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輩的尊嚴(情感故事)

力宏夢裡都想到上海去一趟,親眼看看最高的樓有多高。村裡爺們出過遠門的不少,但能到北京上海的還沒有,他們喜歡扎堆胡猜,說最高的樓叫“掉帽樓”,意思是看樓要仰臉到帽子掉地。村四周最高的是一棵新疆楊,力宏在楊樹下與小夥伴吹牛說:“那新疆楊算啥,上海外灘樓比楊樹高十個帽頭。”十個帽頭,就是十倍的意思。小夥伴們都撇嘴不信,說力宏胡噴,瞎話簍子。地球上哪有這麼高的樓,誰能把磚頭搬上去壘砌?

同伴裡數小鐘最佩服力宏,對他的話從沒有一絲懷疑。小鐘也不是沒有腦子的孩子,他很聰明,相信力宏是有依據的:力宏的爸爸就在上海做事,似乎混成了一個有臉面的人,每次回來都要請客,鄉長村長都喜歡接待他。小鐘呢,是個沒有爹的孩子,和媽媽相依為命,這樣的孩子總有些自卑,他跟力宏走得近是因為想得到心理安慰與安全感。

力宏對上海高樓的判斷並不是經驗之談,他沒有去過那裡。他只能根據爸爸與媽媽的通話,以及爸爸拿回家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照片來想象。照片多是爸爸與某些體面人物的合影,背景是重重疊疊的高樓。特別是外灘,都是竹筍般崛起的挺拔建築。

力宏上初二後,去上海的慾望更加強烈了。因為他發現自己說話越來越沒有聽眾了,同學們對他的話懷疑起來,在夥伴們面前他的威望直線下降。他想,如果哪天連小鐘也懷疑自己,豈不是連一個夥伴都沒有了?

入夏後,爸爸舊戲重演,回老家又搞了一次捐助貧困留守兒童活動,很風光。力宏一家都感到很有臉面,七十歲的奶奶還被當地電視臺採訪了。奶奶戴著老花鏡在屏幕裡尋找自己的身影,笑得像個姑娘。只有力宏的媽媽顯得不安,她不是心疼錢,是不明白丈夫咋掙了些錢,回家就顯擺。她也沒有去過上海,不明白。

力宏決定不能再等了,因為小鐘最近反覆問:“宏哥,外灘高樓都是真的嗎?”力宏聽了打了個激靈,看來不抓緊去一次上海,那些“故事”沒人肯信了。吃飯時,力宏先給爸爸盛滿了飯,然後一本正經地說:“爸,我要去大上海看看!”

聽口氣,力宏這一次不再是請求,也不是在徵求誰同意,語氣堅定。爸爸一愣,然後慢慢地說:“宏兒,都上中學了,抓緊時間讀書,去上海乾什麼?”

力宏憋了一年多,自然不會像過去那樣被爸爸輕易哄過去,理直氣壯地說:“爸,你叫去得去,不叫去我也得去!”

說話不留餘地,不容商量,讓爸爸又吃一驚。這孩子,人大了,嘴角的絨毛也像草長了出來,有了思想主見,真不好管了。都說青春期孩子逆反,還不是造反?嘿,不好辦。爸爸是見過世面的人,懂點兒童心理,放下碗笑著說:“宏兒,你考試成績咋樣?我得問問你們楊校長,讓他給我盯緊點。”

爸爸確實認識楊校長,但力宏明白,爸爸是在轉移話題。力宏猛扒幾口飯,不滿地說:“爸,你不是成功人士嗎,不是有愛心要獻嗎,咋不關心自己兒子?”

這話很重,爸爸的臉色不好看了。

奶奶說話了:“乖孫子呀,你爸忙,就別添亂了,上海有啥好的?我一輩子沒有出過村子,還不是好好的。”

力宏最孝敬奶奶。奶奶是個苦命人,從小做童養媳,後來寡婦熬兒,好不容易熬成了現在的一家三代。力宏不能讓奶奶生氣,就沒有再堅持。他背起書包,跑向了學校。

當天中午爸爸不辭而別,回了上海。

等力宏放學回家,媽媽還在生悶氣,連飯也沒有做。力宏問:“媽,你咋哭啦,爸呢?”

媽媽立即調整了狀態,說眼裡落了點灰,沒有啥。當再問到爸爸哪去了,媽媽嘆息一聲說:“你爸不讓你去上海有他的難處,別看他在爺們面前人五人六的,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在外沒有少吃苦。宏兒,聽媽的話,高中咱再到上海去!”

