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李剛
“蠻牛”其實不是牛，是一個人的名字。
老家當地流行取綽號，1980年之前出生的男性，從會走路起就有綽號了。比如什麼“幹雞”“火雞”“土狗”“牯子”等，無奇不有，每一個綽號都對應相應的人物形象。
蠻牛從三歲起就很犟。那時候他不叫“蠻牛”，叫“老三”。三個兄弟裡，什麼都必須依著他，不然躺地上打滾兒，老半天不起來。父母怕這樣下去出問題，就依著他了。有什麼好吃好穿的，必須先給他，其他兄弟都靠邊站，不然，他會在地上躺三天。跟村裡的小夥伴打架，只能贏不能輸。如果打輸了，他母親就會帶著他，搬一張凳子，跑到別人家門口，罵上一整天，別人家奉陪不了，只好出來賠禮道歉，把自己家孩子揍一頓才算扯平。後來，小夥伴都不願跟他玩了。時間長了，大家就給他取了個綽號：“蠻牛”。 蠻牛讀了八年書，還是停留在二年級。那時候有升學之說，蠻牛總是升不上去。好不容易讀到四年級，已經十七歲了，全班個子最高，年齡最大。經常身後跟著一群小跟班，跑得塵煙滾滾，全校沒有一個學生跑得過他，儼然一副“老大”的派頭。
到四年級第二學期時，他們原來的班主到省城教育學院進修去了。換了一個姓張的女班主任，聽說師範剛畢業。但凡剛畢業的大學生，都有一腔熱血，誓必改變當下教育現狀。張老師也一樣，一心要把這個班級帶出名堂來。張老師身高一米六上下、留短髮、有劉海、總是紅色夾克配高跟鞋，走路時臀部左右擺動的幅度很是誇張。有一天，蠻牛這廝突然心血來潮，跟眾嘍囉打賭：“假如我今天去摸了張老師屁股，你們服侍我一個月，敢不？”這些十一二歲的孩子其實啥都不懂，但是一聽都齊聲叫好。
有一天，張老師正在爬樓梯（從操場到學校有十八步的臺階）。蠻牛跟眾嘍囉打賭後，尋找了一週的機會，終於來了。機不可失啊，眾嘍囉跟在後面，蠻牛一口氣跑上去，用左手在張老師那左右擺動的右屁股蛋上“啪”的拍了一巴掌，聲音非常響亮。張老師一下臉都紅了，罵了一句：“流氓學生！”她萬萬想不到，一個四年級的學生會如此行為，但是他忘了蠻牛十七歲了。後來，這事兒彙報給校長了。校長是軍人出身，聽後勃然大怒:“竟然有如此流氓學生？不把這種傢伙管好，我們就不配當老師了！”馬上責令張老師必須要時刻“關照”這個流氓學生。於是，張老師的各種方法都拿出來了。
老師佈置的作業、安排打掃衛生，蠻牛從來都做不好，那就繼續加倍罰寫作業、打掃衛生。有一天放學後，跟班“小癩頭”出點子說：“牛哥，新來的張老師有點‘衝’，總整你，你就能忍得住？”蠻牛一聽，來勁了，用右手大拇指搓了搓鼻子，說道：“我還就不信邪了，你們明天去對面山上給我弄點‘黏膠’。” 所謂“黏膠”，就是農村用來抓“金絲雀”和“畫眉”的一種純天然樹膠。只要“金絲雀”或者“畫眉”停在上面，一時半會兒飛不起來，狩獵者過去把鳥取下來，關進鳥籠，自己養著欣賞。
第二天，張老師來上語文課，在所有人“起立”坐下後，便坐下開始講解葉聖陶的《記金華的雙龍洞》。
當講到雙龍洞面積很大，夠千把人同時開會時，張老師興奮地站起來形容。
由於起來的速度很快，突然“嗤”的一聲，老師趕緊轉身摸了一下屁股，右側屁股蛋的褲子拉開了一個大口子，印花內褲都能看見了。原來，蠻牛把“黏膠”粘在凳子上，張老師突然起來，褲子被撕破了。全班同學頓時鬨堂大笑，張老師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慌忙將左手捂著臉，右手捂著屁股蛋，哭著跑出了教室。 不到五分鐘，校長來了。
校長狠狠的說：“今天不查出是誰做的，我這校長就不當了。”
那幾個小跟班一看情形不對，舉手供出了蠻牛。
校長當即命令：“回去叫家長來辦退學手續吧！”
就這樣，蠻牛四年級沒讀完，就輟學回家了。其實蠻牛自己也高興，若不是他爹逼著他，讀到二年級時就壓根兒不想讀書了，他總說：“世上最難吃的是屎，最難讀的是書。”這下倒是因禍得福了。
他那些小跟班，全都保留住了學籍。蠻牛一下子看開了，原來這些小跟班根本靠不住，關鍵時候把他賣了。
輟學的日子，蠻牛一天無所事事。由於從小沒怎麼幹農活，蠻牛不會幹地裡活，也不會老家的傳統副業一一造紙。兜裡沒有一分錢，便想著如何“找錢”。思來想去，一個人決定出去搶劫。
初秋的一天上午，天灰濛濛的。蠻牛拿了一把“禿頭刀”（沒有刀尖的短刀），別在腰後褲帶上，騙父母說去林場砍柴。其實這把刀已經好幾年沒用過了，鏽跡斑斑，連刀刃都找不到了。
於是，他獨自一個人走到林場，在水庫旁邊的灌木叢中藏起來，觀看來往車輛和行人，伺機下手。蠻牛想著，林場這個地方樹高林密，叫喊聽不見，便於撤退。一定要在中午時候動手，因為中午的時候，人們都回家吃飯去了，很適合下手。
