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 井变

有人居处必有井。上世纪50年代初,老家地下水位高,挖三四米就见水。村子里井多,平均几户人家就有一眼。大户有钱,独家掘井;寻常人家联合出资,挖一口井共用。

我家门口不远处有一口井,井口约七八十公分,围了石圈,高出地面两尺。井里用木板砌成四方形,靠近水面的木板缝隙夏秋季会冒出几颗蘑菇。井边有一牲畜饮水木槽,是大树劈开掏空所成。近处竖着斡杆,根部绑了石块,顶头吊起一根提杆,下端系着柳编漏斗。

生产队的饲养员老汉拉动提杆,斡杆起伏,咯咯唧唧不绝于耳,漏斗出没于井口,汲水倒进水槽。驴们跑步挤到槽边,竖起两耳,低头猛吸,痛饮后摇头晃脑,胡须和脸毛上的水珠四处飞溅。《红楼梦》里妙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物,三杯便是驴饮了”,与驴饮对照,留白太多,仍未能尽摹其态。

我曾在井边用注射器吸水,向天空和周围树木喷射。或者爬在井圈上,向井水映出的另一个我喊话。井里嗡嗡作响,亮光斜射水面,将水面切成两个吻合的半圆。水槽旁围着小孩,拿了装有洗衣粉的玻璃瓶灌水,摇匀了吹气泡。那些飞动的水珠,五颜六色的圆润和美丽,一个个在空中破灭,恰如转瞬即逝的虚幻。

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井里掉进过一个小姑娘。她倒着走路,碰到井圈上,一屁股翻到了井底。井水齐腰,她在井里哇哇大哭,其他小孩爬在井边大叫。她父母闻讯赶来,扔下一条皮绳让她套在腰上,把她拉出了进口。浑身湿透的小姑娘破涕为笑,好像赢了一场捉迷藏游戏。

想到这口老井,就想到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和余光中的“给我一瓢长江水”。那井水的滋味,是老家的味道。

上个世纪60年代,井成了集体财产,人工挖井变成半机械化锅锥打井。从城北苏武山下拉来碎石子和粘性极强的红泥,择农闲时节,约了打井队,在预定的打井处挖出深坑,搭起铁架,支好绞车,几十号人就没明没夜地忙开了。

锅锥直径约80厘米,外壁周围有可以开合的铁门。锅锥靠自重打进地下,由绞车推动旋转,装满泥土后,拉出地面卸载。绞车的钢丝绳一头连着锅锥,一头缠绕在半人高的圆柱体车身上。绞车框架上部插了四根铁棒,粗如手腕,长约1.5米。每根铁棒由四个壮劳力推动,三班倒,不能停歇。

现场指挥员发号施令:“一、二、三!推绞车!”在场者众声附和:“哎吆!推推推!”号子整齐短促,推绞车者用足力气,快步转圈行进。

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锅锥拖泥带水,从地下升上地面。有人立即用镢头或铁锨撬开锅壁上的铁门,泥沙倾泻,锅内空空如也。指挥者大喝:“一、二、三!抽杠子!”众人同时拔出绞车的铁棒,退到一旁稍息。锅锥自井架下落,重量拉动绞车哗哗倒转,钢丝绳蛇一般窜上铁架,发出沉闷的声响。传闻某地推绞车者疲倦至极,绞车反转时未抽出铁棒,遭急速横扫致死致残。

井坑边红泥池的黏土泥浆被推入井中,随锅锥旋转铺垫在井壁,避免其漏水塌陷。一周或十天,一口深约20米的锅锥井即可完工。从水利局打井队拉来水泥井圈,绑了长竹片下到井底,渐次叠起;再把碎石子倒进圈子和井坑的间隙,使之稳固。

灌溉农田的半机械化用具,我最早见识的是管链水车。人推驴拉,铁皮水管哗哗作响,汩汩细流淌出铁槽,缓缓流向田野。锅锥井出现后,抽水机替代了管链水车,成了新生事物。有宣传画到处张贴,也有歌曲广为传唱。

当年有一首《喂鸡》的儿歌,其中第二段唱抽水机:“我们队里喂了‘机’呀!什么‘机’?什么‘机’?哗啦哗啦抽水机呀,哗啦啦,抽水机。伸长脖子去喝水呀,哎咳哟哎咳哟,日日夜夜来浇地呀!日日夜夜来浇地,来浇地!”我在学校的合唱队里,应和着领唱的同学,重复问句和合唱,以“人民公社放光辉”结束。刘欢前些年翻唱过这首歌的第一段,后面几段都省略了。抽水机的名气和作用,当时可谓家喻户晓。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井边有井房,土坯黄泥小屋,地上铺着麦秸,能容纳四五人。井边均有大土坑,深四五米,半包围井体。土坑四壁立着粗壮的树干,防沙土滑落。坑底一台东风129型柴油机,满身油污,固定在两根压着石头等重物长方形木条上,几根传动带连着抽水机。水泥井圈被捣开窟窿,抽水机胶管由此伸入井中。农作物浇水的季节,柴油机开始轰鸣,井水冲出黑胶管,溅起白色水花。井房住了操控机器的青年,定时添油加水,闲余拿着《红楼梦》或小人书打盹。

