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鳥(民間故事)

1

年輕那會兒,老劉還是長得一表人才的,喜歡他的姑娘也有,用老劉的話說,簡直是多了去了。對於這個說法,大家無從考證,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再說,男人吹點牛皮也是允許的。但是王芳芳不愛聽,王芳芳會說,那你怎麼不娶她們呀,那你怎麼不娶她們啊。王芳芳是老劉的老婆,能說這話的也只有她,而且王芳芳喜歡把這句話說兩遍,表示強調。

沒進城時,老劉在村裡負責電管站蓄水放水。那時老劉還是小劉,半大小夥子,活兒不緊的時候,老劉也不急著回家,而是坐在田間壟頭吹吹口琴什麼的。田裡幹活的姑娘多,她們喜歡聽老劉吹的曲兒,倒不是老劉吹的曲兒有把尿的意思,而是她們喜歡這種文藝的範兒,使得她們突然在這聲音裡想起什麼,想久了,彷彿有點尿意了,然後直起身子,一扭一扭地往田邊走來。她們跨過老劉,屁股搖擺得厲害,誰敢說這種搖擺裡沒點兒意思呢。姑娘們也走不遠,就近在一棵樹下,解下褲子開始撒尿。那些圓的方的扁的癟的屁股,會折射來一道白光,但老劉從來不正臉瞧一眼,待到急尿衝擊草地的聲音消失後,老劉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跨過那一小塊溼地,然後朝電管站大步踏去。

再後來,老劉到了城裡,在一個駕校當教練助理,學車的姑娘也多,都是一些鎮上的,鄉紳暴發戶閨女什麼的。老劉的活兒是負責模擬方向盤,那些姑娘的手在方向盤上磨來蹭去,有時蹭到老劉的手上,老劉就會紳士地挪開。用老劉的話說,那些粗的細的長的短的手,要怎麼摸就可以怎麼摸。但是老劉從來沒摸過,不屑於這些,他只是恰到好處地像抖掉灰塵一樣把那些手抖開。

上面這兩段故事都是老劉自己說的,說這些的目的只是要證明他那句“簡直是多了去了”。老劉沒有在這“多了去了”的姑娘裡相中一個,而是後來經人介紹相中了王芳芳。王芳芳是城裡人,純正的,朝上數,三代都在城裡,而老劉是農村的,就衝這一點,老劉相當滿意,往小裡說,他是在搞對象;往大里說,那是縮短城鄉距離。王芳芳長得不好看,五短身材,還戴著副厚底眼鏡,眼睛在玻璃下被無限放大,突兀得很。每次看著這雙眼睛時,老劉都有種眩暈感覺,但這些並不妨礙他們搞對象,迅速成婚,還一鼓作氣生了倆兒子——雙胞胎。這讓老劉突然就揚眉吐氣起來,一個男人在女人肚皮上搗騰出兩個胖小子,誰敢說沒點兒技術含量,碰上誰不服氣了,老劉就會拋下一句:沒技術你試試。

一對兒子立馬提升了老劉在王芳芳家中的地位,老劉是招贅上門的,招贅這兩個字老劉最不愛聽,什麼叫贅,多而無用的意思。王芳芳似乎對這個字理解深刻,吵架時動不動就冒出一句:沒用的東西。王芳芳喜歡吵架,老劉是這麼認為的,王芳芳喜歡製造點事端,然後使吵架變成順理成章的事兒。處於狀態的王芳芳是可怕的,滿面怒色,雙目睜圓,因為被放大,一對眼睛在玻璃片下猛獸一樣追殺而來,老劉從來不敢正視,光這一點,老劉就敗了。當然,他們也有和睦的時候,那是極少數,一般伴隨在老劉上繳工資的日子裡。那個時候,王芳芳會換上一副更厚的老花鏡,坐在燈下,吵架時指點江山的粗短食指此時在計算器上撥來弄去,算算房價,算算油價,然後發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嘆息。老劉喊,王會計,吃飯了。王芳芳就會側過臉,目光從鏡片上方傳過來,這一刻,老劉覺得王芳芳是溫柔的。

但這一次王芳芳沒有轉過臉來,老劉喊,王會計,王會計,吃飯了。王芳芳沒有抬頭,大概是計算器上的數字錯了,還是老劉上繳的數字錯了,總之是哪兒錯了,王芳芳說,劉國棟,還有100塊哪兒去了呢?劉國棟是老劉的大名,搞對象的時候王芳芳就這麼叫著,二十多年了還是這麼叫,她沒有叫“國棟”,也沒有像老劉父母叫“棟啊”,總之她把這三個字叫得稜角分明的,劉國棟,這是上級對下級的叫法,是老師對學生的叫法。

