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最後的滿人翹楚:端方之死

【前情提要】1911年,清廷出臺川漢鐵路國有化政策,並重新啟用因偷拍慈禧太后葬禮事件被革職的能臣端方,出任川粵漢鐵路督辦大臣。結果四川鬧起保路運動,川督趙爾豐武力彈壓(詳見 楊早 | 天下未亂蜀先亂:大清要完倒計時),局勢更加失控,端方硬著頭皮帶兵自鄂入川平亂,卻在途中丟了腦袋。

民初社會傳聞:端方花了四十萬兩白銀買得川粵漢鐵路督辦大臣一職。這未免太小看端方的智商了。端方被革職急謀起復是事實,但他難道不知道,各地保路風潮如火如荼,此時督辦路事,是一塊燙手山芋?

端方在京未發時,自1911年5月起,就一再上奏,希望朝廷收回“鐵路國有”成命,又懇電沿線各督撫,請“務須和平,勿專制強硬,以致激變”。

6月29日,拖延已久的端大臣隊伍終於離開北京。因為懷著極大的疑懼之情,端方走走停停,還跑去彰德跟賦閒的親家袁世凱“商榷要政”,而且他還對記者說,此去“如無妥善辦法,即擬辭職”——跟四川袍哥一樣,端方也在鋪後路。

本來自北京到武漢火車只需一日,端方生生拖到7月4日才到武漢。據《申報》報道,湖北各官員從端方上月中旬放風說要出京,就屢屢相約往大智門車站迎接,結果屢屢撲空,大概一共白跑了十來次,人人把端方恨得要死。

在武漢的兩個月,端方確實竭盡所能,希望在“朝廷國有”的定策與“鐵路商辦”的民意之間尋找一條折衷之路。比如他曾派夏壽田返京與郵傳部商議,是否將川漢鐵路四川段宜昌經萬縣、重慶至成都的原有路線,改為由潼關經川北保寧府達成都,寧願從陝西境內繞一下,這樣可以朝廷、紳民分別築路,既滿足民意,又不失政府尊嚴。

但是內閣與郵傳部拒絕了他的建議,路線已經與四國銀行團簽訂協議,改路?那不知又要多花多少口舌工夫?

好吧,端方於是守在漢陽,只是修修督辦大臣公所,找人來繪製路線圖,招聘鐵路人才。比起其勢洶洶的四川紳民,湖北各界對他的態度要好得多,而武漢三鎮比起已全面罷市的成都,也要平靖很多。

而且袁世凱早有信來,要端方在路潮平息之前“宜先駐漢陽,分投委員勘查,步步為營”。後世史家說,如果端方按此行事,縱然在武漢碰上了辛亥首義,多半也不會身首異處。畢竟,瑞澂、張彪,諸多湖北大員一個都沒有死。

歷史:最後的滿人翹楚:端方之死

四川保路同志會報告

然而趙爾豐搞出了“成都血案”,朝廷嚴令端方入川查辦,端方回奏力辭,朝廷再嚴令,怕川人武力暴動?給你兵隊,而且派“楚同”號軍艦護送入川。看你還有什麼藉口?

端方几乎每停一處地方,都要向內閣或盛宣懷發電,訴苦,找後路,巴不得停在宜昌,停在夔州,停在萬縣,停在重慶,等路潮出個結果再說。

然而朝廷並沒有放過他,不僅連番催促,甚至在武昌事變之後,於11月6日諭令端方署理四川總督,將整個四川的重擔都壓在了他身上。不過,由於武昌事變後電報不通,端方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又當了一回制臺大人。

有史料顯示,在知道武昌事變、湖北獨立的消息,又有流言傳說北京失陷、宣統逃亡之後,端方確曾認真考慮過自己在大變動的四川中的位置。他認為趙爾豐已經失去民心,朝廷又無力控制西陲,按照武昌推舉黎元洪的前例,他是否也可以被推舉為四川都督,甚至四川獨立後的軍政府首腦?

