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鸟(民间故事)

1

年轻那会儿,老刘还是长得一表人才的,喜欢他的姑娘也有,用老刘的话说,简直是多了去了。对于这个说法,大家无从考证,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再说,男人吹点牛皮也是允许的。但是王芳芳不爱听,王芳芳会说,那你怎么不娶她们呀,那你怎么不娶她们啊。王芳芳是老刘的老婆,能说这话的也只有她,而且王芳芳喜欢把这句话说两遍,表示强调。

没进城时,老刘在村里负责电管站蓄水放水。那时老刘还是小刘,半大小伙子,活儿不紧的时候,老刘也不急着回家,而是坐在田间垄头吹吹口琴什么的。田里干活的姑娘多,她们喜欢听老刘吹的曲儿,倒不是老刘吹的曲儿有把尿的意思,而是她们喜欢这种文艺的范儿,使得她们突然在这声音里想起什么,想久了,仿佛有点尿意了,然后直起身子,一扭一扭地往田边走来。她们跨过老刘,屁股摇摆得厉害,谁敢说这种摇摆里没点儿意思呢。姑娘们也走不远,就近在一棵树下,解下裤子开始撒尿。那些圆的方的扁的瘪的屁股,会折射来一道白光,但老刘从来不正脸瞧一眼,待到急尿冲击草地的声音消失后,老刘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跨过那一小块湿地,然后朝电管站大步踏去。

再后来,老刘到了城里,在一个驾校当教练助理,学车的姑娘也多,都是一些镇上的,乡绅暴发户闺女什么的。老刘的活儿是负责模拟方向盘,那些姑娘的手在方向盘上磨来蹭去,有时蹭到老刘的手上,老刘就会绅士地挪开。用老刘的话说,那些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手,要怎么摸就可以怎么摸。但是老刘从来没摸过,不屑于这些,他只是恰到好处地像抖掉灰尘一样把那些手抖开。

上面这两段故事都是老刘自己说的,说这些的目的只是要证明他那句“简直是多了去了”。老刘没有在这“多了去了”的姑娘里相中一个,而是后来经人介绍相中了王芳芳。王芳芳是城里人,纯正的,朝上数,三代都在城里,而老刘是农村的,就冲这一点,老刘相当满意,往小里说,他是在搞对象;往大里说,那是缩短城乡距离。王芳芳长得不好看,五短身材,还戴着副厚底眼镜,眼睛在玻璃下被无限放大,突兀得很。每次看着这双眼睛时,老刘都有种眩晕感觉,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搞对象,迅速成婚,还一鼓作气生了俩儿子——双胞胎。这让老刘突然就扬眉吐气起来,一个男人在女人肚皮上捣腾出两个胖小子,谁敢说没点儿技术含量,碰上谁不服气了,老刘就会抛下一句:没技术你试试。

一对儿子立马提升了老刘在王芳芳家中的地位,老刘是招赘上门的,招赘这两个字老刘最不爱听,什么叫赘,多而无用的意思。王芳芳似乎对这个字理解深刻,吵架时动不动就冒出一句:没用的东西。王芳芳喜欢吵架,老刘是这么认为的,王芳芳喜欢制造点事端,然后使吵架变成顺理成章的事儿。处于状态的王芳芳是可怕的,满面怒色,双目睁圆,因为被放大,一对眼睛在玻璃片下猛兽一样追杀而来,老刘从来不敢正视,光这一点,老刘就败了。当然,他们也有和睦的时候,那是极少数,一般伴随在老刘上缴工资的日子里。那个时候,王芳芳会换上一副更厚的老花镜,坐在灯下,吵架时指点江山的粗短食指此时在计算器上拨来弄去,算算房价,算算油价,然后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叹息。老刘喊,王会计,吃饭了。王芳芳就会侧过脸,目光从镜片上方传过来,这一刻,老刘觉得王芳芳是温柔的。

但这一次王芳芳没有转过脸来,老刘喊,王会计,王会计,吃饭了。王芳芳没有抬头,大概是计算器上的数字错了,还是老刘上缴的数字错了,总之是哪儿错了,王芳芳说,刘国栋,还有100块哪儿去了呢?刘国栋是老刘的大名,搞对象的时候王芳芳就这么叫着,二十多年了还是这么叫,她没有叫“国栋”,也没有像老刘父母叫“栋啊”,总之她把这三个字叫得棱角分明的,刘国栋,这是上级对下级的叫法,是老师对学生的叫法。

