這種作品還挺多,我們國家基本沒有,除了審查尺度以外,對於創作者來說,現實主義修養是最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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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牌屋》

先鋒作家馬原最近迴歸現實主義創作,他的特點是敘事圈套、敘事冰山。其實,他原來被歸類於先鋒作家的同時,也被歸於新現實主義。

馬原、蘇童等人在題材內容上並不先鋒,他們帶來的是敘事的革命,我們看他們的作品在拍攝成影視作品後,都不能令人滿意,尤其蘇童的作品,即便電影也還不錯,比如張藝謀拍的,但你拿去跟文本比,就會覺得差距很大,藝術水平也差很多。

右玉論劍|汪海林:編劇的現實江湖

《大紅燈籠高高掛》

我思考過這個問題,覺得他們這波新現實主義,特點不是寫什麼,而是怎麼寫,那就是小說本體的敘事學的革命。電影只表現小說的內容,而沒有在敘事上有電影範疇的敘事革命,也就是視聽語言的革命,這個太難了。

馬原有句話:“沒有一種生活是可惜或不值得的,看你會不會開採。”

現在有個危機,我們的年輕編劇的現實主義敘事能力嚴重不足。

首先是意識上,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長王興東老師總提“深入生活、紮根生活”,對年輕人來說,聽上去很陳舊了。我原來也很反感一句話“體驗生活”,難道我們每天在書齋裡就不是體驗生活嗎?難道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嗎?但我的感受是,現實主義創作需要對生活有了解、有觸碰,需要觀察,去打開耳目,要注視這個世界,而不是無視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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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年輕編劇,有過這種情況,寫人被抓以後直接就進監獄了。我說應該先進看守所啊,他說那不是一樣的嗎?你看,他寫進監獄也不去了解一下我們的司法制度,我們的監獄是咋回事,看守所是咋回事,這樣的編劇如何能把現實寫出來?

有句老話叫“十年修成一個舉人,十年修不成一個江湖”。我們編劇不要沉浸於做舉人,要了解江湖,成為江湖。

【文/汪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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