如果這個時候老劉像學生回答老師問題,說出100塊錢的去向也就罷了,偏偏老劉沒有理睬,而是繼續說道,吃飯吧王會計。王芳芳就生氣了,這種生氣建立在職業道德之上,對於一個會計來說,賬目出現問題時,當事人應該積極配合調查,而不是進行賄賂,吃飯吧,這就是賄賂。

在交代100塊去向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下老劉的工作。上面說到老劉在駕校幹活。跟王芳芳搞了對象後,老劉就離開了,去了一家國營廠,開車。幹了幾年,去了糧食局,開車。後來又去了國土局,還是開車。當然,這幾個“去”裡面不是沒有一點懸念的,這些都要歸功於王芳芳的父親,老劉的岳丈人,以及一些菸酒和王芳芳在母親面前的幾次涕淚奔流。在這些因素的作用下,老劉在國土局幹了下來,工作內容就是給副局長開車。局長姓李,女的,比老劉長几歲,新調來的。100塊的去向就跟她有關。

那天情況是這樣的,下班後李局讓老劉把她送到二中去,李局的女兒在二中讀書。按理說,這不是老劉的工作,但是領導吩咐的,就是工作。車開到半路,李局說,老劉停一停。李局下車就往路邊的烤鴨店跑去。沒幾分鐘李局就回來了,李局說,女兒喜歡吃烤鴨,我忘了帶錢,老劉你先拿100塊錢給我。於是老劉就從自己兜裡掏出100遞過去,上車後,李局把烤鴨擱在腳旁,但並沒有把找零的錢遞給老劉,一路上老劉一直在回憶李局的那句話,“拿”100塊錢給她。

因為沒有發票,也無法報銷。王芳芳說,100塊錢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是它的去路不明,問題就大了。老劉並沒有對王芳芳如實說出這些,主要是擔心王芳芳因為這個問題能引發出若干問題,女人大抵都是這樣。還有,老劉覺得那100塊應該很快就會還回來。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一週了,李局都沒提過,有好幾次在路上,老劉故意把話題往烤鴨上扯,試圖勾起李局的一點記憶。老劉說,河南路上也開了一家烤鴨店,味道不知咋樣?或者,西門那家烤鴨店關門了。當然,這些都沒有使李局記憶復甦,李局似乎不太感興趣烤鴨的事情,她喜歡談論利比亞、索馬里、朝鮮什麼的。也是的,作為一個領導,應該胸懷天下。

之後的幾個禮拜,李局沒有去二中,倒是有一次讓老劉送她去一個攝影器材店,李局問老劉,說老劉你喜歡攝影嗎?

老劉嘿嘿笑兩聲,說喜歡呢,年輕那會兒就愛拍照。然後順便回憶了在電管站工作那會兒,村裡拍身份證照片,他叫照相的師傅加拍了一張生活照,站在電管站蓄水管上,雙手撇在身後,要多帥有多帥,多少姑娘想要那張照片呢。

當然,最後一句是被老劉放在肚子裡的。李局說老劉你那不叫攝影。老劉又嘿嘿兩聲,便不再說話。之後李局講了一些攝影的事兒,然後說,老劉,改天跟我們一起打鳥去。

“改天”很快就到了。週六,按照李局約定,地點在郊外的紅山。老劉給李局扛著攝影包,幾乎是一口氣爬上山頂的,在上山路上,老劉沒有說話,除了接了王芳芳的一個電話外。電話裡王芳芳問,劉國棟你今天加班啊?老劉說,對,打鳥。然後就把電話掛了。直到山頂,老劉都有些得意,他想王芳芳肯定還在琢磨“打鳥”的意思。