如果这个时候老刘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说出100块钱的去向也就罢了,偏偏老刘没有理睬,而是继续说道,吃饭吧王会计。王芳芳就生气了,这种生气建立在职业道德之上,对于一个会计来说,账目出现问题时,当事人应该积极配合调查,而不是进行贿赂,吃饭吧,这就是贿赂。

在交代100块去向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下老刘的工作。上面说到老刘在驾校干活。跟王芳芳搞了对象后,老刘就离开了,去了一家国营厂,开车。干了几年,去了粮食局,开车。后来又去了国土局,还是开车。当然,这几个“去”里面不是没有一点悬念的,这些都要归功于王芳芳的父亲,老刘的岳丈人,以及一些烟酒和王芳芳在母亲面前的几次涕泪奔流。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老刘在国土局干了下来,工作内容就是给副局长开车。局长姓李,女的,比老刘长几岁,新调来的。100块的去向就跟她有关。

那天情况是这样的,下班后李局让老刘把她送到二中去,李局的女儿在二中读书。按理说,这不是老刘的工作,但是领导吩咐的,就是工作。车开到半路,李局说,老刘停一停。李局下车就往路边的烤鸭店跑去。没几分钟李局就回来了,李局说,女儿喜欢吃烤鸭,我忘了带钱,老刘你先拿100块钱给我。于是老刘就从自己兜里掏出100递过去,上车后,李局把烤鸭搁在脚旁,但并没有把找零的钱递给老刘,一路上老刘一直在回忆李局的那句话,“拿”100块钱给她。

因为没有发票,也无法报销。王芳芳说,100块钱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它的去路不明,问题就大了。老刘并没有对王芳芳如实说出这些,主要是担心王芳芳因为这个问题能引发出若干问题,女人大抵都是这样。还有,老刘觉得那100块应该很快就会还回来。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李局都没提过,有好几次在路上,老刘故意把话题往烤鸭上扯,试图勾起李局的一点记忆。老刘说,河南路上也开了一家烤鸭店,味道不知咋样?或者,西门那家烤鸭店关门了。当然,这些都没有使李局记忆复苏,李局似乎不太感兴趣烤鸭的事情,她喜欢谈论利比亚、索马里、朝鲜什么的。也是的,作为一个领导,应该胸怀天下。

之后的几个礼拜,李局没有去二中,倒是有一次让老刘送她去一个摄影器材店,李局问老刘,说老刘你喜欢摄影吗?

老刘嘿嘿笑两声,说喜欢呢,年轻那会儿就爱拍照。然后顺便回忆了在电管站工作那会儿,村里拍身份证照片,他叫照相的师傅加拍了一张生活照,站在电管站蓄水管上,双手撇在身后,要多帅有多帅,多少姑娘想要那张照片呢。

当然,最后一句是被老刘放在肚子里的。李局说老刘你那不叫摄影。老刘又嘿嘿两声,便不再说话。之后李局讲了一些摄影的事儿,然后说,老刘,改天跟我们一起打鸟去。

“改天”很快就到了。周六,按照李局约定,地点在郊外的红山。老刘给李局扛着摄影包,几乎是一口气爬上山顶的,在上山路上,老刘没有说话,除了接了王芳芳的一个电话外。电话里王芳芳问,刘国栋你今天加班啊?老刘说,对,打鸟。然后就把电话挂了。直到山顶,老刘都有些得意,他想王芳芳肯定还在琢磨“打鸟”的意思。

