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好，願天堂裡沒有加班”。很多人同情這位年輕的機關幹部，因為他的年輕，33歲正是一個男人的花樣年華；因為他是一個老實人，從畢業分配到整編分流，無怨無悔的背後其實是無可奈何；因為他身處我們這個不平衡系統裡幾乎最勞累的崗位，絕對是“二八定律”裡的二了又二……當然，還因為他本來就不健全從此更徹底殘破的家庭……長期兩地分居變成了永遠天人永隔，孩子那伸出去渴望爸爸擁抱的雙手從此只能觸摸到空氣、以及冰冷的回憶。
而更多的同情，其實是同情我們自己。因為像他那樣的出身，像他那樣的環境，像他那樣的拼搏，像他那樣的無力，像他那樣對家庭的歉疚，正是我們大多數同齡人的真實寫照。只不過，我們沒有他那麼壞運氣，暫且還沒有透支到需要立刻償還的地步。這也是為什麼這位年輕軍官的離世而引來了普遍的同情與唏噓，因為既有同情心，也有代入感。情同此心，因為身臨其境；同命相憐，因為他即是我。
從悲痛和憐憫之中跳出來的許多人，開始反思和拷問那些老生常談的問題：我們是否真的需要那麼多加班？這些加班與打仗到底有多大關係？我們實現人生理想是否必須要用榨取自己生命這樣殘酷的方式？以及，我們的人生價值到底是什麼？
２.
其實答案在多數人的心中，都再清晰不過，我們也不止一次反思過。當我們躊躇滿志，從大學畢業進入軍營的時候，往往並不知道那條路究竟應該怎麼走。跟著別人走、隨著人流走，成為明智而僅有的選擇。但走著走著，很多人有了自己的意識，發現並不習慣走這條路、也幾乎看不到盡頭，但已經無法回頭了。
剛入人生考場，我們或許不是沒有答案，而只是感到尚未到達交卷的時間，總希望幸運降臨到自己頭上。一次次地矛盾糾結，只因為這場人生的考試是那麼重要，且根本沒有復讀的機會。當考試過半，我們有了可靠的答案，開始置疑人生未必只有這樣一個考場一種考試的時候，卻不再被允許交卷了。
於是在這一次次驗證和懷疑之中，我們就已經人到中年……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擠了出來，卻發現這場耗盡許多時間精力才華的考試不過只是一場預考，更大更嚴峻的考試還在後面。為什麼說中年軍人是這個社會最焦慮的一群人？因為巨大的無力與無助感。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小船、甚至是一片樹葉，在泥沙俱下的滾滾潮流面前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有的人能夠平安靠岸，有的人卻被傾覆掀翻，而誰都不知道，下一個被掀翻的會是哪一個。
33歲的年輕生命的逝去，除了帶給我們傷感，更給我們帶來無力感、焦慮感、代入感。我們吐槽的也不只是加班，而是目前環境下這種幾乎毫無價值的工作而對自我價值產生的嚴重挫敗感；以及，這種靠著透支健康、尊嚴、生命與家庭幸福所換來的所謂人生成功，給我們帶來的茫然、不甘、憤懣而又無可奈何感。很多人安慰其實也在麻醉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然而，我們真的是身不由己嗎？
３.