除了李局,其他人都不認識,老劉也打過鳥,在鄉下的時候,那是真槍實彈的,用彈弓夾石子,後來買過一把氣槍,砂蛋的,打過麻雀和鷺鷥。現在老劉就坐在一個大石頭上看著這群打鳥的人,相機被架在三腳架上,或者被端在手中,總之一副有模有樣的,對著疏密相間的枝頭,對著看不到盡頭的天空,噼裡啪啦一陣快門。那種快門的聲音十分動聽,像秋天的豆莢在田野上悄悄炸裂,老劉就在這個聲音裡假寐了一會兒。久了,再抬起屁股,走到那些人旁邊,在幾個攝像機前面轉轉,然後又走回石頭。這樣幾個來回後,李局就喊老劉,說過來看看片子。老劉湊近了看,有的是鳥,正在飛翔,翅膀邊緣被陽光照射得近乎透明;也有遠處的山,一片黛色,像沒睡醒的樣子。看完片子,老劉就對著相機的鏡頭看起來,左右上下,拉近拉遠,然後,老劉看到了一片農田,遠處,麥子綠油油的,油菜花開得正豔。那些在教科書裡被比喻作麥浪的地方,偶爾會出現一兩個黑點,黑點應該是那片土地的主人,也有可能是一對情侶,總之,這讓老劉突然激動和感慨起來,他想起自己坐在田埂上吹口琴的日子,想起那麼多被露水打溼褲腳的早晨,那些日子多麼乾淨明亮,多麼頂天立地,現在它們離他那麼遙遠,就像這個山頂和山腳的距離。這樣看了一陣,老劉並沒有繼續走回石頭,而是圍著山頭轉了一圈,然後找著一個最高點,站在上面做了一個極目遠舒的動作。剛才的兩個黑點還在,在麥浪裡忽明忽暗,於是老劉又激動感慨了一陣,對著那個方向死勁揮舞著雙臂。

那日回家,老劉就迫不及待地翻出口琴,坐在陽臺上吹奏起來。王芳芳不在,不知道去哪裡了,但從桌上未完成的剪報看,應該是買剪刀或膠水一類的東西去了。剪報是王芳芳最大的樂趣,剪報內容無非是一些吃什麼頭髮黑,西紅柿哪樣吃營養高,抽一支菸相當於減壽多少分鐘。她又是一個多麼認真的人啊,以至於從不因為工具原因使剪報工作停頓下來。剪報中的王芳芳是與眾不同的,她會一邊剪一邊閱讀,當然閱讀是會發出聲音的,不很大,但又叫人不能忽略的那種,像一隻蒼蠅揮之不去。所以,現在,如此安靜的時刻,顯得多麼珍貴,整個屋子裡飄蕩著口琴清脆悠揚的聲音。老劉被自己陶醉了,他把眼睛閉上,於是麥浪裡那個黑點就出現了,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具體,直到變成一個人的形狀。那是年輕的小劉,褲腿被卷得老高,腳踝上還沾著泥巴,小劉從上衣闊大的口袋裡掏出了口琴,然後旋律就在麥田上方飄揚起來。

就在老劉和小劉合二為一的時候,口琴被奪了出去。王芳芳說,難聽死了,難聽死了。王芳芳幾乎是用一個投籃的動作把口琴扔進抽屜的,顯然她沒有像老劉認識的那些農村姑娘一樣,喜歡這個調兒。王芳芳說,吹得難聽死了,劉國棟,你沒事就幫我把蔥栽一下。

現在這把蔥就擱在老劉腳下,王芳芳下樓時順便買回的,陽臺的角落裡有兩隻鐵皮桶,桶裡有些土,前些日子踏青帶回來的。老劉藉著黑暗狠狠地吐了口氣,好像剛才的某個音符的吸氣還憋在胸腔。他把桶裡的泥土撥開,再把蔥一撮一撮地插進去。做這些的時候,王芳芳一直站在旁邊,作為一個城裡人,王芳芳是不願觸碰泥土的。當然這個期間,她也發出了疑問,就是關於“打鳥”的意思。老劉說,對啊,今天陪領導去打鳥了。

王芳芳問打什麼鳥?

老劉想起白天的得意,於是又嘿嘿兩聲,說,打鳥就是攝影的意思,時髦的叫法。

王芳芳說,劉國棟,攝影你就說攝影,說什麼打鳥呢,你還真把自己當什麼了,你以為自己做了幾年城裡人就是城裡人了,還真以為自己就從此時髦了呢……

老劉沒有回話,站起身,丟下喋喋不休的王芳芳,徑直往客廳走去,黑暗中老劉做了個擴胸運動,此時,他突然有個強烈的想法,或者叫願望,真的,他真想把王芳芳像蔥那樣的栽進鐵桶裡。

2

之後的一段日子,老劉又有了幾次打鳥經歷,有時跟很多人,有時只有他和李局,不過老劉沒有像第一次那樣與一塊石頭打發半天光景,而是大多時間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打鳥人四處察看。後來,李局遞來一隻相機,說,老劉,拿去拍吧。老劉接過相機,雙眼就朦朧起來了,這句話使他想起了自己前陣子被“拿”去的100塊錢,總之,此時,這個字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暖,老劉感慨起來,他甚至為王芳芳昨晚還為100塊錢耿耿於懷的樣子感到羞愧和鄙視。