除了李局,其他人都不认识,老刘也打过鸟,在乡下的时候,那是真枪实弹的,用弹弓夹石子,后来买过一把气枪,砂蛋的,打过麻雀和鹭鸶。现在老刘就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看着这群打鸟的人,相机被架在三脚架上,或者被端在手中,总之一副有模有样的,对着疏密相间的枝头,对着看不到尽头的天空,噼里啪啦一阵快门。那种快门的声音十分动听,像秋天的豆荚在田野上悄悄炸裂,老刘就在这个声音里假寐了一会儿。久了,再抬起屁股,走到那些人旁边,在几个摄像机前面转转,然后又走回石头。这样几个来回后,李局就喊老刘,说过来看看片子。老刘凑近了看,有的是鸟,正在飞翔,翅膀边缘被阳光照射得近乎透明;也有远处的山,一片黛色,像没睡醒的样子。看完片子,老刘就对着相机的镜头看起来,左右上下,拉近拉远,然后,老刘看到了一片农田,远处,麦子绿油油的,油菜花开得正艳。那些在教科书里被比喻作麦浪的地方,偶尔会出现一两个黑点,黑点应该是那片土地的主人,也有可能是一对情侣,总之,这让老刘突然激动和感慨起来,他想起自己坐在田埂上吹口琴的日子,想起那么多被露水打湿裤脚的早晨,那些日子多么干净明亮,多么顶天立地,现在它们离他那么遥远,就像这个山顶和山脚的距离。这样看了一阵,老刘并没有继续走回石头,而是围着山头转了一圈,然后找着一个最高点,站在上面做了一个极目远舒的动作。刚才的两个黑点还在,在麦浪里忽明忽暗,于是老刘又激动感慨了一阵,对着那个方向死劲挥舞着双臂。

那日回家,老刘就迫不及待地翻出口琴,坐在阳台上吹奏起来。王芳芳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但从桌上未完成的剪报看,应该是买剪刀或胶水一类的东西去了。剪报是王芳芳最大的乐趣,剪报内容无非是一些吃什么头发黑,西红柿哪样吃营养高,抽一支烟相当于减寿多少分钟。她又是一个多么认真的人啊,以至于从不因为工具原因使剪报工作停顿下来。剪报中的王芳芳是与众不同的,她会一边剪一边阅读,当然阅读是会发出声音的,不很大,但又叫人不能忽略的那种,像一只苍蝇挥之不去。所以,现在,如此安静的时刻,显得多么珍贵,整个屋子里飘荡着口琴清脆悠扬的声音。老刘被自己陶醉了,他把眼睛闭上,于是麦浪里那个黑点就出现了,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具体,直到变成一个人的形状。那是年轻的小刘,裤腿被卷得老高,脚踝上还沾着泥巴,小刘从上衣阔大的口袋里掏出了口琴,然后旋律就在麦田上方飘扬起来。

就在老刘和小刘合二为一的时候,口琴被夺了出去。王芳芳说,难听死了,难听死了。王芳芳几乎是用一个投篮的动作把口琴扔进抽屉的,显然她没有像老刘认识的那些农村姑娘一样,喜欢这个调儿。王芳芳说,吹得难听死了,刘国栋,你没事就帮我把葱栽一下。

现在这把葱就搁在老刘脚下,王芳芳下楼时顺便买回的,阳台的角落里有两只铁皮桶,桶里有些土,前些日子踏青带回来的。老刘借着黑暗狠狠地吐了口气,好像刚才的某个音符的吸气还憋在胸腔。他把桶里的泥土拨开,再把葱一撮一撮地插进去。做这些的时候,王芳芳一直站在旁边,作为一个城里人,王芳芳是不愿触碰泥土的。当然这个期间,她也发出了疑问,就是关于“打鸟”的意思。老刘说,对啊,今天陪领导去打鸟了。

王芳芳问打什么鸟?

老刘想起白天的得意,于是又嘿嘿两声,说,打鸟就是摄影的意思,时髦的叫法。

王芳芳说,刘国栋,摄影你就说摄影,说什么打鸟呢,你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你以为自己做了几年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了,还真以为自己就从此时髦了呢……

老刘没有回话,站起身,丢下喋喋不休的王芳芳,径直往客厅走去,黑暗中老刘做了个扩胸运动,此时,他突然有个强烈的想法,或者叫愿望,真的,他真想把王芳芳像葱那样的栽进铁桶里。

2

之后的一段日子,老刘又有了几次打鸟经历,有时跟很多人,有时只有他和李局,不过老刘没有像第一次那样与一块石头打发半天光景,而是大多时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打鸟人四处察看。后来,李局递来一只相机,说,老刘,拿去拍吧。老刘接过相机,双眼就朦胧起来了,这句话使他想起了自己前阵子被“拿”去的100块钱,总之,此时,这个字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暖,老刘感慨起来,他甚至为王芳芳昨晚还为100块钱耿耿于怀的样子感到羞愧和鄙视。