他曾派劉師培等人潛入成都探聽消息,但迴音很不樂觀,據說趙爾豐已經做好準備,端方一到成都,就會被軟禁起來,連住的地方都預備好了。

端方更不肯往前走了。而且,入川以來,沿路補給相當困難。端方家丁日後回憶說:“沿途飲食,並無菜蔬可食,每飯只有白飯鹹菜。沿途所住之房即系養豬堆糞之屋,即欽差亦系此等之房。行至兩三月均如是。”於是,命運將端方送到了資州,也留在了資州。

歷史:最後的滿人翹楚:端方之死

端方

資州離重慶六百多里,距成都四百里,可進可退,而且地面安靖,似乎沒有同志軍活動,比一路上的滋擾不寧好得多。端方就此住了下來。

他一路走來,每到一處即鳴鑼集眾,尋一處寬敞廟所,派六弟端錦前往演說,表示對所有“匪徒”均不帶兵剿趕,願自行解散者,發與盤費,優給獎勵。爾等川人,也莫以為川地堅固,有蜀道之難,現時有機關槍炮,一旦天兵到來,四川如何抵擋?……

端方家丁說:“每到一處,紳商學界以及匪徒皆懸燈結彩鳴鞭,各戶換粘新對,歡迎數十里外,各界感情殷殷。”這不免有點兒往端大臣臉上貼金,地方紳糧自然對欽差大臣還是儘量敷衍,端方在資州,便“天天飲酒宴會”。但群情激昂的四川,如何會因端方片言便解難去紛?端方在重慶通衢遍貼六言安民告示(方便不識字者聽人誦讀),就被人在每句後面都加了註解:

蒲羅九人釋放(未必) 田周王饒參辦(應該)

爾等迫切請求(何曾) 天恩果如爾願(放屁)

良民各自歸家(做夢) 匪徒從速解散(不能)

倘有持械抗拒(一定) 官兵痛剿莫怨(請來)

不管怎麼說,端方絕非滿人中的頑固派,川人中也頗有對這位“主撫不主剿”的欽差大臣有好感者,成都方面甚至傳來“雖經宣佈獨立,仍復預備歡迎”的消息。這裡的弔詭之處在於:如果端方身處大城市,無論武漢、重慶還是成都,他都很可能不死,唯獨在資州,沒有外敵的壓迫,但本地也沒有彈壓支援的力量,端方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他從武昌帶來的新軍第八鎮步隊一營手中。

事兆從頭上開始。突然有新軍去街上的剃頭鋪剪去髮辮,而且一傳十,十傳百,滿街突然地行走了已剪辮或未剪辮的武昌新軍士兵。不到三個鐘頭,幾乎全標人都剪了辮子。而且這股風潮開始向資州城內與四鄉瀰漫。

端方不可能沒有感受到這種危險的氣氛。下面這段話,有人說是端方主要召集新軍的表白,有人說是新軍士兵將端方兄弟抓到朝天宮後的對話,但內容大致如此:

端方:我本漢人,姓陶(據說端方有一方印章,上刻“陶方”),投旗才四代,今願還漢姓如何?

眾兵:晚了!

端方:我治軍湖北,待兄弟們不薄,此次入川,優待加厚。請各位周全……

眾兵:那是私恩,今日之事乃國仇。

至此眾士兵大呼:武昌起義,天下響應,漢族健兒,理應還鄂,效命疆場。是何端方,巧言矇蔽,使我輩處於附逆地位。今天公仇為重,不殺你端方決不是炎黃子孫!

