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士大夫精神滅絕於明朝?

黃埔軍校的知識分子有著怎樣的命運?

中國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共同體嗎?

君主獨裁,始於秦漢還是元明?

近代上海如何看待北京?

什麼叫革命?

……

熱愛閱讀、喜歡歷史的你或許對諸如此類的問題有過思考,也可能會對如上問題感興趣。而有一位學者,他自稱“無法歸類的蝙蝠”,其研究領域廣泛,對如上問題有著深入的思考,而這些都將呈現在《小時代中的理想主義》一書中。

本書為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先生的全新文化隨筆集,收錄了作者近兩年發表的重要作品,共分“史記”、“書生”、“懷人”、“家國”、“天下”、“情懷”六章,涉及關於近代史、學術史、知識分子史、地緣文化、文化批評等多種主題。許紀霖對學界和社會文化事件觸覺敏銳,以獨特的角度和案例分析切入研究,從而觀照出社會歷史事件、現象、人物背後不為人所察覺的深蘊。以下節選書中探討皇權制度化與士大夫精神的一篇文章,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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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至宋:君主專制

都說傳統中國的政治遺產是秦皇開創的君主專制,時人喜談“周秦之變”,從西周的貴族封建制轉向秦漢以王權為核心的郡縣制,秦漢體制,歷兩千年而未變。這些說法,籠而統之,忽視了秦漢之後的中國政治,其實分前後兩段,前一段是漢唐宋的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格局,後一段是元明清的君主獨裁專制。從封建到郡縣的“周秦之變”固然不錯,但更值得留意的是從共治到獨裁的“宋元之變”。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叫“崖山之後無中國”,說的是異族入侵、蠻夷當道之後,中原文化衰落消亡。文化亡了沒亡,這是可爭議之題,但漢唐兩宋施行的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崖山之後,再無續曲。

中國的君主獨裁專制,究竟始於何朝?日本學者宮崎市定將君主專制與君主獨裁作了區分。在他看來,君主獨裁是一種法律化的建制,大小決策雖然由行政官僚擬案,但最後皆由君主一人乾綱獨斷,這是自宋代以後形成的制度。而在秦漢隋唐,雖然有像秦皇漢武這樣的剛愎人主,但他們只是憑個人的意志與能力獨斷專行,遠未形成制度,只是以人為轉移的君主專制。梟雄一死,後主羸弱,遂回到漢唐的常規制度: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許紀霖:士大夫精神滅絕於明朝?

▲秦始王與漢武帝

(兩位大佬只是君主專制,而非君主獨裁)

所謂共治,乃是分內朝外朝。宰相原為君主之私臣,皇帝之家事與天下之國事都得由宰相這一大管家來打理。漢武帝之後,國事與家事、公與私得以區分,宰相率領儒家士大夫執掌外朝,獨立於王室,有其自尊的地位,文人政府由此出現。內朝由皇帝的宗室、外戚組成。君主身為一朝之主,自然一言九鼎,但實際的行政權力由士大夫的文人政府施行。

許紀霖:士大夫精神滅絕於明朝?

▲漢代的內朝與外朝

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到了唐代更為系統。唐代的相權雖然一分為三,分為中書(決策)、門下(複核)和尚書(執行)三省,但士大夫的權力較之兩漢有升無降。中書省負責為皇帝擬詔書,君主只需同意畫敕而已。然後,皇帝的敕令還要送給門下省的文官複核審查,合乎法律與規矩之後,再送到尚書省執行。唐朝士大夫權力囂張,王權謙卑,不是沒有緣由的。中世之際,各路世家大族尚存,士大夫的背後有門閥支撐,皇帝不過是貴族的共主而已,此消彼長,王權在相權面前,不得不恭敬有加,不敢獨斷。

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到了宋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五代十國大亂之後,門閥貴族漸亡,科舉出身的士大夫來自鄉間布衣,要看王權的臉色,君重相輕,宋朝國策的最後決定權不再在宰相手裡,而落到了皇帝的手上。不過,為了防止唐末的藩鎮割據重現,從宋太祖的“杯酒釋兵權”開始,兩宋就有重文輕武的傳統,宋太祖立下了“不殺大臣和言官”的規矩,士大夫的權力與尊嚴仍然受到君主的尊重。宋代的士大夫以理學為立身之本,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普遍意識,大多為人正直,敢於擔當。無論是君主,還是宰相大臣,皆以法為度,不敢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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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元迄清:君主獨裁