所謂江湖，就是事業場，名利場，也是我們實現理想的地方。對於很多人來說，為之奮鬥的所謂理想，其實就是人生成功，自我價值的實現。
我不否認有崇高理想的存在，從無數革命先輩到如今矢志改革強軍的無數熱血男兒，並且始終致以敬意。但多數人不是，無論他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很多人來到軍營，是為了討生活，改變自己和家庭的生存處境。這無可厚非，並且同樣是一種平凡的偉大。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為社會，其實就已經很高尚了，我更相信小河裡有水大河裡滿的道理。
然而這理想很貴，許多人意氣風發衝入江湖，拔劍四顧時，卻發現自己只有賤命一條。並沒有顯貴的出身，也沒有殷實的家底，更沒有巧舌如簧臉厚如牆……對於一切平民出身而又有點原則底線的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出點名堂，只剩下賣才與賣命兩條路。才高與命好命硬者，有機會得其大成，改換門庭；才與命得具其一者，或許能夠混個飽暖不缺；而兩者皆不具備的，怕是走錯場子了。
才高與命好者，都是極少數，多數人為了討生活，只好賣才之外兼賣命。越往金字塔結構的上面走，才具的絕對差異越不明顯，因為人才濟濟，所以多數人只能靠賣命了。無休止的加班、為了所謂前途放棄親情，只是賣命的一種方式。自古文人相輕，有些自恃有才的，往往看不起賣命的，其實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凡通過出賣自己的某種東西給權力，藉以達到人生價值實現的，性質上沒有什麼分別，也同樣會面對來自權力的壓榨。有時是時間，有時是尊嚴，有時是親情，有時是生命。
我們可以說，身處那個位置，無論是作訓還是組織，加不加班都身不由己，不是想加班，而是不得不加班。但其實，這條通往加班的道路往往也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基層相對加班少，普通技術崗位加班少，但沒有人願意去，因為沒前途，距離權力太遠。那位33歲就逝去的年輕人，其道路也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或許並不處於被外力迫使的身不由己，而處於內力驅使的一種身不由己。
他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選擇的，因為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需求。所以，也許在很多外人看來的難以理解，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已經是一名成年人，這意味著他必須為自己的選擇、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實際上，更多人同情的只是他的運氣，而並非他的選擇。
所以，嚴格來說，我們多數人、在多數時候，其實未必真的就身不由己。說身不由己，多數是為自己的言行所違背的內心的本真，找一個藉口和臺階下。每個人都會拿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去與所謂的前程做交易，只能說健康也好、尊嚴也罷，在其當下的價值系統中並未排在前面。也許以後會有補償性的改變，然而，我們還會有時間嗎？
４.
有很多人認為，他們是有時間收割今天的播種的。所有的今天的隱忍，付出，承受，煎熬，都會在若干年後的某個太陽之下的早晨，開出回報的鮮豔的花朵。
比如說像那樣加班熬到團職之後，有了一官半職如何，似乎就可以不用再加班了，也不用再像今天這麼拼命了。確實有這樣的情況，位置的改變也帶來生活方式的改變，但其實不過是從辦公室的加班變成了另外一種圍繞於位置的加班，該操的心一樣沒少，該付出的力氣只有更多，卻發現已經力不從心了。你要知道，賣命上去的人，賣命就是他唯一的資本，也是他唯一的方式。
我有一位領導，已經幹到師裡的參謀長了，年紀也並不大，40掛零。他是個典型的工作起來不要命的，經常晚上工作到很晚，第二天還要爬起來組織早訓。當團長時，他不但自己不要命，也不讓大家要命，佔用了大家很多的休息日，雖然怨聲載道罵他是“官迷”，然而這種方式很有效，他很快受到上級青睞，提拔到了副師崗位上。幹了大概一年多，查出胰腺癌了，又治了半年，撒手人寰。我當時是負責幹部福利工作的幹事，全程參與了善後工作，別的沒有記清楚，只對其遺孀和幼子的悲痛欲絕、以及沒過多久就前恭後倨的人情冷暖記憶猶新。他獲得了什麼回報？可有時間消受？何況，其實我們很多人，尚且幹不到他那個位置上。
有一個故事，講一個成功人士訓斥在海邊曬太陽的流浪漢：你這樣懶，如何才能成功？流浪漢問他怎樣才能成功才算成功。成功人士講：你要去學習，獲得學位，到一家很大的公司，努力工作，獲得老闆賞識，掙很多錢，擁有自己的香車美人，和一間靠海的帶落地窗的大房子，然後就可以坐在那裡曬太陽、享受生活了……沒想到流浪漢哈哈大笑：這就是你所謂的成功？那你看我現在，不就在這裡享受嗎？這個故事，其實有邏輯硬傷，畢竟在大房子裡有美女陪伴衣食無憂地曬太陽、與在海邊餓著肚子光著屁股曬太陽，用戶體驗是完全不一樣的。不過，就其幸福感滿足感而言，又能有多大的區別呢？我們很多人的人生感悟，其實還不如那位流浪漢。
更何況我們都不是流浪漢。我們有家，有親人。地球離了誰都轉，家裡離了你，就塌了。天堂裡即使再沒有加班，我們也更喜歡有家有親人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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