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爲什麼一定要北伐?

諸葛亮為什麼一定要北伐?

成都武侯祠諸葛亮殿前有一副清人趙藩所撰“攻心聯”。因為它的第一句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因此後人稱之為“攻心聯”,也稱“能攻心聯”。

此聯的全文是: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很明顯,這是批評,是告誡。而且,這些批評和告誡,就是針對岑春煊的。因為此人在四川的所作所為,恰恰就是既不能“審時度勢”,又不能“攻心為上”,自然是“寬嚴皆誤”。難怪岑春煊看完此聯後,臉色難堪,一言不發,趙藩後來也被貶到了永寧。但趙藩這個人,既是岑總督的老師,又是岑大人的幕僚。以這樣的身份,並不可以直接批評,只能借古人說事。

趙藩對這位主角,或者說,他對武侯的治蜀,究竟是肯定呢,還是批評?多數人的意見認為是肯定,而且是全面肯定。具體地說,就是上聯肯定諸葛亮的南征孟獲是“攻心為上”,下聯肯定諸葛亮對法正寬,對馬謖嚴,均無失誤。這當然也講得通,但總覺得有些彆扭。因為趙藩撰寫此聯的目的,是要委婉地批評和告誡岑春煊。通過讚揚諸葛亮來批評和告誡,當然也行,但總不如通過批評某個人來得有力。何況“不審勢,即寬嚴皆誤”一句,明擺著就是批評的口氣。趙藩是不能直接批評岑春煊的,只能“指桑罵槐”。如果那“桑”不是諸葛亮,能是誰,該是誰?遍查蜀史,怕是找不到比這位名相更大的“桑樹”了。

這就迫使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諸葛亮的治蜀。我一再說過,在諸葛亮的領導下,蜀漢是當時治理得最好的國家。但同時,它又是最早滅亡的政權。這就說明,治理得最好,並不等於沒有問題,沒有教訓。找出這些問題,總結這些教訓,比一味地謳歌和頌揚,將更有益於我們今天的發展。這才是我們要討論“攻心聯”的真正原因。

那麼,諸葛亮他有問題嗎?

先看諸葛亮都做了些什麼。

從建興元年(223)受託永安,到建興十二年(234)病逝軍中,諸葛亮在蜀漢執政十一年。此間,他主要做了四件大事,即東和孫吳,南定夷越,北伐曹魏,內修法制。這四件事,都在《隆中對》的規劃之中,可謂“既定方針”。至於結果,則有成有敗,有得有失。最成功的是東和孫吳。直至蜀漢滅亡,兩國關係都相當之好。後來曹魏大軍兵臨城下,蜀漢朝廷還有人主張投奔孫吳。最不成功的是北伐。對於諸葛亮的北伐,吳人張儼的評價是四個字:“空勞師旅”(《默記》)。今人田餘慶先生的評價也是四個字:“積年無成”(《〈隆中對〉再認識》)。其實此事豈止徒勞無益,簡直就是勞民傷財。用張儼的話說,就是“國內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默記》),實際上加速了蜀漢的滅亡,所以是最不成功的。

這就讓我突發奇想:趙藩聯中“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一句,莫非說的就是北伐?

此言一出,肯定有不少人嗤之以鼻。因為誰都看得出,趙藩這話說的是“內戰”,不是“外戰”。為什麼呢?因為有“反側”二字。什麼是“反側”?就是“不安”。民不安,就叫“反側之民”。心不安,就叫“反側之心”。心存“反側”,就不是“順民”。因此要“攻心”,讓他們“安下心來”臣服。那麼,這裡說的“反側”是指曹魏嗎?當然不可能。曹魏之於蜀漢,不是“反側”,而是“敵對”。對付曹魏,也只能靠“武器的批判”,“攻心”(說服教育或懷柔政策)是沒有用的。

那麼,諸葛亮要“攻”誰的心?