力宏點點頭,放下書包給奶奶衝牛奶。

一件突發的事打破了力宏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是關於小鐘參加夏令營的事。小鐘是個讀書用功的聰明少年,春上參加全地區“愛國主義讀書徵文大賽”一路奪冠,得了一等獎,獲得了免費去上海參加暑期夏令營的資格。

喜訊傳來,村民議論紛紛,多數人對這個苦孩子的優秀表達了讚賞。也有心裡不平的家長,故意把小鐘與力宏聯繫起來比較,說:“看看小鐘家一窮二白的,靠自己的本事就遊大上海。力宏呢,他爸在上海發財,咋就沒有去過?呵,人比人氣死人——”

原來圍著力宏轉的那群小夥伴,現在放學上學路上都離力宏遠遠的,還指指點點說風涼話:“俺家窮,去不了上海沒啥,力宏你爸是老闆,為啥還不如小鐘?”

只有小鐘很不好意思,他感到自己在力宏之前去上海,算是不給力宏面子,很對不起力宏,見了面總想道歉。力宏自感沒有臉接受這個道歉,就躲著這個曾經的“小跟班”,兩人都很尷尬。

力宏內心很焦急。當他知道小鐘參加的夏令營在八月中下旬啟動,立即行動起來,做好提前一步到上海的準備。力宏十四歲了,個子竄得老高,像個大人樣了,出門應該沒有問題。路費花銷更不用擔心,奶奶給的壓歲錢、爸媽給的零花錢他都攢著,加起來有上千塊了。唯一的難處在於自己怎樣徵得媽媽和奶奶的同意。至於爸爸怎樣想,到了上海再說,方便就見一面,不方便拉倒,反正只要到了外灘,拍幾張照片就算勝利,回來對同伴們就有了交代。

媽媽在家沒有主見,總是聽從爸爸的意見。爸爸是孝子,奶奶的態度是關鍵。放暑假的第一天,力宏一心一意地伺候奶奶,一會兒切西瓜,一會兒打扇子,奶奶看著孫子高興得合不攏嘴。這天,媽媽去看外婆了,兩天後才能回家,力宏趁機跟奶奶說了心裡話:“奶奶,我想去上海看我爸。”

“你爸同意了?”奶奶問。

“還沒有,我聯繫不上他。”力宏不能瞞奶奶。

“那你咋去?聽說上海比咱縣城還大,你一個孩子人生地不熟的,奶奶不放心。”

“奶奶,我和同學一起去,您老放心吧!”

“一起?去看看也好,順便幫我問問你爸啥時候給我買回棺材板子。”

力宏聽了心裡一痛,從去年起奶奶忽然把買棺木的事掛在嘴上,看來是安排後事了。力宏不忍心,連忙安慰老人:“奶奶,您會長命百歲的!”

奶奶笑了,說:“我孫子嘴真甜。你想去就去吧,那個小鐘都要去上海旅遊了,咱不去還有面子嗎?你爸是苦孩子出身,到上海打工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到底折騰了些什麼,回來大手大腳的,可就是不讓家裡人去看他!”

力宏接著提第二個問題:“要是媽媽不讓我去咋辦呢?”

奶奶自信地說:“你走你的,走後我再對她說。我命好啊,攤上你媽這麼個聽話的媳婦。”

由於興奮,力宏一夜半睡半醒的,似在做夢。睡著的那會兒,他夢到自己已經到了上海,走進爸爸的豪華辦公室裡,看到爸爸居然有個女秘書,讓人不放心。女秘書轉臉變成了一張美女圖,掛在了教室裡,同學們都指指戳戳地問:“這是誰的小媽?”真氣人,氣死人了。一氣,力宏就醒了。

早上六點半,天已經麻麻亮,十幾只鳥兒在門口槐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著,清脆悅耳。

外出要帶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是幾件換洗衣服。帶的錢分成了三份,零花的裝在外口袋裡,大部分錢塞進了包底,還有一部分夾在一本小說書裡,像書籤。這是他跟爸爸學的,說路上可以迷惑小偷。還有個重要東西,是媽媽的手機。手機媽媽基本不用,扔在床頭櫃一角,力宏充了一夜電,夠用了。還有,爸爸的聯繫方式很重要,要記牢,萬一有事還得找爸爸。

把東西檢查了一遍,力宏去看奶奶。人老了總睡得少,奶奶早就起來了,正蹲地上搗鼓著什麼。力宏喊著奶奶進了西屋,發現飯桌上有一碗白水煮蛋、一碗麵,還有幾塊油餅。奶奶忙乎了許久,給孫子做了頓豐盛的早餐。

力宏的眼一熱,連忙抱著奶奶。奶奶摸著孫子的頭說:“吃吧吃吧,吃不完的拿著路上吃。”奶奶很少出門,似乎不知道這是啥年代了,物質有多豐富。她還是老習慣——讓出門的親人帶足乾糧才放心。

力宏吃得飽飽的,留下來的飯給奶奶藏到了鍋裡,還衝了一碗牛奶蛋花,最後與奶奶告別。

力宏坐的是特快,直達上海。

第一次出遠門,不免有些緊張,剛上車就轉向了,把朝南當成朝北,看著票猶豫不決。他知道女乘務員耐心多些,就反反覆覆地問:“這車可是去上海的,咋朝北開?北邊是北京啊!”

