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嗯，還有一件事，不知……方不方便問？”
這是今天相親的男人在相親快要結束時吞吞吐吐提出來的。
這是萬春雨離婚後的第N次相親了。
這個前來相親的男人，從見到萬春雨那一刻，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不用說，萬春雨知性從容，端莊優雅的美，瞬間征服了他。萬春雨心頭掠過小小的得意：看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啊。
這多多少少給了她安慰。是啊，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企業高管，有才有貌，怎麼就淪落到無人問津了呢。
還好，今天相親的男人總算慧眼識珠，他眼裡的欣賞愛慕一目瞭然。精緻的妝容，出眾的氣質，得體的談吐，眼前這個女人，就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
萬春雨何嘗不是如此？好久沒有遇到這樣能讓自己動心的男人的了，英俊儒雅，見多識廣，詼諧幽默，善解人意。想起以前相親遇到的那些角色，和眼前這個一比較，春雨不禁啞然失笑。
惺惺相惜之感，讓眼前這一對璧人相見恨晚。
男人的那句話就是在相親已經接近尾聲，而雙方依舊意猶未盡，戀戀不捨之時問的。
儘管以前每個相親的男人到最後都會問這個問題，但他們問得更策略。他們問的是“你那麼優秀，為什麼會和前夫離婚？”，而眼前這個男人果真與那些男人不一樣，他直奔主題，切中要害。
他問的是“聽說你和前夫離婚是因為你習慣性流產？”
萬春雨提前她的包，奪路而逃。
就像刮獎一樣，已經看到個“謝”字，就可以丟了，難道非要等“謝謝惠顧”幾個字都出來才丟開？相親不成，好歹也該給自己留點尊嚴，難道還要每次都等到對方意味深長地說“你很優秀，我配不上你”時，才尷尬離去嗎？
2
習慣性流產，確實是萬春雨揮之不去的痛。
和前夫離婚，確實也是這個原因。
她和前夫戀愛八年，終於修成正果。郎才女貌，琴瑟和鳴，羨煞多少朋友同事！
更難得的是，婆婆對她猶如親生女兒，尤其是得知她懷孕，更是呵護備至。
老人家每天五點起床，趕車穿過大半個城市去城郊為她買現摘的楊梅。萬春雨害喜厲害，除了楊梅，啥也吃不下。
“媽，你隨便買點什麼酸的就行，不用那麼辛苦的。”看到暈車的婆婆買回楊梅，連飯都吃不下，萬春雨很是過意不去。
“我的孫子要吃，不辛苦！”老太太把楊梅泡在冷開水裡，額頭掛著汗珠，但臉上喜滋滋的。
“孫子”二字，讓萬春雨心頭“咯噔”一下。
“媽，萬一，是個孫女呢？”萬春雨小心翼翼地問。
“不可能，你那麼愛吃酸的，酸兒辣女，你肯定懷的是男娃。”
婆婆說得斬釘截鐵，萬春雨心裡開始七上八下。也難怪，老公家三代單傳，婆婆巴巴地等著孫子傳宗接代呢。
“媽，我是說，萬一是個女娃呢？”萬春雨吞吞吐吐地說。這幾天，她老夢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嬰喊她“媽媽”，她伸出手，女嬰化作了一團模糊的血肉。
婆婆的臉沉了下去，她不再說話，只專心地洗那些楊梅。
萬春雨是在浴室門口摔倒的，等婆婆大呼小叫著去牽她起來，發現地上已經血流一片。
萬春雨流產了！那個已經成型的胎兒蜷縮在血水裡。萬春雨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萬春雨看到了老公焦急關切的臉，聞到了婆婆端來的土雞湯的濃香。她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但心頭卻如釋重負。其實，自己也是不希望那個女嬰生下來吧？她被自己的想法下了一跳，但內心深處，她千萬次肯定了自己故意滑倒流產的做法。
是的，她不能，讓那個女嬰生下來。想到這點，她突然淚流滿面。
老公慌了，以為她心疼孩子沒了，趕緊柔聲安慰，婆婆也在旁邊勸慰。
3
萬春雨緊閉著眼睛，她的眼前浮現出媽媽死時的場景。
那個漂亮能幹的女人，用一瓶農藥，把她的生命定格在了30歲。
因為她連生兩個女兒，婆婆的嫌棄，丈夫的不滿，鄰里的刻薄，終於把這個要強的女人逼上了不歸路。
萬春雨清晰地記得，那天，小雨淅淅瀝瀝。
他們說媽媽是凶死，不能抬進屋，媽媽的遺體就擱在了門外。雨水打溼了她的頭髮，凌亂地覆在臉上，她鼻口嘴角的血跡也被洗得乾乾淨淨。她的臉色發青，但卻非常平靜。