其實,端方提出的兩項理由,都很有道理。寬以待下,正是黎元洪等舊官僚被擁戴的重要原因,而脫旗返漢,更是辛亥年洗脫種族原罪的重要手段。成都滿官簽署的《四川滿人投降文》中即明確表白:“然清皇攝政二百餘秋,我漢人生逢斯時,而脅迫投旗者甚多……今知天命將終,而國祚改易,江山仍還舊主,睹此大局情形,我漢軍不得不返旗還漢,原業歸宗,何敢愛清室一官,而不念祖宗乎?”明白事理的革命黨人也大抵只要求滿人投降,而不是大肆屠戮,以安民心。

但是端方所處的情境不同,他倒黴就倒黴在他面對的是一幫無統屬無歸依的新軍下層官兵。國仇云云,多一半隻算藉口。從最後士兵的大呼可以看出,這支軍隊,立志要返回武漢參加起義,但當此亂世,如何能穩固新軍們起義的決心?如何能保證本標千餘人的團結?如何能取得武昌方面的信任?領頭的同盟會、共進會成員,必然要藉端方這個欽差大臣的人頭,當一顆定心丹,也做一張投名狀。要說這,也是江湖政治的規則。

是以這位被《申報》稱為“滿人翹楚”的候補侍郎、督辦川粵漢鐵路大臣、署理四川總督,就被士兵們用指揮刀砍下了頭顱。他的屍體裝進木棺,棺蓋上用粉筆寫上“端兒之屍”(四川人蔑稱某人即為“某兒”),可能是就地埋葬了。端方兄弟的首級,則被裝進兩個盛煤油的鐵皮桶裡,還浸上煤油以防腐爛。

新軍次晨即開拔回武昌,沿途每經一地,都將端方兄弟的首級示眾。那些紳商民眾,看見半個多月前還路過這裡並向他們宣講清廷德音的兩位端大人,而今身首異處,浸透煤油的頭顱在空中搖晃,不知會做何感想?

人物:端方說相聲

湖北老革命黨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中記述1905年端方、戴鴻慈等輩訪問美國加州大學,他親見的一幕:端、戴一齊上臺,並立演講席中,戴左端右。端謂戴曰:“請老前輩發言。”戴曰:“兄常與西人往來,識規矩,請發言。”於是端方發一言,翻譯完,向戴鴻慈曰:“老前輩,對不對?”戴曰:“對。”端又發一言,又向戴曰:“對不對?”戴曰:“對對。”一篇演說約數百言,端問戴數百次,戴亦答數百次。

這簡直像是在說相聲嘛,搞得西人大惑不解,在場留學生也面上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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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前排中深色大衣者)在美國考察憲政,1905

這則軼聞常被引來說明清朝官員之昏庸可笑。我看見的卻是三類言論形式的衝突與並存。很顯然,端方有能力獨自演講,而且他未必不知道西方式演講是個體化的,但是他必須處處表現對戴鴻慈這個“老前輩”的敬重。這裡的關鍵是,滿官重身份(是“奴才”還是“臣”),漢官才重科輩。滿官大可不必對漢官講這一套科輩規矩。端方是滿官,與漢官相處,能遵從漢官的禮儀,這當然能迅速贏得漢族同事與上司的好感,故而《申報》在眾多滿洲權貴中,獨獨推許端方為“能吏”。

滿清開國的老祖宗們,最近的殷鑑便是元明兩朝。元朝式的排斥漢文化肯定是行不通的,但是明朝的文恬武嬉也讓人心生警惕。有清一朝,皇帝或許會表現出對漢文化的好感,八旗體制卻有形無形地將滿漢置於不同的生活空間與職業場域。納蘭性德與曹雪芹當然是滿族文人的驕傲,但總的來說滿族的文化水平偏低,人人皆兵的八旗也沒有貢獻出太多的政治幹才。

像端方那樣,在文化、政治兩方面都能躋身於全國一流的滿人,清代幾乎找不出第二個。據說端方少時也是紈袴一名,當京官時,因為不懂碑帖,受到了漢族同事王懿榮的文化羞辱,才發願苦研金石。三年之後,端方已經儼然金石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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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題瓦當拓本·金文全形拓·北魏造像·造優填王記

