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二)

“狗日的不认符驮村了!”

“狗日的回符驮村就摧他出去!”

这里的“摧”含有打和推的意思,打着推出村去。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二)

四、另一筐好话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二)

符驮村人在送他一筐好话的时候,是否就存了遥远的心思呢?

我以为,这样事后的臆测是不应该的,也有些不善。说给符驮村的人,他们会跳起来的:

“说他妈没屄的话!谁知道他一定能成!”

“存心思也存在我们自家儿女的身上,说他妈没屄的话!”

“说这话就该给他几个耳光,唾他几口!”

事实上,每一个当兵走的,都会接到这样的一筐好话。大多的情形是,当了几年兵以后,不回来了。符驮村的人和他们怎么样了?没怎么样。最多,有人会有几句感叹,更多的是连感叹也没有的。

也许在心底最深的那一层里存着吧?只是埋伏得太深,自己不觉得,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冒出来。

这该是有人说的所谓潜意识了。我没有研究过潜意识,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东西,符驮村的人是否潜怀着后来又转而为明,也就无法判定。

或说,就因为潜怀着遥远的心思,所以才给每一个都送,说不定有一个两个会成气候的。

这就是一种策略了,所谓“普遍撒网,重点收获。”可是,一个村庄的策略该要村人一起研究判定的,符驮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研究。

默契吧。爱人之间有默契,家人之间有默契,村人也该有的。

就算是默契的策略,也不见得奏效。比如刘西奇。

刘西奇是工农兵大学生,由当时的贫下中农推荐,村上盖了章的,走时也得过一筐好话,后来成了气候,现在是西安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村上修路的时候给他要过钱,给了。盖学校又去要,也给了。修另一条路再去要,却不接茬了。村长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符驮村的路是我家的路么?随后关了手机,怎么样呢?

“狗日的不认符驮村了!”

“狗日的回符驮村就摧他出去!”

这里的“摧”含有打和推的意思,打着推出村去。

说这话不久,刘西奇就回来过,似乎没有人真去“摧”。

可见,纠缠是有深浅之分的。符驮村和刘西奇之间的纠缠是浅而不深的。

但我不愿怀疑那一筐好话的真诚。就算他们怀着遥远的心思,但首先是希望他好的。他也发过热的。不仅当时发过热,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也不时会想起这些好话会继续发热的。谁敢说这一次次的发热在他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没起过作用?一点也没有?

何况,在他倒霉的时候,他们又送过他一筐好话。这在符驮村人的送话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他被“双规”过一段时间。

“双规”是个新词,大意是:在规定的时候和规定的地点交待(也叫说清楚)需要交待的问题。“双规”只适用于在党的且做官的人。据说,许多在党的做官的提到这个“双规”,就会色变,不尿也要打尿颤的。如果有哪个在党的做官的突然找不见了,人间蒸发了一样,没外逃也没自杀,那就极有可能是被“双规”了,等到再现人间的时候,十有八九是要交司法进监狱的。也有不交司法不进监狱却要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当然,也有没“规”出问题的,那就回家回单位,继续为人民服务。

他属于后一类,因一个案子的牵扯,“规”了一段时间,说清了。

但也变过色,打过尿颤的。

他回了一趟符驮村。尽管他已经越来越少回符驮村了,但这一次,他想回去一趟。

“我回老家一趟。”他说。

“为什么?”妻子问他。

“不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

“凡事一定要为什么吗?”

“唔,噢……”妻子似乎想通了。

“你呢?”

“不。”妻子摇着头。她对符驮村一直保持着警惕。父母死后,她就不再和他回符驮村了。他一个人回去的。

“啊啊……回来了?”他们很诧异。

“噢噢。”他说。

“不是说……没事了?”

“没事了。”

然后,家里来了许多人。有家门户族的,也有不是家门户族的。他们抽着烟,或者不抽烟,喝着他哥和嫂子端来的茶水,坐着,蹲着,沉思着,然后和他说话:

“啥叫双规?”

