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雞:背地裡,我把村名改成「扶風·拉斯維加斯」

與很多進城務工青年的感受類似,如今在農村過年索然無味,能夠吊起人們胃口的只有賭博。

我老家寶雞扶風縣的一個方言詞很能總結關中農村的春節氣氛——幹味(gan wei),表意是“沒有一丁點味道”,引申為“沒有意思”,無聊至極。

寶雞:背地裡,我把村名改成“扶風·拉斯維加斯”

△ 寶雞扶風縣

年節裡,村民聚眾賭博成為“傳統保留”娛樂項目,打麻將、扎金花、推對子.......花樣比年夜飯的菜品還多。父子、兄弟、叔侄甚至妯娌等等同桌賭博者大有人在,且人人見怪不怪。

背地裡,我把村名改成“扶風·拉斯維加斯”。

單就打麻將來說,分為幹胡、獨贏、自摸、槓後花等各種計算賭資的方式,比扶風麵條的做法還繁多。我在父親的麻將桌邊站著長大,對這些自然清楚。

寶雞:背地裡,我把村名改成“扶風·拉斯維加斯”

二十年前,我們當地一個成年男子打工一天的收入也就10塊錢而已,而那時一把幹胡就要輸掉5塊錢,莊家輸10塊。現在,麻將也轉型升級,手動變電動,一把牌輸幾百塊稀鬆平常。

除夕夜,堪稱“賭博之夜”,男女老幼躍躍欲試。在春晚的伴奏下,麻將牌噼裡啪啦往桌上砸。不客氣地說,麻將桌上“守歲”已然成為風俗,新年的鞭炮聲遠遠沒有一聲“自摸”來的提神。

所謂風俗,就是指習俗來自風氣。我觀察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我們村裡人大年初一的第一句問候語、吉祥話不是“過年好”,而是“昨晚在啊噠耍咧?”意為“昨晚在哪裡打麻將,輸贏如何?”

父親也被這樣問過,有次他回答說“不耍咧”。結果被那人冷冷地嘲笑:“連麻將都不打,你活著有啥意思?”那一次,我默默地用方言把他的全家問候了一遍。

關於扎金花,我最先想到的人是門子裡的一位爸爸(扶風方言中,稱呼父親的兄弟為“爸爸”)。十賭九輸,誓不收手。

我記憶裡他有兩次慘痛經歷:一次是賣完整年收穫的小麥和玉米,幾千元落入口袋當晚就全部輸掉;另一次是整個冬天出外打工,過了除夕夜就把辛苦錢輸個精光。

有位比父親年紀稍長、我得叫他“爺爺”的村民,家中光景還算不錯,最終也中了“金花”毒。

寶雞:背地裡,我把村名改成“扶風·拉斯維加斯”

那時候,村裡的蘋果園有間房子,是給看果園的人住宿的,後來變成了賭博聚集地。這位爺爺在這間房子裡輸掉了錢財,也輸掉了性命。

普通人過年滿嘴流油,賭博的人卻忍飢挨餓。因為緊張刺激的牌局讓他們進入一種忘我狀態,顧不上吃飯。恰好,果園裡有柿子也有紅薯,他們就以此充飢。食物雖不相剋,但柿子和紅薯同時食用會導致消化不良,損害身體。

長年累月,這位“爺爺”30歲出頭的年紀就患上了腸梗阻,換了幾回腸子還是走了,留下兩個兒子。沒過幾年,另外一位村民以同樣的方式撒手人寰,留下一兒一女。

算下來,這些年好幾位老人都是在賭桌上突發腦溢血去世的,包括我的親爺爺和二爺爺。二老的賭博生涯可謂傳奇,自我記事起他們日復一日只做三件事:吃飯、睡覺、賭博。上行下效,我的很多叔叔伯伯都熱衷此事,有輸過大幾十萬的,少的也有幾萬塊。

