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教她打扮,這位名作家則用文字回饋,如今回鄉照顧失智母親

採寫:新京報首席記者 劉瑋 臺灣報道 實習生 夏秋子

圖片均由龍應臺本人提供(除署名外)

1974年畢業於成功大學外文系的龍應臺,從小生活在臺灣南部的漁村。23歲時赴美留學,一走就是9年,此後旅居歐洲13年,到香港任教9年。1999年出任臺北市“文化局長”。2012年初成為臺灣地區文化事務主管部門首任部長。

2017年8月,65歲的龍應臺搬到屏東縣潮州鎮居住,全心陪伴身患失智多年的母親,同時開始梳理母親動盪又頑強的一生,結集成了最新著作《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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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

全書不只寫下對母親美君的心裡話,並且加入大量史料還原出兵荒馬亂的大時代,擴展到對整個世界史的記錄。書中以“大河圖文”的形式記錄了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歐洲二戰,一路緊扣美君的人生軌跡,展現了個體人物在大歷史洪流中的命運。

《天長地久》並不僅是個人的情感抒發,她想讓讀者知道,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個美君,他們都是有“來處”的,他們和他們走過來的那段歷史都不能忘記。從龍應臺在屏東住所的陽臺上眺望,會看到遠處電線上經常有鳥駐足,鳥來自電線嗎?不,她說,鳥來自電線後面的大武山和山後的太平洋;山很高,水很深。龍應臺以此景做比喻,母親就像電線上的小鳥,那個時代就是後面深邃的高山和波瀾壯闊的大海。返回屏東

探望母親,不該是做給自己的假動作

從臺北往南400公里,屏東縣有一個五萬人口的小鎮叫潮州,三百年前廣東潮州人移民至此。龍應臺的母親應美君,就住在這裡。美君今年93歲,自2004年父親龍槐生過世後,龍應臺14年來每兩週就會回潮州哥哥家一次,探望身患失智症的母親。2014年12月,身為臺灣地區首任文化事務主管部門部長的龍應臺辭職,從公務員重新回到一名知識分子、作家的生活。

龍應臺的時間看似可以自由支配了,她在臺北寫文章,約朋友喝咖啡。此外,依然保持著定期回屏東看母親的規律。雖然臺北距離屏東坐火車只需要一個半小時,但龍應臺感受到了時間在她和母親之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你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此時正是她最需要你的時刻,而你卻在跟朋友喝咖啡、看電影、看錶演……”兩週一次的探望,“像一個做給自己看的假動作,”她說。

這個內心的聲音久了,她突然就做了一個決定:放下一切,搬到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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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和母親的朝夕相處,已經成了如今龍應臺的生活常態。

母親已經認不得她,也無法言語,但是龍應臺每次都會提高聲調,歡快地跟母親打招呼、拉家常,“應美君,你好不好?”“應美君,你今天怎麼這麼高興?”“應美君,我幫你擦防曬霜好不好?”即便是龍應臺工作的時候,也會讓母親坐在一邊,抬頭目光轉動中,就可以看見母親;要看資料時,她會把書抱在手裡,依偎到美君身邊,即便是美君聽不懂的英文或德文書,她也會讀出聲來。目的有兩重:一是,讓美君感覺到女兒的體溫;一是,讓美君聽見女兒的聲音。

在其他時間裡,龍應臺享受著屏東充足的陽光和熏熏然的南風。早上五點起床,到東港溪畔河堤邊晨走,回程可能在菜市場早點攤吃一碗麵線,然後回家開始工作。臺北的朋友問她,潮州既沒有電影院也沒有劇場,你能習慣嗎?龍應臺說好得不得了,山中的鳥鳴是最好聽的音樂,田野間各式各樣的植物是最好看的劇情片,農漁產業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看都看不完。她還打聽能不能跟船出海捕魚,嚇得人家問她,“龍老師,你是要跟那種航海三個月的漁船出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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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將親手採摘的雞蛋花,別在母親的帽子上。

在屏東,龍應臺經常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去附近的花卉農場,親手採摘自己最喜歡的花——文心蘭。文心蘭花朵嬌豔嫩黃,直徑細長,搖曳中柔美又堅韌。採完花,龍應臺會第一時間回家幫美君插好。