直到火車開動,有了飛馳的感覺,他才坐定下來。

從縣城到上海,這趟車需要十二個小時,力宏趴位子上睡了。當他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他是被一個收拾車廂垃圾的女工叫醒的。揉揉眼,看到車廂裡已經空空蕩蕩,力宏頓時產生了恐懼感。

女工是個熱心腸,看見力宏是個孩子,有點不知所措,催他抓緊下車。力宏還是不動,她過來問。

力宏說:“俺到上海。”

女工問:“這裡就是上海,你到上海哪個區,找誰?”

力宏回答:“就到上海,不找誰,看景。”

女工納悶了,以為遇到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不想再費口舌了,就叫來正巡視的列車長。列車長也是個女的,穿制服,顯得很威嚴,力宏立即想起老師常常說的一個詞:英姿颯爽。

“弟弟,第一次來上海?”

“是第一次。”

“旅遊還是探親?”

“看樓,外灘有高樓嗎?”

“到上海了,還少你看樓?下了車就讓你在樓群裡走,像走在竹竿園裡一樣。但是,你得說清楚,來找誰,住哪裡,這裡可有熟人?”

“我爸在上海。”

“是嗎,咋不早說,那就下車吧!”

列車長放心了,把力宏送下車。力宏下了車完全轉向,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一個乘警以為他是逃票的,過來追問,力宏舉著票問他:“出站從哪裡出?”

乘警指著一個隧道口和上邊的箭頭說:“那兒,你快點啦!”

力宏出了一個小門後就一步踏入廣場。偌大的廣場人山人海,各種聲音、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力宏眼花繚亂,不知所措,就在人群裡亂走。直到餓了,才走進一個簡易拉麵館吃飯。一碗稀稀拉拉的麵條,上面漂著一片手指蓋大小的牛肉,要價十八元。力宏吃個小半飽,由於嫌貴,忍忍沒有要第二碗。

力宏掉進了人海里,完全迷失了自己。此時,他想到了爸爸,在上海的唯一的親人,看來自己還幼稚,沒有爸爸還不行啊!他開始摸手機,剛剛拿出手機,忽然感到肚子一陣疼痛,想上廁所。

力宏艱難地穿過人群,走進了廣場一側的洗手間。他不知道城裡人為什麼把廁所叫成洗手間,也許是個雅號吧,就像小名叫臭妮的鄰桌,大名竟叫宋美麗。力宏胡思亂想著,差點踩到一個清潔工的腳。他這才發現,廁所門口有五六名清潔工,或坐或立,手裡握著掃把,拎著撮簸箕。這些人與家鄉的農民一樣,穿著髒破的衣服,臉色黑黃,頭髮蓬亂。

一個用於大便的包廂門開了,走出一個氣宇軒昂的城裡男人,不屑地看一眼清潔工走開了。力宏跑進包廂關上門,然後痛痛快快地拉起來。

架子車的聲音由遠而近,一個人影從包廂門縫一閃,接著是的腳步聲。儘管地很溼,腳步聲音不大,還是讓力宏吃驚不小,因為他感到這個身影與發出的腳步聲如此熟悉。

那個人來拉包廂門,亮光打在他疲憊的臉上,熟悉而陌生。力宏在暗影裡睜大了眼睛,越看越緊張,他不敢相信,那是爸爸的臉!

“爸爸,我的爸爸,親爸爸?”力宏低頭默唸道。

“不,奶奶說這個世界上長相一樣的人多著呢。他不是我爸爸,我爸是一個老闆,經常上電視的人。”

力宏低下頭安慰自己,並努力忘記這荒謬的聯想,準備立即逃走。但是,他頭一抬,那張熟悉的臉又如此真切地出現在面前。不知道這個人是等著方便,還是要打掃裡邊的衛生,一直靠近門站著。

終於這個人離開了,朝牆邊靠去,那兒有一排垃圾車。力宏想起了奶奶的叮囑,要問爸爸買棺材那件事,也可以試試這個清潔工到底是不是爸爸。他開始撥手機號碼,問爸你現在在哪兒。

力宏的聲音儘量的小,爸爸的回答卻非常響亮,就在旁邊:“宏兒,你要好好讀書,別胡思亂想。我在哪?當然是在辦公室裡,處理業務啊!”

力宏連忙掛了電話,眼淚隨之流下,擦也擦不完。他不理解爸爸——他這代人,在城市吃這樣的苦,遭如此的罪,為何還要在鄉鄰面前表現得那般風光?

力宏緊緊抓著廁所包廂的門栓,生怕讓人拉開了。他要給爸爸最後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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