老刘把相机一直稳稳“拿”在手中,因为眼睛的湿润,所以看不清景物,但是没关系,这不影响他继续四处察看,并且像一个专业的打鸟人似的摆出各种姿势。

他又看向麦田的方向,大概离收获季节尚早,田野里不见一个人影,也就是说,没有像上次看到的那个黑点,这多少让老刘有些失望,总觉得地里没有人是多么的不协调,多么的可怕。他把镜头对着天空,对着树林,又对着远处幽静而苍茫的田野,然后,他在镜头里看见了李局,李局正躬着腰看着三脚架上的相机,这个姿势倒像是在扬场似的。老刘又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那些艳阳高照的秋收季节,大地上一番忙碌景象,人们都来到了地里,以最谦卑的姿势向大地乞索粮食。那个叫小刘的小伙子正把一捆捆稻子堆起来,他的面前很快就出现了一座座小山,这是粮食堆就的山,正在割稻的人们浑身酸累时就会抬头看一眼,当人们看见这些山一样的稻堆时,心头就会漾起阵阵美好,那些美好甜丝丝的,像什么东西流过心头,一切都舒坦开了。

李局走来的时候,老刘正两眼噙泪,李局依旧是让老刘“看片子”的,这大概是摄影人的特点,分享嘛。李局把相机歪过来,一张张地拨过去,那些麦田便连绵起伏了,田野辽阔无边,辽阔的田野上面是空无一物的天空,天空下面也是空无一人的田野,这样的景象使老刘觉得美好又悲伤。他感叹说,怎么没有人呢?然后把脑袋从相机前挪开,望着远处。老刘说,这么大一片庄稼地,看不见一个人影,总叫人感到空落落的。老刘说这话的时候,头顶正有只小麻雀孤零零地飞过。

回去的路上,老刘一言不发地开着车,李局坐在副驾驶上,她没有和老刘讲一讲叙利亚或伊朗,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看久了又把视线收回来,拿起相机“看片子”。突然,李局说道,老刘你说得对。老刘转过脸看李局,似懂非懂。李局说,照片里没有人,再美的风景都显得没有内容,显得空落落的,不够厚重,再说,一切都要以人为本嘛,摄影也是。老刘仔细听着,虽然有些迷糊,但还是能懂的,他想,不管指的是田野里没人,还是照片里没人,意思都是没人不好。李局说,老刘你真是大智慧,你对摄影还是有深刻理解的。

在李局和老刘“深刻”谈论的一个月后,麦地里终于有人了,夏收到来。但是,这些人的出现却让老刘感到难受——他们坐在收割机的驾驶室里,从广袤麦地的远处缓慢驶进来,像一头怪兽,哼哧哼哧地啃噬着。李局把相机端在手里,前后左右找着角度。换做以往,此时老刘一定是躺在小轿车里,听听歌,晒晒太阳,他觉得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时刻了。但现在不同,他也有了相机,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相机跟他的一百元是否有点关系。老刘也喜欢把相机端在手里,然后两肩耸着,从镜头里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现在,熟悉的麦地里却是他陌生的收割机,麦子被胡乱吞进去,再被吐出来,不像是收获,倒像是被掠夺。

李局说,老刘,要是有人握着镰刀在割麦,远处夕阳西下,麦穗金黄,这样一幅场景应该是很美的。李局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在空中画着,好像手里有一支笔,笔是马良的神笔,笔到之处,尽是美景。老刘看醉了,鼻子竟也酸酸的,老刘说,是的,没人就是不好。说完两个人对着田野一阵感叹。突然,李局拍了下脑袋,说,嗨,倒是有个好办法,救急一下。李局转过脸来,说,老刘,你帮我摆个样子吧。