女生課題

關於美,20歲時才第一次被觸及

美君是一個熱愛生活又有趣的媽媽,70多歲時去隆鼻、文眼線、文眉,心理年齡只有18歲。當時一家人住在鄉下,美君是如何會在70歲去做“美容”這件事情,對龍應臺來說至今是個謎。她問兄弟們,對他們也是個謎。龍應臺只能猜測,母親不太可能一個人去,說不定是跟她的女朋友們去的,“我猜一定是有某些女朋友想做這件事情,大家就吆喝著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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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應美君

在“愛美”這方面,龍應臺跟母親並不像。好友林青霞曾經送給她一條褲子,褲腳有棉繩收口,隔幾天兩人見面,林青霞發現龍應臺一邊褲腿中的繩子不見了,另一邊還在。又過幾天,她還是穿著同一條褲子,依然是一邊有繩子一邊沒有,林青霞忍不住了,“你知道你褲子一條腿的繩子不見了嗎?”龍應臺這才注意到,兩人哈哈大笑。林青霞說,“你是我所有朋友中最不愛漂亮的一個。”她回,“青霞,你教我化妝,我教你寫作。”

龍應臺從小在兄弟群中長大,沒有姐妹,又是鄉下窮孩子,她第一次見到同齡人有保養品、化妝品,是20歲上大學的時候。那一年,龍應臺被送到臺北參加青年國際研習會。在此之前,她沒住過女生宿舍,也沒在女孩堆裡生活過。在研習會的野營中,四個女生分到一個宿舍。龍應臺早上起床洗個臉把衣服穿好,大概十分鐘就夠了,但她發現同寢室的一個女生,從包包裡拿出來起碼20個瓶瓶罐罐放到桌上,然後坐下來非常認真的開始處理眉毛,龍應臺看呆了,一輩子難忘,因為她從沒見過。“我媽可能迫於生活,太忙了,沒有教過我這些女生課題。”

《天長地久》中,補上了這一課。書中有一段兒子的敘述,媽媽龍應臺在潮州的五金鋪中,看到按摩棒和梳子、鏡子等物件擺在一起,令她難以置信,鄉下誰會買這種東西?這真的是個按摩棒嗎?出於好奇買回家研究,兩個兒子大吃一驚,“你不怕人家說你嗎?”回家後龍應臺真的把按摩棒拆了,想看看其中結構,不料買回去的竟然是一個壞掉的。

龍應臺之所以在書中加上這一段,是源自在臺灣這個保守的社會,“老+女性”是最容易受到歧視的組合。而她想表達女性“對性的權利、愛的主張、身體的自主”也都記錄在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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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和母親。

人生如戲

“不回頭”的報應,促使她反思

龍應臺22歲大學畢業後離開家,離開美君。直到65歲回到母親身邊,母親已經失智。她對美君的記憶一直停留在22歲之前。前後不在臺灣的這三十多年,龍應臺沒有機會和母親促膝長談、相伴旅遊。甚至在母親失智前期她也沒有意識到,和母親已經到了訣別的開始。

龍應臺少年時期住在小漁村,她記憶中美君永遠思考的問題就是,如何養大四個孩子,讓他們都讀上書。開學時家裡沒有錢交學費,美君會帶著勉強的笑容,去借學費。平日裡,美君就坐在水泥地上,和村裡的婦女們一起織漁網。從早織到晚,要織很多天,才可以賺到80新臺幣。

22歲的時候,龍應臺大學畢業離開家鄉到臺北去工作。美君到火車站送別,上車的那一刻,她有沒有回頭看美君一眼?

23歲的時候,龍應臺到美國留學。四十幾年前的出國留學,像永別一樣,就算能夠回來,也得是三五年之後。龍應臺走進機場,“我有沒有回頭再看母親一眼呢?”她不敢確定。

從什麼時候開始反思到這個問題的呢?“人生是有‘報應’的喔”,她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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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的兩個兒子。

22歲離開母親的那一年,美君50歲。在龍應臺50歲的時候,大兒子安德烈16歲,第一次離家去英國做交換學生。龍應臺到機場送他出國,她看著這個16歲的男孩子,“腿那麼瘦那麼長,就像個長頸鹿一樣”。心中全是不捨,兒子快要進閘門時,做母親的去擁抱,覺得要灑淚機場,兒子忍受著擁抱,拎著包往前走。龍應臺在後面一直等,等他在轉彎口快要消失的那一刻,能回頭看自己一眼。兒子沒有回頭。50歲的龍應臺在法蘭克福機場,當場崩潰。兒子逐漸長大,那個16歲不曾回頭的一刻,龍應臺永遠不會忘記。但是,她開始問自己:“當年你離開美君時,有回頭嗎?”

