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怨女》中一場春夢

張愛玲《怨女》中一場春夢

瀟湘藍

女人的春夢都是少女式的,既純真無邪又可笑可嘆。

深宅大院裡的女人日子無聊,沒事做,沒地去。如果有個女人打麻將三缺一時提到某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又難得會來湊局的,這是個信號。

女人說話拐彎抹角的三句不離他,動作也有忙亂,“她撥弄著三奶奶紐扣上的掛著的金三事兒,揣著捏著她纖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身體是最誠實的,心事洩露常常是肢體先耐不住。

“二嫂唱個歌就還你”擺明了是男人開始逗弄女人。“沒有的事”,女人接話了還不由紅了臉,無論平常多麼敏銳精細,一旦男人先入為主,只有像洋蔥一樣層層被剝開。這可讓男人有的瞧了。

男人越發有趣,存心逗弄到底。女人已經不知怎麼,坐著不動,“他的袍子下襬拂在她腳面上,太甜蜜了”。調情到這份上完全就像在戲臺上,一個導演任意指揮者,一個演員太入戲已經錯入角色。兀自入夢,全然醉臥在溫柔鄉。“導演”不由叫一聲好。心裡不免得意,自然也是極舒坦的。

空氣裡剎那間流動著溫柔纏綿的氣息,因為旁人不易察覺而更加微妙陶醉。“單獨相處的一剎那去的太快,太難得了,越危險,越使人陶醉。”

同時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她“飛紅了臉,幸虧胭脂搽得多。也許看不出。”她稍有些忐忑不安抱著僥倖心理恢復著心緒。“他一躲,把袍子後襟唰的一甩甩上去,站起來順手抓了把杏仁”。就這個“躲” 字,是男人的本相,無非對應出女人的可笑。女人往往看見了也並不觸目,有個時間差,要到後來才能像針一下刺一下。

還有撩袍子的動作,“唰”聲音大了些,動作有點猛,是男人的不自覺,也會給女人帶來錯覺,這一聲恰與當時的氣氛吻合,空氣也覺得膩煩,這極不自然的一幕需要這一聲冷靜一會。只是男人就此了斷了,女人還只是暫停。

如果有情,這個時候入耳的是靜靜流淌的時光,分秒聽得見,任誰打擾也不會與半分驚詫,因為原本不可有任何慌亂來褻瀆。

男人把女人的小金指甲套丟在石臼裡,“還給了她”。沒有收下信物這一點讓她清醒了幾秒鐘。“她倒有些悵然若失,就像是一筆勾銷,今天下午這一切都不算,不過是在胡鬧,在這裡等著無聊。”女人一旦恢復正常,各種估算揣測判斷都趨向理智,漸而聰明。可惜還止於猜測,也沒有別的什麼更有力的東西觸及到本質上的有無,所以依然不會死心,依舊繼續入夢。

他離開了她的視線,卻並沒有離開她的心目,她咀嚼著下午的事。“他記得。她的心突然漲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裡聽見一千顆樹上的蟬聲,叫了一夏天的聲音,像耳鳴一樣。”內心的渴望推動了無窮的想象力,女人坐在自己的雲端裡享受虛無的世界。一千棵樹上的蟬聲是交響樂版的激昂雄壯,心海如潮漲潮落,自然界的各種喧鬧和躁氣在這個燠熱的黃昏裡統統遠去有近在咫尺,她只體會到她的快樂。

“三爺的聲音在說話,他站在臺階上,看不見。”她低聲唱了起來,“風把每一個音符在口邊搶了去,給了她一點勇氣,可以不負責”。她緊貼在欄杆上,越唱越高。她沒聽見三爺對傭人說,“這個天還有人出來賣唱,吃白麵的出來討錢”。女人一盆火,男人一聲冷笑。

三爺纏著賬房支錢忙著應酬,即便沒有這些事情,他也犯不上招惹家裡的女人。這一點他還有腦子,家裡的錢不夠他窮奢極欲到忘乎所以的份上,他還得想法子到外面去找點錢,包括女人。外頭是春藥,家裡要碗白水過一過。

銀娣是不甘心的,或者說她還是空的,二爺是個幌子,三爺才是個活物。她看到他才有了人的氣息。對方是不是有心,她不敢想,她漂亮年輕和別的女人一樣,這就夠了。春夢而已。只是不知也會夢魘,兇得狠,夜裡狠狠的撲上來,也廝打了好些年。一輩子也沒走出這個宅子,就這樣到一場花事春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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