老劉把相機一直穩穩“拿”在手中,因為眼睛的溼潤,所以看不清景物,但是沒關係,這不影響他繼續四處察看,並且像一個專業的打鳥人似的擺出各種姿勢。

他又看向麥田的方向,大概離收穫季節尚早,田野裡不見一個人影,也就是說,沒有像上次看到的那個黑點,這多少讓老劉有些失望,總覺得地裡沒有人是多麼的不協調,多麼的可怕。他把鏡頭對著天空,對著樹林,又對著遠處幽靜而蒼茫的田野,然後,他在鏡頭裡看見了李局,李局正躬著腰看著三腳架上的相機,這個姿勢倒像是在揚場似的。老劉又想起過去的那些時光,那些豔陽高照的秋收季節,大地上一番忙碌景象,人們都來到了地裡,以最謙卑的姿勢向大地乞索糧食。那個叫小劉的小夥子正把一捆捆稻子堆起來,他的面前很快就出現了一座座小山,這是糧食堆就的山,正在割稻的人們渾身酸累時就會抬頭看一眼,當人們看見這些山一樣的稻堆時,心頭就會漾起陣陣美好,那些美好甜絲絲的,像什麼東西流過心頭,一切都舒坦開了。

李局走來的時候,老劉正兩眼噙淚,李局依舊是讓老劉“看片子”的,這大概是攝影人的特點,分享嘛。李局把相機歪過來,一張張地撥過去,那些麥田便連綿起伏了,田野遼闊無邊,遼闊的田野上面是空無一物的天空,天空下面也是空無一人的田野,這樣的景象使老劉覺得美好又悲傷。他感嘆說,怎麼沒有人呢?然後把腦袋從相機前挪開,望著遠處。老劉說,這麼大一片莊稼地,看不見一個人影,總叫人感到空落落的。老劉說這話的時候,頭頂正有隻小麻雀孤零零地飛過。

回去的路上,老劉一言不發地開著車,李局坐在副駕駛上,她沒有和老劉講一講敘利亞或伊朗,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看久了又把視線收回來,拿起相機“看片子”。突然,李局說道,老劉你說得對。老劉轉過臉看李局,似懂非懂。李局說,照片裡沒有人,再美的風景都顯得沒有內容,顯得空落落的,不夠厚重,再說,一切都要以人為本嘛,攝影也是。老劉仔細聽著,雖然有些迷糊,但還是能懂的,他想,不管指的是田野裡沒人,還是照片裡沒人,意思都是沒人不好。李局說,老劉你真是大智慧,你對攝影還是有深刻理解的。

在李局和老劉“深刻”談論的一個月後,麥地裡終於有人了,夏收到來。但是,這些人的出現卻讓老劉感到難受——他們坐在收割機的駕駛室裡,從廣袤麥地的遠處緩慢駛進來,像一頭怪獸,哼哧哼哧地啃噬著。李局把相機端在手裡,前後左右找著角度。換做以往,此時老劉一定是躺在小轎車裡,聽聽歌,曬曬太陽,他覺得沒有比這更美妙的時刻了。但現在不同,他也有了相機,雖然還不知道這個相機跟他的一百元是否有點關係。老劉也喜歡把相機端在手裡,然後兩肩聳著,從鏡頭裡看著他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現在,熟悉的麥地裡卻是他陌生的收割機,麥子被胡亂吞進去,再被吐出來,不像是收穫,倒像是被掠奪。

李局說,老劉,要是有人握著鐮刀在割麥,遠處夕陽西下,麥穗金黃,這樣一幅場景應該是很美的。李局說這話的時候,一隻手叉在腰上,另一隻手在空中畫著,好像手裡有一支筆,筆是馬良的神筆,筆到之處,盡是美景。老劉看醉了,鼻子竟也酸酸的,老劉說,是的,沒人就是不好。說完兩個人對著田野一陣感嘆。突然,李局拍了下腦袋,說,嗨,倒是有個好辦法,救急一下。李局轉過臉來,說,老劉,你幫我擺個樣子吧。