最可憎的是“推對子”,一種近幾年流行起來的賭博方式。儘管說不上來具體咋玩,但我聽說一把牌千把塊下去很正常,一個晚上足以讓一位農民的畢生積蓄化為烏有。

大年初一上午,父親正在下棋。對弈正歡,突然被人從凳子上拽起來。來人言說:“出大事了”。“啥事?”“X娃跳井了!”父親愣了一會,拍拍大腿“哎”了一聲,立即跑向事發地。

跳井的是門子裡的另一位“爸爸”,X娃是他的小名。除夕夜,他帶著1.5萬元打工所得,在村裡的麻將館跨年,結果輸得一乾二淨。年初一早上睡醒,他頓覺在榆林零下十幾度的室外白白熬了整個冬天,悔恨之下縱身投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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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幸運,井中水管擋住了他的身體,清醒後大呼救命引來村民將其救下。事後,這位“爸爸”的哥哥將麻將館打砸一番。被掃了興的村民罵道:“這家咋出了個輸不起的敗類?”

派出所的人來了。原以為在今年“嚴管”春節賭博的態勢下,村裡臭名昭著的麻將館會有所收斂。然而,派出所民警根本連麻將館的門都沒有踏進去,只是協調該誰為“投井”進行賠償。

期間,賭博和賭場只是在警車進村的那一個小時裡“中場休息”了一會,很快又熱鬧起來。即使村民將此事舉報到縣上和市裡,依然不見任何動靜。

寶雞:背地裡,我把村名改成“扶風·拉斯維加斯”

說起來真是家門不幸,當晚我另外一位“爸爸”輸了2萬多。他沒有輕生,而是等不到年初二天亮就已經出遠門打工去了。

“輸了就輸了,大不了過完年繼續掙(錢)。”這樣的話,每年都能聽到,說給不同的人。

除了賭博,早幾年我們村也有其他娛樂活動。比如,鑼鼓。

年跟前,家家戶戶門窗上除了貼窗花、門神還會貼畫著鼓點的簡易樂譜。初一匯演,得要練習好一陣子才敢拿出手。七八歲的時候,我就看著爺爺畫的鼓點,學會了基本的打擊技巧。好不好,架勢不倒。

誰的鼓打得好,誰的鑼敲得好,大家暗中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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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風縣2017年鑼鼓秧歌社火遊演大賽

年初一,鑼鼓隊挨家挨戶串門,一通演奏把福氣帶給主人家。作為回禮,主人通常會包一個紅包。鑼鼓隊並不在乎錢多少,圖個喜慶,最終都計入村廟的香火錢裡。村廟本來就沒啥香火,全靠鑼鼓隊化緣。

也有不給紅包的,但會準備好乾果糖茶。鑼鼓隊後面跟著一串娃娃,喊著鬧著,一起吃吃喝喝,相當盡興。從這一家到那一下,娃娃們嘗便各種滋味。那才叫“鬧新年”,而現在變成“鬧心年”。

今年大年初一,幾個奶奶輩的人搬出沾滿灰塵的鑼鼓,敲了一會就草草收場。太久沒玩,新加入的人跟不上節奏,玩起來亂七八糟,乾脆作罷。不聞鑼鼓響,村廟諸神也落得寂寞。現在的村廟,一年中幾乎300多天都大門緊閉,即使逢初一、十五也不見香客。

寶雞:背地裡,我把村名改成“扶風·拉斯維加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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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扶風縣城的社火表演

近幾年,江浙一帶很流行村民運動會,提倡“健康年”。其實一二十年前,我們村就有了。籃球賽、拔河,哪一個不是熱鬧非凡、人頭攢動。可惜,這些年味在我的記憶中早已模糊,僅僅殘存在父母親的回憶裡。

沒有鑼鼓,沒有廟會,也沒有運動會,大家只能在賭場較勁了。

回村裡過年,我都會去田地頭看一看莊稼。成片的冬麥勻勻地呼吸,讓人感到踏實。再次前往地頭,路過那家麻將館,又看到成群結隊的村民往麻將館裡走,我心裡卻很不安。

扶風縣,以“扶助京師、以行風化”而得名。作為周禮之鄉,卻盛行賭博之風,恐怕連自己都扶不起,何況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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