接下去的事情便是老刘跨过沟渠跳进麦地,向收割机上的人借来一把镰刀——居然也有镰刀,然后在李局所指的位置开割起来。镰刀被握在手里的时候,老刘激灵了一下,好像握的不是镰刀,而是魔棒,魔棒说,前面是三十年前小王庄——老刘眼前便有了小王庄参差不齐的青砖瓦房;魔棒说,这里是小王庄的麦地——老刘便看见了麦地里熙熙攘攘的人,那些人穿着灰蓝衣服,头上戴着草帽,把身体弯得和大地平行。老刘也顺势把身体弯下去,两手挥动起来,他感到体内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像三十年前的那个年轻人一样,好学,勤奋,朝气,热爱劳动——他不愿意落在别人后面,是的,那时候谁愿意落在别人后面呢。汗像泉水一样从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他的衣服湿了,衣服之下是光滑健硕的皮肉,好几个瞬间,老刘分不出是三十多年前还是三十多年后,究竟是小刘还是老刘,他看着眼前大片的麦子,好像那年播下去的种子一直长到了现在,庄稼还是那茬庄稼,人却老矣。

太阳向西边滑去,一直滑进了麦地里。李局连喊几遍,老刘才听见,似乎极不情愿地从麦地里走出来,从三十多年前走出来。

上车后,李局依旧给老刘“看片子”,言语动作都是兴奋。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像专业影评人似的一张张点评起来。照片里看不见老刘的脸,只有与大地平行的脊梁,麦子在身后躺下,好像站立了几个季节终于功成名就了。太阳在远处,仿佛也要跌进麦田里,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大地。李局把另一个相机——让老刘“拿”去的那只——放在跟前,也一张张地翻看着,李局说,老刘,你看,明智吧,我也用这个相机给你拍了几张。老刘把脑袋伸过去,便看见麦地里的自己,他被麦子包围着,被金色包围着,被层层叠叠的往事包围着。老刘刚要感叹几句,李局开口了,李局说这些照片让她想起下放时候,在马家营,整整五年,把激情和青春都奉献在那儿了——

老刘将车启动了,刚要挂挡,李局的手搭上来,说,等会儿再开。于是两人便在车里坐着,窗外有风吹进来,仿佛三十年前的风一直吹到现在。

到家很晚了,王芳芳已经睡了,中年妇女那种特有的鼾声在黑暗里悠荡着,老刘不敢发出声响,怕惊扰王芳芳的睡眠,王芳芳说她最近睡眠差,浅得很,就像潜水似的,刚把脑袋潜到水下,就被人拎上来了。所以老刘蹑手蹑脚地,像走在水面上一样,水面下是正在潜水的王芳芳。老刘在阳台上站了站,让风把脸死劲吹着,好像傍晚的那种热血还在沸腾似的,此时的老刘还不想睡觉,他在黑暗中往橱柜里摸索了一阵,没有,没有口琴,他不知道被王芳芳又藏到哪儿去了。对于上次老刘吹口琴一事,王芳芳是愤懑的,她认为老刘对口琴的怀念就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就是对农村的怀念,对农村的怀念就是一种没出息或者与其对抗的表现。这么一来,王芳芳就生气了,一生气就让口琴消失了。

老刘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阵,十分沮丧,抽了支烟,便潦草洗漱上床了。躺下来似乎没有睡意,想起白天在麦地的事,又急忙下床找相机,他坐在床头一遍遍看着,尽管白天都瞟过了,此时还是忍不住感叹起来,好像当年的自己还正在地里劳作着。他想,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三十年竟然嗖地过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怀念,可每次想起那些麦地,那些稻田,以及那些劳作的人们,他就会两眼湿润,好像昨天还在地里干活,吹着轻柔的风,脚下的泥土是松软的,一眨眼就到了今天,今天他穿着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商品房将他托举着,身子下面很空……他突然感到无比悲伤起来,想推一推身旁的王芳芳,向她倾诉此时的种种哀伤。他借助相机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身旁,鼾声比之前更盛了,想必已经潜到水深之处。他把相机关了,顿了顿,又打开,看一遍,关上,再打开,这样几次之后,老刘把相机放在胸口,突然想哭,好像相机一关上,就把过去阻隔出去了,当他打开相机时,里面出现的麦地不是城市边缘的麦地,而是小王庄的麦地;相机里的人也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他一遍遍地看着,直到双眼迷蒙。后来老刘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像是刚刚闭上眼睛,就醒来了,准确地说,是被迫醒来,他几乎是被王芳芳的尖叫扯起来的,天刚刚亮,王芳芳指着老刘担在床角上的衣服叫起来,王芳芳说,刘国栋,你怎么能把衣服放在床上——