好不容易等了兩個小時，這時候，一輛昌河面包車出現了。蠻牛一下竄到馬路中間，揮手攔車。伺機見有人攔車，以為有了業務，當即停下。
蠻牛一下子拉開前車門，左手抓住司機衣領，右手從腰後拿出短刀，架在司機右脖子上，吼道：“要錢還是要命？要命就叫所有人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還有你！”伺機嚇得一陣哆嗦：“小兄弟，不要衝動哈，錢都給你！”遂摸出一把錢，只有一張“紅菜葉”（100元面值），其他都是渣渣票。其實車上除了司機只三個乘客。其中，有兩個乘客都掏出了兜裡的錢，每個人也就幾十塊。這時候，坐在後邊的一個50來歲的男乘客拉開車門走了出來，大吼了一聲：“蠻牛，你爹孃養你是幹這種事的嗎？我當年可沒教過你搶劫啊！”蠻牛仔細一看，有點面熟，仔細辨認一下，好像是教過自己的老師。此時，蠻牛心狠了下來，暗道：“一不做二不休，必須殺人滅口，不然他去報案，那還了得？”於是，一把推翻那個老師，往背上砍了兩刀，以為已死，轉身就往松林裡跑了。麵包車司機一看傻眼了，一腳油門，跑去派出所報案。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派出所民警來到現場一看，張老師已經自己起來了，坐在路邊抽悶煙，臉如死灰。警察仔細檢查了老師受傷情況，沒看見血跡，背上有兩道非常明顯的淤青，傷勢不嚴重，由於刀鈍，沒砍進去，只是被震暈過去了。
受傷的老師經過治療，很快好了。民警通過老師的描述，不到一天就把蠻牛抓到了。由於不到17歲，持刀搶劫、致人輕傷，判了3年，送去縣裡的監獄服刑。
被判刑後，蠻牛跟換了個人似的，他下了決心：“出去之前得改變下自己！”
於是，每天早睡早起。早上起來集體出操後，自己做俯臥撐、仰臥起坐，壓腿、扎馬步、拉引體向上，做仰臥起坐。也是奇怪，監獄裡的服刑人員都跟著蠻牛鍛鍊了。以前，服刑人員們無聊就是划拳喝涼水。自從跟蠻牛一起鍛鍊後，大家改遊戲項目了。幹無聊事的少了，都比俯臥撐、仰臥起坐、引體向上、扎馬步。
監獄裡的一個司法警察小隊長，是以前市師專體育系畢業後考公務員進去的，一看犯人們鍛鍊很帶勁，就把每天出操那些枯燥的喊口號、齊步走等取消了，改成讓蠻牛每天帶著大家鍛鍊身體。
每天六點早上起來，先集合唱三遍《從頭再來》，然後吃早餐（一個窩窩頭、一碗粥、一盤炒大白菜）。中間休息三四十分鐘（體育系畢業的獄警知道一些運動常識，做了調整，也算比較人性化），鍛鍊身體一個半小時，午飯後放風30分鐘，睡午覺，下午做手工三小時（跟工廠合作的手工穿項鍊、手鍊等），晚飯後放風半小時，晚上思想教育課。不到三個月，這些獄犯的食量變大了，於是，通過監獄小隊長的申請，早餐增加了一個饅頭，中午和晚上的米飯無限量供應，豬肉白菜燉土豆也管夠。
半年下來，雖然粗茶淡飯，蠻牛身體卻變得很健壯，能跑能跳，引體向上一口氣拉22個，俯臥撐一口氣88個。那個高血壓的張擺頭、頸椎病的王偏頭、脂肪肝的劉青蛙、體弱多病的趙無疾，居然全都好了。在一次服刑人員和獄警的親民籃球賽上，蠻牛領隊的獄犯隊居然勝了獄警隊。半年下來，整個監獄的犯人，不管是鍛鍊身體、還是思想教育，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得到了上級的表彰。一時間，整個監獄的犯人，每天鍛鍊身體、做手工、上思想教育課，都非常積極。於是，整個監獄有了減刑。最少的減刑三個月，蠻牛功勞比較大，每天帶大家鍛鍊身體、做手工、思想教育課，都是出類拔萃，關鍵是讓整個監獄形成了一個非常正的風氣，讓大家得以積極改造，減刑九個月。獄犯們都很感謝蠻牛，渾身毛病沒了，感覺有使不完的力氣，覺得今後出去，就是去地上搬磚，也比別人有力氣，再也不用走捷徑幹犯法的行當了。
轉眼兩年三個月結束了，蠻牛出獄了。出獄前一個月，蠻牛把自己的領隊鍛鍊任務交接給了裡面的小王，讓他帶著大家繼續鍛鍊下去。而工作有方的監獄小隊長，也升了官。
出獄後，蠻牛去了南方工地上當搬運工半年，省吃儉用，花三個月時間積攢了一萬多塊錢，考了個專業健身教練證書（這是出獄前體育系畢業的監獄小隊長告訴他的）。
那是去年我去貴陽，朋友請我喝酒，見他帶著一個精壯陽光的小夥子，神采奕奕。朋友介紹說這是他們教練團隊最優秀的私人教練，從業六年了。我們一邊吃著“息烽陽郎雞”，一邊喝著“習酒”。半斤白酒下肚後，蠻牛跟我講述了他的境遇，說以前的經歷是他一輩子的財富，一直感嘆監獄裡的體育運動改變了他的人生。眼前的蠻牛，一點看不出少年時期的叛逆和桀驁，倒是顯得很成熟穩重。我能感覺到，蠻牛真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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