通常的解釋,是“南中”的“夷越”,也就是孟獲那些人。他們原本是不肯臣服的,對蜀漢也是存有二心的。這就是“反側”。後來,諸葛亮南征時,採納馬謖“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的建議,對孟獲等人七擒七縱,不殺不辱,終於使他們心悅誠服,宣稱“不復反矣”(《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因此,學術界普遍認為,“攻心聯”的上聯,說的就是這件事。

這當然完全講得通,但也不是沒有問題。有什麼問題呢?第一,南定夷越在諸葛亮所做的四件大事中,並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還是東和孫吳、北伐曹魏和內修法制。第二,南撫夷越的實際效果,也並非如《漢晉春秋》所說的那麼好。這也是學術界早就有人指出過的。比如繆鉞先生在《三國志選注》的《前言》中,就說“諸葛亮徵南中事,當時傳說不免有誇大溢美之處”,而且明確指出七擒孟獲“不合情理”,南人不反“不合事實”。何茲全先生的《三國史》,也用《三國志》之《李恢傳》《馬忠傳》《張嶷傳》中的大量材料,證明諸葛亮北還後,南中的叛亂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所以,後來曹魏大兵壓境,劉禪打算逃往南中,譙周就說去不得。為什麼呢?因為那些“南方遠夷”的臣服,是丞相用武力逼出來的(兵勢逼之),並不可靠。而且,他們臣服之後,反倒要多交賦稅,就更是心懷不滿,甚至充滿仇恨(以為愁怨),因此隨時都可能暴亂(見《三國志·譙周傳》)。看來諸葛亮的“攻心”,並沒有達到“反側自消”的效果。這個未必成功的事例,怎麼能用來勸諫岑春煊?

然而諸葛亮進行的戰爭,除了南征,就是北戰。所謂“從古知兵非好戰”,如果不是指南定夷越,也就只能是指北伐曹魏了。

其實講通這一點並不難,只要弄清楚諸葛亮北伐的真正原因就行了。前面說過,諸葛亮的北伐,其實是不成功的。不成功的原因也有三條,即:曹魏非速亡之國,益州非進取之地,諸葛非將略之才。這三條,至少前兩條,諸葛亮應該是心中有數的。何況《隆中對》說得很清楚,北定中原,復興漢室,一要天下有變,二要兩路出兵。現在,天下無變而荊州已失,豈是可以北伐滅魏的時候?

於是問題就來了:既然如此,諸葛亮為什麼還要鍥而不捨地進行北伐呢?

答案就在《出師表》。《出師表》一開始就說:“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這是實話。也就是說,諸葛亮出師北伐,是因為蜀漢政權受到了威脅。那麼,威脅來自何方?來自孫吳嗎?不是。諸葛亮執政後,吳蜀盟好已經恢復,雙方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來自曹魏嗎?也不是。赤壁之戰後,曹魏從來就沒主動攻打過劉蜀。反倒是劉備攻漢中,關羽圍襄樊,孔明出祁山,屢屢挑釁。所以,這筆賬也不能算在曹魏頭上。曹魏不進攻,孫吳沒威脅,所謂蜀漢政權處於“危急存亡之秋”,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們內部出了問題。套用孔子的一句話說,就是吾恐諸葛之憂不在曹魏,而在成都城中也。

實際上,諸葛亮堅持北伐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理想必須實現”,二是“小國更要圖強”,三是“安內必先攘外”。因為無論是轉移注意力,還是加強凝聚力,戰爭都是最好的手段。一個國家,如果處於戰爭狀態,管理和治理起來就順手得多。要整治或者鎮壓反對派,也方便得多。想當年,執掌魯國國政的大夫季孫,就曾經因此而準備進攻魯國的附庸顓臾,所以孔子才說“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論語·季氏》)。不過諸葛亮和季孫氏的情況並不相同。季孫攻顓臾是以強凌弱,諸葛伐曹魏是以弱抗強。季孫之憂在魯君,故曰“蕭牆之內”;諸葛之憂則不在劉禪,故曰“成都城中”。那麼,讓諸葛亮感到憂心忡忡的,究竟是哪些人呢?

諸葛亮為什麼一定要北伐?

《帝國的惆悵》

出版:浙江文藝出版社

《帝國的惆悵》是易中天對帝國制度的反思。全書以人性為視角,以故事說人物,以人物說歷史,以歷史說文化,以文化說人性,解讀中國傳統社會政治、帝國制度與人性之間的關係,反思中國傳統社會政治和帝國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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