王芳芳用两个指头夹着衣服,提起来,然后在空中进行了一次自由落体。老刘的衣服便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趴在地上了。王芳芳说,衣服上尽是麦秸,你昨晚去哪里了。老刘刚要向她讲述昨天的事,讲述那片离城市不远的麦地,可是王芳芳不愿意听,她的重点不是“你昨晚去哪里了”,而是“衣服上尽是麦秸”,在王芳芳的生活原则里,衣服是不允许放在床上的,更何况有麦秸。对,麦秸。王芳芳几乎是失声喊出来的,好像自己十几年的生活败给了一根麦秸,现在,它们堂而皇之甚至挑衅般地来到她的家中,像个胜利者一样躺在地板上、床上,它们一言不发,便说明一切。王芳芳迅速冲到床头,抢过老刘手上的相机,然后举过头顶,是的,像那个举着炸药包的英雄一样,王芳芳的鼻翼翕动着,仿佛身在沙场,她晃动炸药包的时候,老刘已经扑上去,但王芳芳躲得快,她都惊叹自己的敏捷,王芳芳说,你居然偷偷攒了钱,偷偷买相机,还偷偷去麦地……王芳芳越说越愤懑,倒不是悲伤,她不悲伤,因为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勇士似的,勇士怎么会悲伤呢。她又来到那件衣服面前,这次是双脚出征了,它们骁勇善战,很快踏扁了敌方,又不解气,再用手将对方提拎起来,向窗外掷去,老刘看见那件昨天还意气风发的外衣正耷拉着双臂以一个绝望者的姿势跳下楼去,心头顿时一紧,酸酸地想哭。就在他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又看见王芳芳站到了窗口,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像从前打篮球那样进行了一次盖帽,真的,他只是想挽留住那架相机,那架可以让他看见过去生活的相机。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这次盖帽那么有力道,那么精准,他的手掌不但盖在了相机上,还盖在了王芳芳的脸上,那一声脆响惊天动地。

这个早晨,王芳芳没有骂,没有哭,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娘家,而是一言不发地把地上收拾干净,上班去了。老刘不知道这样的反常将会出现怎样的结果,两三天后才确定,这次王芳芳要和他冷战了。老刘的衣服被搬到客厅里,以后的日子他将睡在这里,具体“以后”是多久,也无法知道,他只是觉得女人的倔强一旦开始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王芳芳每次做饭只做一小份,或者干脆不回来吃,老刘常常觍着脸逗她说话,后者便转身离开,她也不看老刘,眼睛游离在外,镜片度数似乎又加深了些,眼睛在玻璃后面变得愈发大,像两尾鱼游来游去。

3

这段日子,老刘仍然经常打鸟去,和李局等几个摄影的之外,也有过一个人的时候,那是周日的早晨,他骑着自行车去了那片麦地,眼前空空荡荡,所有的粮食都已归仓。可是,很快,他又不悦起来,那些机器收割的地里散落了很多麦穗,有麻雀从电线上飞下来,走一走,啄一啄,又飞开。老刘张开双臂嗷嘘嗷嘘地吆喝了一阵,便跳上田埂,把相机架好,调了视频模式,然后再跳进空荡荡的地里,像那些鸟一样,弯腰拾着麦穗。

天沉下来的时候,老刘才从地里走上来,他把麦穗抱在怀中,却不知道如何处理,是的,作为一个农民,现在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粮食,他把麦穗放在地上,想了想又抱起来,捆在车座后面。做完这些,老刘躺在田埂上,他不着急回去,回去干什么呢,儿子们在学校,王芳芳在娘家,家里空空荡荡,洁净得没有一丝烟尘味。他在田埂躺下,身下软绵绵的,鼻子里是草的气息,他打开相机,把刚刚录下的回放着,穿过这个镜头,仿佛再次回到当年,他想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父母双亡后只在清明时节去看看,王芳芳是不愿踏上泥土路的,脏死啊,她喜欢这样说。老家的房子倒塌之后,好像他与土地的一切都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都斩断了。又过几年,老家拆迁了,建了无数的工厂,像是一夜之间从地里长出来似的,烟囱群立,犹如胜利者的旗帜。他看不到从前,这使他无比难受,那个在田边吹口琴的人呢,那个在地里劳动有使不完劲的人呢,那个笑起来一脸灿烂的人呢,现在他看着手里的相机,像缅怀从前的那个人,缅怀从前的一切,老刘把相机抱在怀里,眼泪从脸颊上流下来。