他给他们作了解释。

“这不和坐牢一样么?”

“一样也不一样。”

“打你了?”

“没有。”

“屈打成招的事古今都有。”

“我没有。”

“没有为啥拉你去双规?”

是啊,为啥?他们想不通了:

“没有的事为啥要问?没有的事为啥要拉到那种地方去问?能随便拉一个人到派出所问人家听说你是贼你偷没偷能这么问么?”

然后,他们就得出了结论:

“这不是问人哩,是害人哩!是明摆着臊人脸哩!”

然后,他们愤怒了:

“他们嫖客日的!他们婊子养的……”

这是骂,也是话,但不能推敲。拉他去“双规”的人未必是坏人,就算是坏人,就一定是嫖客和婊子的后代么?嫖客和婊子的后代就一定是坏人么?嫖客和婊子相遇不是为了生养,有生养是因为不小心,这样不小心生养出的后代能有多少呢?世上的坏事大多是办过正经手续的父母生养的人做下的——符驮村的人不知道这些么?知道的。可是,

“他们嫖客日的!他们婊子养的……”

这就是我说的那另一筐好话么?是的,上边列举的都是,包括他们的骂话。如此粗鄙的骂话也算好话么?也算。话的好坏不能以粗鄙和文雅区分。听这些话,在他不只是感动,也是一种享受。只有符驮村的人才能以这样的方式给他。

难道能怀疑他们在给他这一筐好话的时候,也存着心思么?

“难说。”这是他妻子的看法。

她缓缓地摇了几下头,眼睛有些湿了,又说了一句:

“难说。”

五、辩诬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二)

符驮村的人认为他妻子的“难说”是诬蔑。如果把他妻子和符驮村的说法用对话的形式记录下来,就该是这样的:

他妻子:这些所谓的好话是在他解除“双规”以后说的。“双规”的时候怎么不说?符驮村的人呢?在哪儿?

符驮村人:你甭问符驮村的人在哪儿,你先说说“双规”的时候他在哪儿。你知道么?你也不知道!鬼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在哪儿,咋和他说话?

他妻子:家里不能来吗?

符驮村人:哪个家?符驮村还是西安?问他哥和他嫂子去。多少人去打问过,连来娃也打问过。小时候砍过人家一镢头也去打问了。为啥要去西安呢?知道他不在家为啥要去西安?就是有一背篓的好话见不着他给谁说去?给你啊?

他妻子:那些天我像掉了魂一样,流的眼泪能湿透几个枕巾。单位的人不来了,认识的朋友不来了,符驮村的人也不来了。我是他的家人,不该安慰几句?

符驮村人:这么说证明你对符驮村不了解,别看你和他过了几十年可你对符驮村不了解。安慰家人是女人的事。你让符驮村的女人跑百十里路去西安给你说好听的话陪你抹眼泪么?这么给符驮村怪不是也太过分了吧?凭你那股子啬皮劲儿,你不怕你家的枕巾不够要花钱买么?安慰你几句能咋?能把他从“双规”的地方安慰回来么?没问题他才能回来嘛。没问题他自然就回来了,不是么?

他妻子:要有问题呢?进监狱呢?

符驮村人:这就是两可的事了。也许符驮村有人会去监狱看他,也许不会。去了也没好话给他。进监狱就是坏人了。符驮村没有给坏人说好话的习惯。符驮村对每一个出去的人都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听领导的话,就是不让他当坏人做坏事。你要当坏人做坏事符驮村的人有啥办法?没办法。符驮村里没有且门,没办法给监狱的人说哎哎他是符驮村的把他放了,就是有且门也不能这么做!

他妻子:就因为他没问题回来了,你们又看见希望了,所以又送好话。

符驮村人:希望错了吗?难道?你对他没希望?你会说你有因为你是他的婆娘。婆娘把希望承包了?别人不能希望了?世上有这样的理么?按时间算,符驮村的人比你早多了。他在符驮村捏尿泥甩炮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在符驮村的麦茬地里灌黄鼠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在符驮村上高沿低掏鸟蛋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说你和他生儿育女了,没错,符驮村的水土没养他你能和他生儿育女?你感谢符驮村还来不及哩,别给符驮村的人摆那个婆娘的谱!