端方後來外放地方,有貪墨之名。考慮到他的收藏嗜好,巨大的金錢需要也很正常。當時有付嵌名對聯說是:“賣差賣缺賣厘金,端人不若是也;買書買畫買古董,方子何其多乎?”但即使辛亥時期的醜化描寫,也承認端方“貪而狡”,比如他在武漢的時候,雖然不拒絕賄賂,但是“賣差不賣缺”,這就巧妙地利用了晚清差缺分離的官制,規避朝廷的監管。又有說他“凡與外人酬酢,時時演出一種獻媚之態”,晚清較懂洋務較有彈性的官員,如郭嵩燾、曾紀澤,往往都會膺此惡名。而且端方在南京,率先改變督撫到任先拜各國領事的成規,逼得各國領事率先來拜,在當時中國官場,已算得上深諳國際政治規則。

辛亥年端方在資州被殺,被許多人視為漢人向滿人報“國仇”的標誌性事件(也是因為辛亥革命中身死的滿族大員極少)。因此時評對端方不太客氣,尤其是清末民初的筆記,對端方詆譭之語甚多,對於端方任兩江總督期間的種種功業,不大好一筆抹殺,卻可以做誅心之論:“端方知江蘇人多文弱,又矜言新學。彼惟於學堂中撥款若干,以為輔助資。則趨之者,已如蟻慕羶。或則略與周旋,以施其牢籠之法。而江蘇已爭誦之。實則所撥者,皆取於漢族之財,而託名為國家也。”(《奴才小傳》)這也未免太羅織罪名,以此概之,則天下尚有能吏乎?再往前走一步,就會出來“清官有害論”。

革命黨人恨端方,其實也與他的能幹有關。端方在兩江總督任上,招降革命黨人甚夥,其中包括學問大家劉師培,這成為後來革命本位的論者心中永遠的痛,如劉的弟子黃侃解讀劉師培《與端方書》一面將端方稱為“狡黠之虜酋”,一面又開脫老師“不諳世務,好交佞人”。端方這個罵名背得實在冤枉,他是革黨口中之奸佞,當然就是清廷眼中之能臣,各為其主,何可厚非?關鍵是端方能讓劉師培這樣的大名士歸心輸誠,數年後還跟著他一路入川,並代端方潛入成都打探,可謂死心塌地追隨,你當是個個封疆大吏都可以做到的麼?

反而是他效忠的朝廷給了他當頭一棒。1908年兩宮葬禮,端方因為指使人沿途照相,被李鴻章之孫李國傑劾“大不敬”去職。以端方之世故圓滑,過還曾因光緒大婚辦事得力受賞識提拔,為何會犯此低級錯誤?有論者認為是“主少國疑”,不得不去權臣以立威,罷斥端方與袁世凱的理由都是藉口。而這個藉口之所以會出現,也是據說端方考察歐美,十分羨慕歐美立憲的“君臣一體,毫無隔閡”,無論君主、大總統,報館記者皆可隨時照相,一見大老闆換了新人,不免想搞搞新意思。這樣說來,端方又是因為第一個吃螃蟹被人抓了把柄。

端方吃第一隻螃蟹的事例很多,後人亟亟於滿漢之分、革命保守之別,就未必瞭解關注這些了:

中國歷史上最早的現代幼兒園是他在湖北創辦的,他在湖北、湖南、江蘇,均是首創電話、無線電、圖書館、運動會。

他在南京、蘇州、上海大力提倡全民種樹,並用軍功與刑罰誘使官員、軍隊普遍種樹。

他把電影放映機帶進了中國,也第一次向中國人介紹了西方牲畜屠宰與肉類檢驗的制度,希望中國仿效。

他創設了市民公園和現代監獄,又在中國官員中頭一個實行了公費女子留學。

江蘇的第一次公開民意代表選舉是他主持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工商博覽會也是他籌劃的……

應當記住,這個曾經的浪蕩旗人,中國當時最好的收藏家之一,曾被萬眾唾罵的狡詐的“滿洲狗”,同時也是一位中國現代之門的開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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