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到了崖山一役之後終於被打破了!來自大草原的成吉思汗後代驍勇有之,文明不足。他們馬上得天下,也以暴力治天下。中原的華夏漢民族早在西周就產生了民本的思想,“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到了孔孟,發展為一套完整的執政為民的儒家王道。民意代表天意,而士大夫又代表了民意,所以為政者不得不尊重士大夫。但是,元朝統治者來自狩獵民族,他們將打下的江山連同民眾統統視為狩獵品。沒有了民本的觀念,當然更談不上尊重士大夫了。元代在政治上實行嚴格的族群等級制度,蒙古人、西域的色目人是可靠放心的統治階級,而漢人(黃河流域)與南人(長江流域以南)不得為正官,更不用說當宰相大臣了。元代的皇帝就是草原上說一不二的大可汗,是叢林世界的獅子王,臥榻之旁,決不容他人酣睡,哪裡還有士大夫與大可汗共治天下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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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山海戰:崖山之後無中國?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宋元之變”。自此之後,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開明格局不再回歸,代之以絕對的君主獨裁。漢唐兩宋的君主專制是君主個人強力意志的偶然現象,在制度上畢竟還是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內朝之外,還有宰相率領的文武百官,具體打理天下事務。然而,元代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真正奠定君主獨裁製度的,不是短命的元代,而是繼之而起的明朝。明朝雖然回到了漢人當皇帝的時代,但是朱元璋及其子孫們卻深深地中了遊牧民族的大可汗獨裁之毒。朱元璋軍事北伐成功了,靈魂卻被成吉思汗南伐了。這位來自社會底層的平民皇帝,沒有讀過多少儒家經典,倒是在蒙古人的統治下,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殘暴地對待讀書人、折磨士大夫的君王之術。他像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一樣,將天下的土地與人民都視為自己的私產,想盡一切辦法傳給自己的子孫。以儒家為核心的中原文化有天下意識,而無江山意識。天下,本來是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皇族所獨有;自元明之後,對於君主來說,只有朝廷之小江山,再無“天下人之天下”意識,即使有的話,也蛻變為家天下、皇天下、朱家人之小天下。

從漢唐到宋明,士大夫與君權的關係,一直呈一條下降的通道,只要從君臣之禮就可以看得明白。漢代的丞相見君主,皇上必須起身相迎;唐代的三省長官去見君主,皇上還能賜坐賞茶,坐而論道;宋代的宰相去見君主,只能畢恭畢敬立奏;到了明朝,文武百官包括首輔覲見皇上,就要行三跪九拜之禮了。士大夫在王權面前的尊嚴,如同秋風橫掃之下的落葉,悽然飄落,蕩然無存。

明太祖和永樂帝都是不世之梟雄,皇帝中難得的狠角色,他們要滅的不是讀書人的肉身,而是孔夫子留給他們的尊嚴。肉體的懲罰還在其次,要害在精神上羞辱士大夫,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只是朱家奴才之命。在獨裁者眼裡,只有天子一人代表天命,士大夫要替天行道、為民請命,要與天子分享天命、在皇權之外另外樹立一個權威,想都不要想。朱元璋喜歡孔子,討厭孟子,因為孟子思想太激進,竟然講“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令他很不爽。洪武三年(一三七〇年),當他讀到《孟子》中“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朱元璋大怒,失聲大叫:“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非嚴辦不可!”他下令國子監將孔廟中的孟子牌位撤下,把孟子逐出孔廟。

許紀霖:士大夫精神滅絕於明朝?

▲朱元璋:老朱家不歡迎下邊這廝

許紀霖:士大夫精神滅絕於明朝?

▲孟子:昏君,你朱家遲早要完

布衣出身的朱元璋痛恨讀書人,仇視官僚士大夫,但有論者以為他對民眾有感情,待百姓是好的。王權、士大夫與民眾,這是政治中的三角。王權的首要敵人從來不是民眾,而是貴族世家、官僚士大夫。因為無論是世家大族,還是士大夫,都要與王權分享權力,共治天下。以自耕農為主體的芸芸眾生們,則終日盼望著一個為民做主的好皇帝;而皇上也要藉助民粹,煞煞士大夫的倨傲之氣。來自底層的布衣君主對抽象的、作為整體的人民有理論上的偏愛,但一旦涉及具體的、活生生的個體民眾,卻是殘酷無情,毫無憐憫之心。

那麼,獨裁製之下,明朝之君主是否就此可以為所欲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呢?非也。雖然相權廢除了,但文官治國的傳統還在。對於龐大的官僚系統而言,它有自身的利益、意志和性格,其背後又有儒家信念和祖宗之法支撐著,因此官僚系統與君主之間,又是一場永恆的隱匿戰爭。皇帝與官僚的較量,是意志的比拼,也是權術的鬥爭。充滿霸氣的帝王如明太祖、永樂帝藉助韓非的法術勢,可以將群僚們治得服服帖帖,敢怒不敢言。但自身性格羸弱,身邊又沒有強悍的宦官幫襯時,君主就只能被迫屈從於官僚機器的集體意志。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說,官僚們所需要的只是有一個個性平淡的君主作為天命的代表,坦率地說,就是皇帝最好毫無主見,因此更足以代表天命。因為他的權威產生於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實際上所能控制的則至為微薄。名義上他是天子,實際上他受制於廷臣。

明太祖煞費苦心定下的《皇明祖訓》,原本希望讓朱家王朝萬歲萬萬歲,但還是逃脫不了“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朝代興亡歷史怪圈。明代代替元朝,又被清朝推翻,朝代循環往復,但為元朝所開創、朱元璋所確立的君主獨裁製度卻在繼續延伸,而漢唐兩宋所曾經有過的“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成為了久遠而模糊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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