他妻子:你们真让我恶心。

符驮村人:知道你恶心符驮村的人,早看出来了。既然恶心符驮村的人,就别说安慰不安慰的话。

他妻子:没错,早就恶心你们了。没想让你们安慰,躲都躲不及呢!多少人来过我家?缝纫机自行车买一个拿走一个买一个拿走一个。多少人拿过钱?过去工资少,三块五块,后来就三十五十。衣服袜子,什么没拿过?包括我儿子的铅笔盒作业本,连铅笔盒里的铅笔也不留下。再后来又让给这个给那个安排工作。你们真会说话!“你侄子在家没个事干你说咋办?”“咱儿子中学毕业了没考上你得管。”你侄子咱儿子,多亲!多动听的话!

符驮村人:再动听也没打动你,证明还不动听。去过你家的人有几个没看过你的脸色?你恶心符驮村的人,符驮村的人也恶心你呢!所以,有好话也不会给你说,他不在,也没人去你那个家。去干啥?看你的脸色啊?说实话,你的脸并不难看,可你的脸色咋就那么难看呢?一见符驮村的人,你的脸色咋就那么难看呢?

他妻子:几十年我们家成什么了?全让你们搅乱了。

符驮村人:全是符驮村人搅的?符驮村的人拉他去“双规”了?你这话说得太欺人了吧?咋个乱?不能吃饭睡觉了?不能屙屎尿尿了?不能生儿育女了?你们家你们家,这话也够动听的。如果和你较着劲儿说,你可别嫌难听。他是你男人,你是他婆娘,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往好听的说是夫妻关系,往不好听的说就是肉体关系。他和符驮村呢?是水土关系,血脉关系!

他妻子:是水土关系血脉关系就欠下你们了?就要对你们负责了?就要对全村负责了?

符驮村人: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这是古话。啥是好狗?咬狼的狗。啥是好汉?有情有义之人。一个人成了气候做了官,该不该给家门户族给村上人帮点忙解点困?能帮解不帮解成什么人了?你也是念过书受过教育的人,你自个儿想去。你给全中国的人说去,说给全世界的人去!事实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好像全符驮村的人都苍蝇一样粘到你家的门窗上了。就说找工作,让他给七十岁的人找工作了?让他给三岁的鼻嘴娃找工作了?他确实安排了几个人,等到再让他安排的时候,他死毬了,还整了符驮村一把,害了多少人!这话就不说了。人已经死了说了没毬用。

他妻子:是你们把他缠死的。

符驮村人:啊呸!这样的话!你听这婆娘的话。他明明得的是喉癌,咋是符驮村的人缠死的?啊呸!没听哪个狗毬医生说喉癌是人缠出来的。人有这样的本事?符驮村的人有这样的本事?有这本事就好了。符驮村人就发财了。符驮村成立一个缠人公司,生意肯定红火。没准且门也会来符驮村,派符驮村的人去台湾:陈水扁搞台独,缠他个狗日的去。求他办点事就是缠了?就算缠吧,符驮村的人也缠过刘西奇,咋没见刘西奇得喉癌?

他妻子:刘西奇聪明,不吃缠。

符驮村人:他也可以不吃啊。

他妻子:说来说去成他的问题了?

符驮村人:是你先把话说绝的。

……

平心静气一点想,符驮村的人说的也没错,他是可以不吃缠的。刘西奇一句“符驮村的路是我家的么”就挂断了手机,他却没有。他吃缠了,而且越缠越深,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缠是互相的,缠与不缠,深与浅,是因人而已的。

他为什么就不能和刘西奇一样呢?

“是啊,我至今也想不通。”他妻子说。

又说:

“他也是,到死都没想通。”

可见,他妻子也承认他有问题。

(精彩未完,下周三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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