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如 :從來無憾不成詩

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說,王昌齡、高適、岑參等邊塞詩人可被成為“邊伏俠”,笑得我半天沒止住。於是想起還有一些邊塞詩不得不提,雖然作者不如“邊伏俠”們那麼知名。

第一個是武后朝的鄭愔。鄭愔是才高人賤的典型,歷來的詩詞選本中少見他的詩,唐代詩人裡也似乎沒有他這一號。之所以要提他,是因為他有幾首詩寫得相當出彩,而他這個人,又相當悲劇,相當搞笑。

鄭愔這個人,跟三國時的袁紹有一拼,兩人都是一生堅定不移的朝著錯誤的道路勇往直前。只不過,袁紹位列三公,出身比較高貴,而鄭愔,只是一個普通的進士。

《資治通鑑》說:“初,鄭愔附來俊臣得進,俊臣誅,附張易之;易之誅,附韋氏;韋氏敗,又附譙王重福,竟坐族誅。”鄭愔最初依附於酷吏來俊臣,來俊臣死了之後後,他又依附於武后男寵張易之,張易之被殺後,他又依附武三思和韋后,最後又和譙王李重福(唐中宗的兒子),起兵反對李隆基,最終兵敗被殺,全族處斬。

說句刻薄話,鄭愔這種人也可以作為風向標,他追隨誰,誰就肯定倒臺。是他運數低,還是眼光差,我真的說不清。

最戲劇性的是,譙王李重福事敗之後,鄭愔換上一身女裝,想男扮女裝逃跑。結果還沒跑多遠,就因為扮相出眾而被士兵抓個正著。每當想到這一段,我就想到周星馳電影裡的如花……

你說你長的跟擲果盈車的潘安一樣,膚白貌美氣質佳,扮個女子出門也許還能矇混過關,您老都醜得跟左思似的了,還扮女子出門,這不是存心找抽嗎?當群眾的眼睛不是雪亮的了咩?堂堂男子漢,你死也死得有姿態點。

安意如 :從來無憾不成詩

《胡人飲酒圖》 陳居中 宋代

擠兌完鄭愔這個倒黴蛋,再來讀他的詩,會發現落差極大。他的《折楊柳》和《秋閨》寫閨情都寫得煞是漂亮,代言女子,有以假亂真之感。

青柳映紅顏,黃雲蔽紫關。

忽聞邊使出,枝葉為君攀。

舞腰愁欲斷,春心望不還。

風花滾成雪,羅綺亂斑斑。

——《折楊柳》

徵客向輪臺,幽閨寂不開。

音書秋雁斷,機杼夜蛩催。

虛幌風吹葉,閒階露溼苔。

自憐愁思影,常共月裴回。

——《秋閨》

這思婦的思念之情正是因丈夫遠戍邊塞而生。

君從軍去萬餘里,生死茫茫兩不知。願妾身為楊柳枝,年年青綠待君還。

雖然唐詩中寫閨情的詩作屢見不鮮,鄭愔這兩首亦算得上是佳作。“舞腰愁欲斷,春心望不還”,叫我想起李白的《春草》:“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鄭愔此句詩意新奇,或更勝之。而“虛幌風吹葉,閒階露溼苔”叫我想起老杜寫給妻子的《月夜》:“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只不過,一個虛寫,一個實寫,妙在兩者皆用虛筆,是詩人想象中的情景。

——且不論作者人品的高低,知名度大小,好的詩是彼此之間自有靈犀,引人聯想的。詩萬首,詞千行,無論是身世之慨,男女之思,總逃不開身世浮沉,悲歡愛恨,悲辛交集,舉目望去幾乎沒有不落窠臼的。

人生到底是有憾的,有憾才催生出美好和期待。聽起來很叫人心碎不是嗎?我們總是在不完美中追求著完美。

安意如 :從來無憾不成詩

《唐風圖卷》 馬和之 宋代

另一個我想說的詩人是李頎。李頎與王維、高適、王昌齡等交好,詩風慷慨悲涼,題材以邊塞詩為主。

還記得《還珠格格》中被惡搞的那首《古從軍行》麼?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古從軍行》

多少人青春喪盡,埋骨黃沙,只換來一時昇平,那遠自西域而來的葡萄美酒,點點滴滴,俱是美人淚,英雄血。

《古從軍行》是李頎的名作,諸如《古意》和《塞下曲》,落筆生情,也著實不賴。

“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送陳章甫》)是我自幼一直牢記至今的句子。

乃至於:“朝聞遊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鴻雁不堪愁裡聽,雲山況是客中過。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俱是讓人入眼入心的好詩句。

李頎詩風沉慨,洪邁在《容齋隨筆》裡特別稱許他的“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四句,還是很有品味的。

安意如 :從來無憾不成詩

《柳蔭雙駿圖》(局部) 趙孟頫 元代

李頎有很多好的歌行,限於篇幅,此處也不再多提,回頭寫到其它詩時再說(好詩實在很多,一下子說不完,糾結啊!),值得一說的,是他和一個叫董大的琴師之間的事。

董大想必大家不會陌生,高適曾寫過《別董大》(想不起來的同學,勞駕往前翻幾頁)。董大,字庭蘭,是當時著名的琴師,高適以“天下何人不識君”贊之,可見當時其聲名之著。董大之所以名滿天下,和李頎的薦舉有很大關係。

李頎是賞音識曲之人,從他的《琴歌》和《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可以看出他深解音律,這些讚美音樂的詩句,並不遜色於他的邊塞詩,更是瞭解唐代西域樂器和新曲傳入的重要資料。

李頎與董大關係很好,將他推薦給宰相房琯。為此他還寫了一首詩,很著名,叫做《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極贊董大的琴技。

那時還是天寶年間,房琯任給事中(常侍皇帝左右,有審議封駁詔敕奏章之權),房琯喜好琴音,很寵信董大。

安意如 :從來無憾不成詩

《驢背吟詩圖》 徐渭 明代

到了肅宗朝,房琯成了宰相,常招集琴客,大開筵宴,聽董庭蘭彈琴。董庭蘭遂成房琯門下的紅人,朝廷官員,要見房琯,往往要走董庭蘭的門路。

董庭蘭倚勢招納賄賂,連累房琯被御史彈劾。至德二年五月,房琯因指揮安史叛軍作戰嚴重失策,損失慘重,肅宗震怒之下,罷免了房琯,房琯貶為太子少師,董庭蘭亦得罪而死。

一代琴師,卻因貪瀆而死,不是不叫人惋惜的,可見琴曲洗心滌性,也未必洗得掉人性弄權貪婪。所謂的曲雅人清,倒也不必一概而論。

順便說一句,房琯與杜甫交情匪淺,是老杜的恩人之一。杜甫就是因為奮不顧身上書替房琯辯白,才遭致肅宗厭棄,一紙“墨制”打發他回家,“詩聖”從此離開了他好不容易進入的朝堂,從此流落江湖,悽然老死。

雖然董庭蘭的死、房琯的敗、杜甫的離去與李頎都沒有關係,可是,人與人之間,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越來越愛留心這些細節,盛唐詩人本身,何嘗不是說不盡道不完的絕妙篇章。

中唐詩人中,亦有數位擅長邊塞詩的詩人,容後再論。

《欲聽琴圖》 徐樂樂 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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