接下去的事情便是老劉跨過溝渠跳進麥地,向收割機上的人借來一把鐮刀——居然也有鐮刀,然後在李局所指的位置開割起來。鐮刀被握在手裡的時候,老劉激靈了一下,好像握的不是鐮刀,而是魔棒,魔棒說,前面是三十年前小王莊——老劉眼前便有了小王莊參差不齊的青磚瓦房;魔棒說,這裡是小王莊的麥地——老劉便看見了麥地裡熙熙攘攘的人,那些人穿著灰藍衣服,頭上戴著草帽,把身體彎得和大地平行。老劉也順勢把身體彎下去,兩手揮動起來,他感到體內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勁兒,像三十年前的那個年輕人一樣,好學,勤奮,朝氣,熱愛勞動——他不願意落在別人後面,是的,那時候誰願意落在別人後面呢。汗像泉水一樣從每一個毛孔裡冒出來,他的衣服溼了,衣服之下是光滑健碩的皮肉,好幾個瞬間,老劉分不出是三十多年前還是三十多年後,究竟是小劉還是老劉,他看著眼前大片的麥子,好像那年播下去的種子一直長到了現在,莊稼還是那茬莊稼,人卻老矣。

太陽向西邊滑去,一直滑進了麥地裡。李局連喊幾遍,老劉才聽見,似乎極不情願地從麥地裡走出來,從三十多年前走出來。

上車後,李局依舊給老劉“看片子”,言語動作都是興奮。他們把車停在路邊,像專業影評人似的一張張點評起來。照片裡看不見老劉的臉,只有與大地平行的脊樑,麥子在身後躺下,好像站立了幾個季節終於功成名就了。太陽在遠處,彷彿也要跌進麥田裡,所有的一切都將歸於大地。李局把另一個相機——讓老劉“拿”去的那隻——放在跟前,也一張張地翻看著,李局說,老劉,你看,明智吧,我也用這個相機給你拍了幾張。老劉把腦袋伸過去,便看見麥地裡的自己,他被麥子包圍著,被金色包圍著,被層層疊疊的往事包圍著。老劉剛要感嘆幾句,李局開口了,李局說這些照片讓她想起下放時候,在馬家營,整整五年,把激情和青春都奉獻在那兒了——

老劉將車啟動了,剛要掛擋,李局的手搭上來,說,等會兒再開。於是兩人便在車裡坐著,窗外有風吹進來,彷彿三十年前的風一直吹到現在。

到家很晚了,王芳芳已經睡了,中年婦女那種特有的鼾聲在黑暗裡悠盪著,老劉不敢發出聲響,怕驚擾王芳芳的睡眠,王芳芳說她最近睡眠差,淺得很,就像潛水似的,剛把腦袋潛到水下,就被人拎上來了。所以老劉躡手躡腳地,像走在水面上一樣,水面下是正在潛水的王芳芳。老劉在陽臺上站了站,讓風把臉死勁吹著,好像傍晚的那種熱血還在沸騰似的,此時的老劉還不想睡覺,他在黑暗中往櫥櫃裡摸索了一陣,沒有,沒有口琴,他不知道被王芳芳又藏到哪兒去了。對於上次老劉吹口琴一事,王芳芳是憤懣的,她認為老劉對口琴的懷念就是對過去生活的懷念,對過去生活的懷念就是對農村的懷念,對農村的懷念就是一種沒出息或者與其對抗的表現。這麼一來,王芳芳就生氣了,一生氣就讓口琴消失了。

老劉在抽屜裡翻找了一陣,十分沮喪,抽了支菸,便潦草洗漱上床了。躺下來似乎沒有睡意,想起白天在麥地的事,又急忙下床找相機,他坐在床頭一遍遍看著,儘管白天都瞟過了,此時還是忍不住感嘆起來,好像當年的自己還正在地裡勞作著。他想,日子過得真是快啊,三十年竟然嗖地過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懷念,可每次想起那些麥地,那些稻田,以及那些勞作的人們,他就會兩眼溼潤,好像昨天還在地裡幹活,吹著輕柔的風,腳下的泥土是鬆軟的,一眨眼就到了今天,今天他穿著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商品房將他託舉著,身子下面很空……他突然感到無比悲傷起來,想推一推身旁的王芳芳,向她傾訴此時的種種哀傷。他藉助相機微弱的光線看了看身旁,鼾聲比之前更盛了,想必已經潛到水深之處。他把相機關了,頓了頓,又打開,看一遍,關上,再打開,這樣幾次之後,老劉把相機放在胸口,突然想哭,好像相機一關上,就把過去阻隔出去了,當他打開相機時,裡面出現的麥地不是城市邊緣的麥地,而是小王莊的麥地;相機裡的人也不是現在的自己,而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他一遍遍地看著,直到雙眼迷濛。後來老劉也迷迷糊糊睡著了,像是剛剛閉上眼睛,就醒來了,準確地說,是被迫醒來,他幾乎是被王芳芳的尖叫扯起來的,天剛剛亮,王芳芳指著老劉擔在床角上的衣服叫起來,王芳芳說,劉國棟,你怎麼能把衣服放在床上——