王芳芳依然不在家,屋里漆黑一片,老刘把麦穗放在楼下自行车库里,又挑了几支插在空酒瓶中,这样看起来就有点艺术的味道了,但即使这样,老刘心里仍是酸的,像是某种祭奠,仪式般地完成了。

他站在阳台上,通过相机看着远处,他好像越来越喜欢这样了,镜头里出现的总是使他惊喜或感伤,仿佛这是一个时光转换器,比如此时,高楼不见了,而是小王庄的点点矮屋;城市的灯火也变得依稀起来,犹如田野上的星空。在往后的日子里,老刘常常以这样一个姿势站在窗前,用王芳芳的话说,他和相机合二为一了。的确,大多时候老刘都将相机拿在手中,或挂在脖子上。王芳芳依旧和他冷战,或者说,已经停战了,但他们仍然不说话,仿佛是战争后的惯性。老刘插在酒瓶里的麦穗,被王芳芳扔到垃圾桶了,扔完后瓶子里又会出现,再扔,再插上,他们就像进行一场无声的持久战,酒瓶是他们的争夺地。秋天过去,冬天即将到来,他们仍然像从前那样,好像生活本该如此。老刘后来想了,他和王芳芳之间的问题不是夫妻的问题,好像是城市和农村的问题,这么一想,老刘释然了。他们都变得不爱说话,准确地说,不爱和对方说话,说什么呢,是的,说什么呢。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各自单位里的事情似乎特别繁多,王芳芳经常加班,在家的时间少了,她已经很久不剪报了。但在这种忙碌里王芳芳还是花了半天时间把头发做了一下,烫了,大卷的那种,像一个簸箕扣在脑袋上,使得原本五短身材显得更矮了。老刘也在周末的时候和李局东奔西跑。但这种忙碌里有一件事使老刘很开心,那就是关于打鸟。李局说她要参加一个摄影比赛,摄影主题是“最美”,她说自己手头上还没有“最美”的片子。有好几个礼拜,他们都在很晚时候才回去,李局希望能打鸟成功,但是,领导的要求总是高的,李局对自己拍下的五千多张片子极不满意,她一边看着一边删着,这让老刘感到万分心疼,他心疼的倒不是拍片子时的辛苦,而是别的什么,他总觉得镜头里的一切都是最美的。是的,老刘把这句话说给李局听的时候,李局笑了起来,李局说,老刘,真看不出来哎,你还蛮有哲思的。

摄影比赛快要截止的时候,他们的工作也更忙碌了,为了打鸟打出“最美”,李局几乎每日披星戴月,当然,披星戴月算什么呢,李局说,摄影其实不仅仅是一种娱乐休闲,更多的是一种传递,是一种弘扬,比如,我们这个“最美”,仅仅是拍出美的风景么?当然不是,它更多的要宣扬一些人间光明的东西——说到此处,李局突然拍了下大腿,老刘知道,每每这个时候,就是李局有了新意图的时候。果然,李局吩咐老刘,明早,对,明早,你和我上山拍日出——

天蒙蒙亮时,老刘就起床了,王芳芳还没回来,昨天傍晚走的,说是财务室加班。临走时对着镜子梳了半天卷发,喷了一些发胶,用手煞有介事地抓了抓,显得自然或蓬松,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仿佛觉得不满意,又用发胶在头上浇灌一番,即使现在,屋子里还残留了那些化学气味的甜腻。老刘其实是想和王芳芳说说话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要和李局打鸟去了,为一个“最美”的目的,他一直很感慨,甚至有些纳闷,镜头下的景物为什么就那么美呢,它像是超越了现实,又像是穿越了时空。老刘在卫生间认真地洗着脸,梳头,他比往常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慎重和严肃。

接到李局,天还是黑的,远处有幽幽蓝色,这种蓝色使人神清气爽甚至振奋,他帮李局把长枪短炮扛到车上,关好门,又迅速跑到驾驶座,外面有些凉了,寒气丝丝地透进身体。他打开音乐,把暖风调到恰到好处,便一路向红山驶去。