如今65歲的龍應臺,會和兒子單獨旅行。但是倒退30年,女兒龍應臺有帶著美君單獨旅行,讓母親得到來自一個女朋友和閨蜜的幸福嗎?沒有。“因為我從沒把她當做一個單獨的人,我沒有好好的瞭解她,把她當做我的朋友,我從來沒有這個概念。”

父親過世

遲到的生死課,讓孩子從小補上

龍應臺說,學校不太教你“生死課”,我們得自己學。

而她的第一堂“生死課”,是2004年父親的過世,那一年龍應臺52歲。所以,龍應臺一點不覺得自己是生死課的“模範生”,因為這堂課她上得太晚。作為“戰爭難民”的第二代,她沒有任何的“親屬網絡”,沒有祖父母,沒有外公外婆,沒有叔叔嬸嬸、舅舅舅媽,只有父和母。因此老一輩逐步凋零、自然老死的過程,她從來沒有參與過。第一次碰到“死亡”這件事時,就是最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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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和父親母親。

這堂生死課的震撼和教育效果也不一樣。

龍應臺的兩個兒子都是混血,從小在歐洲長大。2004年父親的告別儀式,在高雄舉行。那個時候小兒子飛力普才十三四歲,跟龍應臺一起住在香港,他也飛到臺灣,參加了整個告別過程。“我有心讓他認識到什麼叫做‘死亡’。”

父親這堂“生死課”讓龍應臺想到她在生飛力普時的一件事。她在醫院裡做體檢,肚子很大,要躺在那裡做內鏡,她讓四歲的大兒子安德烈在一邊等她。這個時候,德國醫生說,你不要安德烈一起來看嗎?於是,安德烈站在醫生的旁邊,在同一個視角,看著醫生是如何用他戴著塑膠手套的手,去檢查母親的子宮。在龍應臺看來,這也是生死課的一環,“不需要告訴孩子,他們是被天使抱來送給我的,是伴著蓬鬆羽毛飛下來的。生課和死課可以從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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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和兒子安德烈。

因此,關於“生死課”,兒子看起來比龍應臺來得自如。

我的後事

一塊“石板”,是給兒子們最好的禮物

從兩個兒子十多歲開始,龍應臺每年都會和孩子一對一旅行。去年,龍應臺和31歲的安德烈一起去緬甸。晚上,兩個人各自待在自己的蚊帳裡,邊看書邊聊天。龍應臺突然問兒子,“我的骨灰你要怎麼處理?”她半戲謔地說,“要不把我的骨灰分放兩罐,你是老大就給你個大的,飛力普是老二,給他個小的。你們就把我的骨灰放在書房裡,這不是挺好的嗎?”安德烈沒有理龍應臺。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覺得你應該有個墳。”

龍應臺很驚訝,這個時代的主流是消失於無形比較環保,而兩個兒子又都是進步青年,“你怎麼這麼落後呢,認為你媽應該有個墳?”

安德烈起初開著玩笑,“你有個墳在臺灣的話,我們以後可以收文青的門票,會有很多文青想要看你的墳。”最後他又認真地說了一句,“媽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沒有墳的話,我跟弟弟和臺灣的關係,就會從此斷了。”龍應臺很震驚,她在兒子這個年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父母,他們根本不是一個個體。但是兒子顯然想過,想過她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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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和兒子飛力普一起旅行。

兒子以後的人生可以想見:結婚、生子,為家庭和工作各自忙碌,各有各的生活軌道,即使兄弟倆很親,也不見得會有再相處的機會。“如果有一塊‘石板’留在臺灣,就等於給了兩兄弟非常好的理由,以後可以跟他們的妻子請假,說我們倆兄弟要到臺灣去了。”龍應臺發現,她有一個很好的禮物可以在身後留給孩子。“一年一次兄弟倆單獨的旅行,這不是天上的媽媽留下的最好禮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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