没多久,老井填成平地,木槽当柴烧了,代之以水泥槽。要完成国家公购粮任务,保住“跨长江、过黄河”的产粮目标,县里打群井攫取水流。春夏两季,成千上万柴油机冒着浓烟一起发声,昼夜向干渴的土地和植物输送血液。

夏天高温时,井水清冽,纯净如水晶,大人小孩爬在碗口粗的胶管上,大口咽下带着橡胶味的凉爽;还把有着太阳味的干馍馍拿在水上冲,干馍冒出小水泡,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地下水位逐年下降,打井水用的绳子越来越长。居家的人用铁桶打井水,提水时常在水泥井圈上碰撞,不掉底就漏水。后来改用大卡车内胎做的橡胶软桶,比铁桶好用且寿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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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井台上结着厚冰,饮水的驴马小心翼翼,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冰面上敲出节奏,清脆而明快,犹如高跟鞋走过坚硬的地面。锅锥井口上横担一根圆木,大号铁丝拴着电动水泵垂到井里。橡胶软桶打出的水冒着白气,未及倒满铁桶,驴头就扎了进去,一阵喉咙嚅动,桶中水已干。驴使劲摇摆头颅,将套在头上的空桶甩到地上,瞪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井边的主人。

锅锥井时代,过段时间就能听到有人跳井自尽的消息,也有与井有关的凶杀案。跳井让人怜悯,凶杀则使人恐怖。某村一有夫之妇与一男社员相好,联手在其夫打水时将之倒提两腿扔入井中溺死。某社员和生产队长有隔阂,在春天沙暴大作的夜晚,窜入井房,用铁锨砍向熟睡的队长……

地下水位还在急剧下降,老家遍地布满百米左右的深井。打井全部机械化,不用多少人力和时间,几天即成。井圈直径小到二三十公分,大一点的水桶无法下井。家家都用自来水,很少有人上井台打水挑水了。井口被铁盖锁了,很难看到外形。井房缩身成50公分的砖混小屋,仅存放电表、电闸一类的小物件。它们像无数个蹲居在故乡的怪物,挂着铁锁,孤零零地守着干旱的土地。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 草菅

麦子长出地面,锄草的队伍就进地了。这支杂牌军的主力是妇女,提着芨芨草编的筐子,在麦田一头集中,继而分散,各占两臂能够着的宽度,坐上布垫、小凳和马扎,挥动铲子向麦地另一头缓缓移动。麦苗青翠,人物衣色驳杂,场面好似陕西户县农民画,掩饰着虚浮的盛景。

杂草锄完,麦苗高到膝盖,隐藏的燕麦露出了真面目。《本草纲目》说:“燕麦多为野生,因燕雀所食,故名。”老家的燕麦属皮燕麦,多用作饲料,混在小麦里影响面粉质量,乡亲们视为杂草,必欲除之而后快。

几茬苗水浇过,妇女们再次涌入麦地,仔细挑拣燕麦,连根拔出后扔到地埂上。黄昏收工,麦地四周横七竖八堆满了燕麦残骸。架子车装不了,便叫来中小学生帮忙。娃娃们背着燕麦,跌跌撞撞向生产队饲养院走去。一伙男社员把燕麦铡成小段,倒入驴槽。牲口发出欢欣的呼叫,叼起燕麦使劲咀嚼,黄牙毕露,嘴角流着绿色汁液。

驻队的路线教育工作组长嗛着卷烟,左顾右盼,指点江山:“集体的燕麦不能转到个人家里去!生产队的牲口吃饱了,就是社员的觉悟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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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家连年种南瓜,夏天必拔来臭蒿,壅到南瓜根部作肥料。正午太阳如火,沙路反出白光,一家大小四五口人推着借来的板车,到荒地上拔蒿子。晌午归来,板车摇晃一堆绿色,臭蒿味顺路四逸。大人汗流浃背,日本进口化肥袋改做的上衣紧贴身体,黑色“日产尿素”字样格外醒目;小孩只穿一条辨不出颜色的短裤,裸体像干瘪黑痩的麻雀。南瓜刚刚扯条,花苞见出了雏形。他们在自家墙角卸了臭蒿,压在南瓜根部和秧下。家长也许烦了,呵斥不断,小孩并不反驳,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汗水在脊背上泛出道道白碱,如同一条条蚯蚓,爬在干涸的地上。