红山离市区不远,三四十分钟的车程,红山的整个山体都是红色,据说是一种火山土,火山土上一毛不拔,整个红色便裸露在外面。这几年来游玩拍照的愈发多了,日出与日暮时分,相当震撼。傍晚的红山老刘是见过的,太阳红艳艳的,与红山遥相呼应,红山被夕阳普照着,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山体被烧得通红。但日出的红山还没有见过。李局说,年轻的时候喜欢看日落,年纪大了就想看日出。她把脸转向老刘,像是要等待共鸣。老刘这时才发现李局今天是把头发披散下来的,像一朵云似的飘在肩上。在老刘的记忆里,李局一直都扎着辫子,不长不短地束在脑后,显得干练。老刘常想,作为一个女干部,应该是什么样的发型呢?似乎怎样的发型都容易使人忽略她们的性别。但现在,老刘像是突然发现李局原来是个女人,而且还是那种很女人的女人。李局把头转向窗外,看远处的天空,她的脑袋每晃动一下,车内都会激起一阵发胶的香气,是的,发胶的气味,和王芳芳的不太一样,一种是甜腻腻的,一种是清爽爽的。

架好相机,东边已经明亮起来了,暗暗的红色仿佛深藏在白色之中,红山在这样的色调里呈现出一种稳重与大气,仿佛一个饱经世事的人,一言不发。远处的山头是深褐色的,还没醒来一样,正等待着太阳的呼唤。突然,李局哀叹起来,几乎与此同时,老刘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人呢,是的,人呢,他们多么希望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的出现。

寒风不停地往脖子里灌,身上的温度都被搜刮干净了,李局在地上蹦了蹦,像个少女似的,那朵云似的头发便飞扬起来。老刘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一个高高的土块上,他从相机里向远处看,红色越来越来劲儿了,一层层地往上涌。李局也弯下身子看过来,她说,老刘,让我也看看。她把脑袋伸过来,那缕发胶的清爽气息蹿了上来,一直蹿到老刘的鼻子里。李局对着四周看了看,调了调焦距,又转向了东方,此时天边,红色已经铺展开来,像是为太阳的出场铺就的红毯,山体也红了,只是红得有点深沉。红色越来越重,像是有人在一遍遍地涂抹着,使人不能知道红的极致是什么,突然,红色部分裂开了,犹如布匹被撕开了一道缝,那个不安分的球体正跃跃欲试着。裂缝越来越大,红色也越来越艳,球体终于粉墨登场了,它浑身裹挟着金色,恰似一件威武的盔甲,气宇轩昂。老刘听见两个相机发出的噼啪声,这是快门的声音,也是一种欢呼声,山体亮了,红色浓重地呈现出来,突然,对面的山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或许原本就在,只是刚刚的黑暗使得这个人犹如一尊石头似的——这一定也是等待日出的人。李局激动起来,说,老刘你看,老刘你看,真是老天助我,需要人时老天就安排了人。李局忍不住继续说着,日出,世间的最美;看日出,是对美的追求,老刘你说是吧。李局对任何事都能给出一两句总结,领导大抵都这样。李局一边说话一边认真拍着,她蹲在地上,快门不放过日出的每一种状态。老刘也有些感慨,是的,最美,两个最美的重叠。他把相机托在眼前,对着那个人,人的前方是气势磅礴的日出,日出之下是虔诚的人,他们在相互观望,相互等待。

一会儿工夫,太阳终于跳出来了,像是经历了一番搏斗,金色四溅,世界突然明亮起来,仿佛在一瞬间,所有的黑暗逃之夭夭,光明登堂入室,天边亮了,红山亮了,远处的城市也亮了。这让人感到十分震撼,这种震撼里还有激动。老刘继续用相机四处看着,远处的田野,工厂,以及伸向更远方的柏油路,最后,老刘的镜头落在那个人身上——他(她)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好像日出与其无关似的。老刘把镜头缓缓拉近,那人身下的红山便清晰了,草木清晰了,人的侧脸也清晰了——是的,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烫了卷发的女人,卷发应该由发胶固定过,显得那么的死板和坚硬,女人戴了副眼镜,从镜头里看过去,镜片似乎很厚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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