王芳芳用兩個指頭夾著衣服,提起來,然後在空中進行了一次自由落體。老劉的衣服便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趴在地上了。王芳芳說,衣服上盡是麥秸,你昨晚去哪裡了。老劉剛要向她講述昨天的事,講述那片離城市不遠的麥地,可是王芳芳不願意聽,她的重點不是“你昨晚去哪裡了”,而是“衣服上盡是麥秸”,在王芳芳的生活原則裡,衣服是不允許放在床上的,更何況有麥秸。對,麥秸。王芳芳幾乎是失聲喊出來的,好像自己十幾年的生活敗給了一根麥秸,現在,它們堂而皇之甚至挑釁般地來到她的家中,像個勝利者一樣躺在地板上、床上,它們一言不發,便說明一切。王芳芳迅速衝到床頭,搶過老劉手上的相機,然後舉過頭頂,是的,像那個舉著炸藥包的英雄一樣,王芳芳的鼻翼翕動著,彷彿身在沙場,她晃動炸藥包的時候,老劉已經撲上去,但王芳芳躲得快,她都驚歎自己的敏捷,王芳芳說,你居然偷偷攢了錢,偷偷買相機,還偷偷去麥地……王芳芳越說越憤懣,倒不是悲傷,她不悲傷,因為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勇士似的,勇士怎麼會悲傷呢。她又來到那件衣服面前,這次是雙腳出征了,它們驍勇善戰,很快踏扁了敵方,又不解氣,再用手將對方提拎起來,向窗外擲去,老劉看見那件昨天還意氣風發的外衣正耷拉著雙臂以一個絕望者的姿勢跳下樓去,心頭頓時一緊,酸酸地想哭。就在他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又看見王芳芳站到了窗口,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像從前打籃球那樣進行了一次蓋帽,真的,他只是想挽留住那架相機,那架可以讓他看見過去生活的相機。但他也沒想到,自己的這次蓋帽那麼有力道,那麼精準,他的手掌不但蓋在了相機上,還蓋在了王芳芳的臉上,那一聲脆響驚天動地。

這個早晨,王芳芳沒有罵,沒有哭,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回孃家,而是一言不發地把地上收拾乾淨,上班去了。老劉不知道這樣的反常將會出現怎樣的結果,兩三天後才確定,這次王芳芳要和他冷戰了。老劉的衣服被搬到客廳裡,以後的日子他將睡在這裡,具體“以後”是多久,也無法知道,他只是覺得女人的倔強一旦開始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王芳芳每次做飯只做一小份,或者乾脆不回來吃,老劉常常覥著臉逗她說話,後者便轉身離開,她也不看老劉,眼睛遊離在外,鏡片度數似乎又加深了些,眼睛在玻璃後面變得愈發大,像兩尾魚游來游去。

3

這段日子,老劉仍然經常打鳥去,和李局等幾個攝影的之外,也有過一個人的時候,那是週日的早晨,他騎著自行車去了那片麥地,眼前空空蕩蕩,所有的糧食都已歸倉。可是,很快,他又不悅起來,那些機器收割的地裡散落了很多麥穗,有麻雀從電線上飛下來,走一走,啄一啄,又飛開。老劉張開雙臂嗷噓嗷噓地吆喝了一陣,便跳上田埂,把相機架好,調了視頻模式,然後再跳進空蕩蕩的地裡,像那些鳥一樣,彎腰拾著麥穗。

天沉下來的時候,老劉才從地裡走上來,他把麥穗抱在懷中,卻不知道如何處理,是的,作為一個農民,現在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糧食,他把麥穗放在地上,想了想又抱起來,捆在車座後面。做完這些,老劉躺在田埂上,他不著急回去,回去幹什麼呢,兒子們在學校,王芳芳在孃家,家裡空空蕩蕩,潔淨得沒有一絲煙塵味。他在田埂躺下,身下軟綿綿的,鼻子裡是草的氣息,他打開相機,把剛剛錄下的回放著,穿過這個鏡頭,彷彿再次回到當年,他想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父母雙亡後只在清明時節去看看,王芳芳是不願踏上泥土路的,髒死啊,她喜歡這樣說。老家的房子倒塌之後,好像他與土地的一切都斬斷了,與過去的一切都斬斷了。又過幾年,老家拆遷了,建了無數的工廠,像是一夜之間從地裡長出來似的,煙囪群立,猶如勝利者的旗幟。他看不到從前,這使他無比難受,那個在田邊吹口琴的人呢,那個在地裡勞動有使不完勁的人呢,那個笑起來一臉燦爛的人呢,現在他看著手裡的相機,像緬懷從前的那個人,緬懷從前的一切,老劉把相機抱在懷裡,眼淚從臉頰上流下來。