夏收开镰,大人忙,小学生们也忙。高音喇叭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手提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前几句写实,后一句夸张——谁会越干越喜欢啊!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家有一两只猪羊,铲草的营生便来了。大人和小孩们持铲提筐,在麦茬地里给猪羊找绿色食品。太阳还在头顶,地面暑热蒸腾,小男孩们认真时,会分散行动,找到杂草多的地块,将灰条、辫珠子、稗子、冰草等装满筐子,用脚踩实,直到顶住筐把,夸耀为“瓷瓷一触把”。懈怠时聚在树荫下,拿破旧的扑克玩升级、抓百分,或捉蚂蚱、挖老鼠洞、斗嘴、分两派打仗,傍晚才匆匆溜入生产队的苜蓿地或糖菜地,一顿胡剁乱掰,塞满筐子回家。草也是集体的,随便铲割有风险,轻则被看庄稼地的民兵夺了工具,重则扣孩子家长的工分。遇上无处下手的困境,就用树枝在筐子中间搭起夹层,把草撒在表面,“虚楼楼”地向家长交差。可怜的猪羊,眼巴巴地等来了食不果腹的晚宴。

靠近沙漠的生产队,夏收后组织壮劳力去麻岗铲“芦草”,来回耗时七八天。麻岗,是老家绿洲东部的沙漠地带,有海子。茂盛的芦苇迎风摇曳,老家人称为“芦草”。夏季铲的芦草水分大,沉重,不易拉出沙漠,遂扎捆晒干,秋末或初冬季拉回,供大牲口过冬。

铲草队伍由二三十号男人、十几辆或者更多的牛车组成,备有铺盖、口粮、沙瓤西瓜、灌满茴香茶的塑料水桶等。一大早从村子里出发,男女老少相送,小孩子跟在车后一路小跑,送出老远才恋恋不舍返回。

到麻岗的路仅几十里,要走一两天。沙漠无风时平静如安眠的大海,有风时黄尘遮天蔽日,沙丘似在旋转,瞬间换了外形,疯狂如怪兽。人和牲畜东倒西歪,满面沙土,像从土里捞出的古董。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沙丘底部的开阔平整处,芦草连洼成片。这里昼夜温差大,“早穿皮袄午披纱”,太阳一出,升温极快,热不可耐,无法干活。铲草开始于凌晨四五点,上午十点歇工。木车排成一溜,车尾着地,车头翘起,如同凉棚,庇护大伙躲开烈日歇息。傍晚六七点复工,把铲好的草捆扎好,集中晾晒。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沙漠里挖一米左右,就有水溢出,味特甘甜。铲草的人在沙子上支了铁锅,找些干柴,便可烧水做饭。拉面既宽且粗,名为“驴肚带拉条子”,入锅打几个滚捞出,倒了醋、拌红辣子吃。晚上做饭,燃烧的柴火招来无数昆虫。最多的是粟蛛,奋身扑入火堆和饭锅,噼啪乓乓作响。

秋后,铲草队伍重返从麻岗,拉出晒干的芦草,留足自家牲口过冬的草料,多余的运到城里售卖。

县城南关有一家私人旅店——张家店,偌大一个院子,半院坐落着土坯平房,比电影《和平饭店》差,但比《新龙门客栈》好。另一半竖着树桩,拴牲口、停放大轱辘木货车。男主人姓张,故去多年,留下老板娘和斜眼的三女儿惨淡经营。这家旅店公私合营后为城关农业队的集体所有,一些人出远门搞副业,到此歇脚;赶大车、拉生产队柴草来县城交易的人,也住在这里。

深冬,天蒙蒙亮,白霜遍地。张家店的灯光亮了,门缝挤出烧水的热气。院子空旷处,买草的架子车上旁,几个戴棉帽、包裹白羊皮祅的人跺着脚,嘴里呵出白气,等卖草的一方谈价。卖草者走出旅馆屋门,揉着眼睛搭话。一斤草三五分钱,逐捆过了磅秤,算出总价付款。一角一分交接清楚,双方折好清单,装进上衣口袋,分道扬镳。张家店登时冷清了,斜眼三女儿依旧忙里忙外。一个拾粪老汉和老板娘吵仗,叨骂声吸引了旅客和过路人的耳目。

老家的沙原上,人如草菅,岁岁枯荣。

2018.6.14民勤记忆|刘润和:老家味(三)

运营人员:邸士智(民勤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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