從她記事起，媽媽就為生的是女兒與爸爸吵，與奶奶吵，與鄰居吵，吵得歇斯底里，吵得天翻地覆。曾經和善的女人，以這種方式，討回自己的尊嚴，也討回女兒的尊嚴。可夜深人靜時，媽媽常常躲在被子裡失聲痛哭，哭得小春雨做夢都是哭泣的味道。
小春雨和姐姐為媽媽的遺體撐起一把傘。
死去的媽媽再不能在有人嫌棄欺負自己時挺身而出了，但小春雨覺得，這樣也好，解脫了。她靜靜地看著媽媽躺在那兒，一遍又一遍地去給媽媽理那些凌亂的頭髮，眼中沒有一滴淚水。
五歲的小春雨長大了。媽媽死了，以後得靠自己為自己和媽媽討回尊嚴。
五歲的小春雨用眼淚，爭取的得了提前入學的資格。上學後的春雨成了“別人家的孩子”，一路高歌挺進，最後成功考取名牌大學的本碩連讀，並爭取到了全額獎學金。
把錄取通知書放在媽媽墳前那一刻，春雨哭得驚天動地。是的，只有媽媽才會知道，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而鄉鄰們豔羨傾慕的目光，父親奶奶在鄉鄰面前趾高氣揚地炫耀，是告慰母親最好的禮物了。
4
萬春雨沒有想到，有一天，媽媽曾經遇到的難題會擺在她面前。媽媽用死做了抗爭，自己沒有那份決絕，於是，腹中胎兒，成了她抗爭下的犧牲品。
第二次懷孕，三個月起，春雨洗澡都由老公代勞，吃飯由婆婆端到床前，可春雨還是在懷孕四個月時從床上掉下來，孩子又沒了。
第三次，第四次，無論怎樣小心防範，孩子還是無一例外沒有保住。
婆婆的臉終於拉得很長，她經常拉了兒子在自己的臥室，關了門，不知說些什麼，老公對春雨，開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最後，開始徹夜不歸。當那個鼓著大肚子的女人找上門來，春雨沒作任何地挽回，她留下那一家人夢寐以求的離婚協議，飄然而去，不帶走一分一毫。
“還算識相，自己生不出來娃，就該早點給能生的騰個位子。”婆婆對著萬春雨決絕的背影，不屑地撇撇嘴，然後，她長吁一口氣，對著菩薩像拜了又拜。
5
春雨遇到前婆婆是在和前夫離婚八年後。此時，他們一家四口正其樂融融地在新開業的濱江樂園遊玩。
雙胞胎的一兒一女，跑前跑後，嘰嘰喳喳地鬧著，一會兒又拉著媽媽的衣襟，或者吊著爸爸的手，奶聲奶氣地撒著嬌，求抱抱。男人挽住萬春雨的手，趁孩子們不注意，在她臉上悄悄啄了一口。“老婆，我太幸福了！”萬春雨不說話，只笑得比春花還燦爛。此時，她恨不得匍匐在地，感謝上蒼。
更該感謝的，還有眼前這個男人。
沒錯，他是那個相親男。感謝他，在自己衝動地一走了之後，他在萬春雨公寓的門口堵住了她。
“春雨，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完，那就是……”他含笑著望著她，萬春雨面無表情。
“我想和你在一起，有沒有孩子無所謂，我母親也無所謂，她只希望我幸福。而我確定，你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想著往事，萬春雨有些淚眼朦朧。
前婆婆就是在這個時候闖到她面前的。
幾年不見，她老了很多，兩個小女孩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後。
“這是，你的……孩子？”她說得很費力，眼裡的豔羨和不可思議明明顯顯。
她點點頭，“雙胞胎，懷著可費勁了，但還是平安生下來了。”萬春雨不是刻薄凌厲的人，可此時，有些話，還是衝口而出。
“我心疼老婆，喊她不要孩子了，她硬要給我生，你看，這一生就是兩個！兒女雙全了！”萬春雨老公把老婆緊緊攬住，似笑非笑地看著老太婆。
前婆婆抬起頭，看看眼前這一家子，男的氣宇軒昂，一表人才，女的美貌如花，端莊優雅，男孩聰明伶俐，淘氣可愛，女孩粉妝玉琢，嬌態可掬。
“命，這都是命！”老太婆低了頭，嘟嘟囔囔著，一把扯過身後的兩個小女孩。“走走走，別在這兒，丟人現眼還不夠？”老太婆的聲音高起來。
“命？”萬春雨輕輕地笑了。
她多想追上去告訴她，所謂命，不過是愛的代名詞，心中有愛的人，自然好命，自私自利之人，只會是命運的棄兒。
但她終究沒有告訴老太婆，因為，她不會懂。
萬春雨看著那兩個跟著老太婆的小女孩的身影，瘦弱而無助，如同看到當年的自己，心下一陣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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