王芳芳依然不在家,屋裡漆黑一片,老劉把麥穗放在樓下自行車庫裡,又挑了幾支插在空酒瓶中,這樣看起來就有點藝術的味道了,但即使這樣,老劉心裡仍是酸的,像是某種祭奠,儀式般地完成了。

他站在陽臺上,通過相機看著遠處,他好像越來越喜歡這樣了,鏡頭裡出現的總是使他驚喜或感傷,彷彿這是一個時光轉換器,比如此時,高樓不見了,而是小王莊的點點矮屋;城市的燈火也變得依稀起來,猶如田野上的星空。在往後的日子裡,老劉常常以這樣一個姿勢站在窗前,用王芳芳的話說,他和相機合二為一了。的確,大多時候老劉都將相機拿在手中,或掛在脖子上。王芳芳依舊和他冷戰,或者說,已經停戰了,但他們仍然不說話,彷彿是戰爭後的慣性。老劉插在酒瓶裡的麥穗,被王芳芳扔到垃圾桶了,扔完後瓶子裡又會出現,再扔,再插上,他們就像進行一場無聲的持久戰,酒瓶是他們的爭奪地。秋天過去,冬天即將到來,他們仍然像從前那樣,好像生活本該如此。老劉後來想了,他和王芳芳之間的問題不是夫妻的問題,好像是城市和農村的問題,這麼一想,老劉釋然了。他們都變得不愛說話,準確地說,不愛和對方說話,說什麼呢,是的,說什麼呢。

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們都開始忙碌起來,各自單位裡的事情似乎特別繁多,王芳芳經常加班,在家的時間少了,她已經很久不剪報了。但在這種忙碌裡王芳芳還是花了半天時間把頭髮做了一下,燙了,大卷的那種,像一個簸箕扣在腦袋上,使得原本五短身材顯得更矮了。老劉也在週末的時候和李局東奔西跑。但這種忙碌裡有一件事使老劉很開心,那就是關於打鳥。李局說她要參加一個攝影比賽,攝影主題是“最美”,她說自己手頭上還沒有“最美”的片子。有好幾個禮拜,他們都在很晚時候才回去,李局希望能打鳥成功,但是,領導的要求總是高的,李局對自己拍下的五千多張片子極不滿意,她一邊看著一邊刪著,這讓老劉感到萬分心疼,他心疼的倒不是拍片子時的辛苦,而是別的什麼,他總覺得鏡頭裡的一切都是最美的。是的,老劉把這句話說給李局聽的時候,李局笑了起來,李局說,老劉,真看不出來哎,你還蠻有哲思的。

攝影比賽快要截止的時候,他們的工作也更忙碌了,為了打鳥打出“最美”,李局幾乎每日披星戴月,當然,披星戴月算什麼呢,李局說,攝影其實不僅僅是一種娛樂休閒,更多的是一種傳遞,是一種弘揚,比如,我們這個“最美”,僅僅是拍出美的風景麼?當然不是,它更多的要宣揚一些人間光明的東西——說到此處,李局突然拍了下大腿,老劉知道,每每這個時候,就是李局有了新意圖的時候。果然,李局吩咐老劉,明早,對,明早,你和我上山拍日出——

天矇矇亮時,老劉就起床了,王芳芳還沒回來,昨天傍晚走的,說是財務室加班。臨走時對著鏡子梳了半天捲髮,噴了一些髮膠,用手煞有介事地抓了抓,顯得自然或蓬鬆,剛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彷彿覺得不滿意,又用髮膠在頭上澆灌一番,即使現在,屋子裡還殘留了那些化學氣味的甜膩。老劉其實是想和王芳芳說說話的,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要和李局打鳥去了,為一個“最美”的目的,他一直很感慨,甚至有些納悶,鏡頭下的景物為什麼就那麼美呢,它像是超越了現實,又像是穿越了時空。老劉在衛生間認真地洗著臉,梳頭,他比往常的任何一個時候都顯得慎重和嚴肅。

接到李局,天還是黑的,遠處有幽幽藍色,這種藍色使人神清氣爽甚至振奮,他幫李局把長槍短炮扛到車上,關好門,又迅速跑到駕駛座,外面有些涼了,寒氣絲絲地透進身體。他打開音樂,把暖風調到恰到好處,便一路向紅山駛去。

紅山離市區不遠,三四十分鐘的車程,紅山的整個山體都是紅色,據說是一種火山土,火山土上一毛不拔,整個紅色便裸露在外面。這幾年來遊玩拍照的愈發多了,日出與日暮時分,相當震撼。傍晚的紅山老劉是見過的,太陽紅豔豔的,與紅山遙相呼應,紅山被夕陽普照著,彷彿剛剛經歷過一場大火,山體被燒得通紅。但日出的紅山還沒有見過。李局說,年輕的時候喜歡看日落,年紀大了就想看日出。她把臉轉向老劉,像是要等待共鳴。老劉這時才發現李局今天是把頭髮披散下來的,像一朵雲似的飄在肩上。在老劉的記憶裡,李局一直都扎著辮子,不長不短地束在腦後,顯得幹練。老劉常想,作為一個女幹部,應該是什麼樣的髮型呢?似乎怎樣的髮型都容易使人忽略她們的性別。但現在,老劉像是突然發現李局原來是個女人,而且還是那種很女人的女人。李局把頭轉向窗外,看遠處的天空,她的腦袋每晃動一下,車內都會激起一陣髮膠的香氣,是的,髮膠的氣味,和王芳芳的不太一樣,一種是甜膩膩的,一種是清爽爽的。

架好相機,東邊已經明亮起來了,暗暗的紅色彷彿深藏在白色之中,紅山在這樣的色調裡呈現出一種穩重與大氣,彷彿一個飽經世事的人,一言不發。遠處的山頭是深褐色的,還沒醒來一樣,正等待著太陽的呼喚。突然,李局哀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老劉也發出了這樣的聲音——人呢,是的,人呢,他們多麼希望這個時候有一個人的出現。

寒風不停地往脖子裡灌,身上的溫度都被搜刮乾淨了,李局在地上蹦了蹦,像個少女似的,那朵雲似的頭髮便飛揚起來。老劉把相機從脖子上取下來,放在一個高高的土塊上,他從相機裡向遠處看,紅色越來越來勁兒了,一層層地往上湧。李局也彎下身子看過來,她說,老劉,讓我也看看。她把腦袋伸過來,那縷髮膠的清爽氣息躥了上來,一直躥到老劉的鼻子裡。李局對著四周看了看,調了調焦距,又轉向了東方,此時天邊,紅色已經鋪展開來,像是為太陽的出場鋪就的紅毯,山體也紅了,只是紅得有點深沉。紅色越來越重,像是有人在一遍遍地塗抹著,使人不能知道紅的極致是什麼,突然,紅色部分裂開了,猶如布匹被撕開了一道縫,那個不安分的球體正躍躍欲試著。裂縫越來越大,紅色也越來越豔,球體終於粉墨登場了,它渾身裹挾著金色,恰似一件威武的盔甲,氣宇軒昂。老劉聽見兩個相機發出的噼啪聲,這是快門的聲音,也是一種歡呼聲,山體亮了,紅色濃重地呈現出來,突然,對面的山頭,出現了一個人影,或許原本就在,只是剛剛的黑暗使得這個人猶如一尊石頭似的——這一定也是等待日出的人。李局激動起來,說,老劉你看,老劉你看,真是老天助我,需要人時老天就安排了人。李局忍不住繼續說著,日出,世間的最美;看日出,是對美的追求,老劉你說是吧。李局對任何事都能給出一兩句總結,領導大抵都這樣。李局一邊說話一邊認真拍著,她蹲在地上,快門不放過日出的每一種狀態。老劉也有些感慨,是的,最美,兩個最美的重疊。他把相機託在眼前,對著那個人,人的前方是氣勢磅礴的日出,日出之下是虔誠的人,他們在相互觀望,相互等待。

一會兒工夫,太陽終於跳出來了,像是經歷了一番搏鬥,金色四濺,世界突然明亮起來,彷彿在一瞬間,所有的黑暗逃之夭夭,光明登堂入室,天邊亮了,紅山亮了,遠處的城市也亮了。這讓人感到十分震撼,這種震撼裡還有激動。老劉繼續用相機四處看著,遠處的田野,工廠,以及伸向更遠方的柏油路,最後,老劉的鏡頭落在那個人身上——他(她)仍然保持著剛剛的姿勢,好像日出與其無關似的。老劉把鏡頭緩緩拉近,那人身下的紅山便清晰了,草木清晰了,人的側臉也清晰了——是的,那是一個女人,一個燙了捲髮的女人,捲髮應該由髮膠固定過,顯得那麼的死板和堅硬,女人戴了副眼鏡,從鏡頭裡看過去,鏡片似乎很厚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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