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這頭雄獅的自殺

海明威,這頭雄獅的自殺

一個古巴老漁夫,為了榮譽和生存,孤獨地架船去了深海,孤獨地與一條大馬哈魚搏鬥了好多天,他最終帶回的,卻只是一副巨魚的骨架。

《老人與海》,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如此簡單的故事,海明威卻把它寫得驚心動魄,魅力無窮,世界上所有的讀者,都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心靈震撼,記住了那句代表人類至高精神力量的話:

你儘可以把他消滅,可就是打不敗他。

如果說,餘華《活著》的主題是忍受,是因為活著而活著的話,那《老人與海》,代表的就是一種有意識的,生活方式的自我選擇。

我的字典裡沒有失敗,硬漢的精神永遠不倒,生命若在,勝利永遠在下一次。

然而,號稱文壇硬漢,以這本書獲得諾貝爾獎的海明威,卻並沒有給自己下一次的機會。

1961年7月2日,他把心愛的雙筒獵槍塞進自己嘴裡,殘忍地扣動了扳機。

一個從外形到內心,都如雄獅般的人物,就這樣轟然倒地,他用最極端的方式,證明了他是一個無法忍受失敗的人,但也似乎使他那有關毀滅與失敗的豪言,成了一個悖論。

你會被自己消滅,自己打敗。

海明威,這頭雄獅的自殺

1

1945年3月,當海明威從二戰戰場回來的時候,他早已享譽世界。

世界戰場的結束,預示著他從此以後,將更多地陷入個人戰爭。

當時,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他都產生了巨大的期待,希望他能夠再寫出一部關於二戰的小說,就像他1940年寫的那部《喪鐘為誰而鳴》一樣。

海明威本人,實際上也正躊躇滿志,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有多麼艱難。

問題不在寫作技巧上,儘管他從來不曾對自己滿意。

更不在材料和主題上,天知道他這許多年來蒐集了多少第一手材料,光他自己親歷的就已經可以寫出許多部傳奇,而且他本身就是他硬漢的主題。

海明威面臨的更多是身體問題。

《喪鐘為誰而鳴》裡的英雄活得熱烈,愛得飛揚,他生命最大的價值,就在為了整個人類犧牲,早年的海明威也是這樣。

海明威早在1918年,就不顧父親反對,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時候因為視力問題,做了紅十字會救傷隊司機的他,只有19歲。

1918年7月18日,距離他19歲生日還有三天的時候,在意大利的戰壕裡,海明威身邊爆炸了一顆奧軍發射的迫擊炮炮彈,他當即死了過去。

靈魂像手絹抽出口袋一樣,離開軀體,它到處飄蕩一陣,又回來,進入身體,於是我又復活了,這就是海明威後來對朋友的描述。

醒過來的他揹著一個重傷員艱難地走向急救站,路上他又遭遇過兩次重機槍掃射,兩次中彈,但是他仍舊在再次暈倒之前,到了站上。

沒有人能想象到,這居然是一個身上中了237塊彈片的人做到的,他因此獲得了一枚銀十字勳章。

這是海明威遭受的第一次嚴重傷害,它不只是身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海明威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著心理、精神,以及情感上的嚴重創傷,他直到30年後才承認,“事實真相是,我的傷深入骨髓,結果確實被嚇壞了。”

他明明對死那麼恐懼,夜夜都在擔心自己被炸死,但是他在公開場合,卻依然是一位戰地英雄。他戰勝恐懼的辦法,竟是不斷爭先恐後地故意衝向危險,就像一位最出色的演員。

他一向最善於包裹自己,為難自己。

而這種包裹與為難,終有一天將使他不堪重負。

海明威19歲時的那次重傷,已經使他的身體與精神受到嚴重傷害,而他在二戰時,因為太過冒險,又曾受過兩次重傷,而且是在頭部。

他最嚴重的那次,是在倫敦,那一次他的頭上,縫了57針。

這導致海明威不得不跟他的醫生埃雷拉訴苦:“劇烈的頭痛、思想和說話遲鈍、遣詞用字時記憶力有所喪失、寫起字來有倒下筆的傾向、不時的耳鳴、還有部分聽覺失靈。”

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的海明威要想寫作,暫時根本是不可能的,實際上這些傷害也從來沒有徹底根除,伴隨了他後面全部的人生。

然而,他後面依舊還在受傷,而且這還不是他唯一的痛處。

2

海明威是一個精力充沛,熱情四射的人,這是他的天分,也是魅力所在。

他的第一任妻子在跟他離婚四十年之後,仍舊會說,他是那麼一種人,男的、女的、孩子和狗,都那麼喜歡他,那可不簡單。

不簡單的海明威因此就不但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一個勇敢的戰地英雄,還是一個了不起的漁夫和獵手,一個出色的拳擊手,一個世界級的運動家和旅行家,一個令最具野性的水手們拜服的船長,一個令人快樂的美食家,一個海量而精於品味的酒徒……

他幾乎沒什麼不能幹的,也沒什麼不是一流專家,他最喜歡的就是那種眾星捧月,被人崇拜的感覺。

海明威的這一特點,其實從小時候就很顯著,他那時只肯做第一名,必須在任何地方做第一名,實在做不了的,就只有放棄。

比如他在橡樹公園高級中學最後一年,之所以放棄足球,就是因為他沒能當上那年錦標隊的主將,他後面不肯上大學的原因之一,竟只因為大學裡會遇到更多的踢球。

而寫作能成為他終身職業的原因,則與他為校刊寫稿時,從來是絕對的第一,有很大的關係。

德國著名作家,《鐵皮鼓》的作者格拉斯,從小就愛吹牛,愛編故事,愛撒謊,他後來曾經自稱,我最喜歡大言不慚地撒謊,海明威也恰是這樣的人。

而且他吹牛的時候,總帶著一股滿不在乎的神氣,不由你不受迷惑。

表現欲如此強烈的海明威,因此就成了一位魅力無窮的神人,他也總肯為維持他的形象,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然而這種浮躁的生命力,也終於成了他人生的一大障礙。

海明威從戰場回來之後,遵照醫囑,曾嚴格控制飲酒,從簡單的書信、短篇開始,逐漸恢復了寫作能力,但是隨著他名氣越來越大,他的生活方式也越發出現了更大的變化。

編輯、訪客、食客、各國狩獵運動家、酒友,等等等等,各種各樣的人紛至沓來,擠滿了他的住宅,擠走了他的時間。

海明威本身就不甘寂寞,這再加上泰戈爾所說的那種情形,“我攀登上高峰,發現在荒蕪不毛的高處,簡直找不到一個遮身之地。”於是聲譽的巨大誘惑,和眾目睽睽的監視,都成了海明威的負累。

海明威自己曾經說過,“如果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他就必須面對永恆,否則每天都在走下坡路。”但是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下坡路。

儘管他在各種繁忙的活動之中,一般仍舊嚴守著痛苦的寫作紀律。

高峰之後必然是下坡,這無論是身體、精神,還是事業方面,如果這還要加上其他原因呢?如果這個人在其後的活動中,仍舊還曾遭遇過兩次飛機失事,引發了舊病和併發症呢?(1954年在南非)

如果這個人還偏是一個永遠無法忍受失敗的人呢?

3

海明威從戰場上回來後,積累了大量文稿,但是這其中完成的不多,尤其是那些大部頭,而且他滿意的也不多。

這絕對不只是他對自己一向苛責的緣故,評論家們對他那些未完成的手稿,後來曾作出相當中肯,或者說很不客氣的評價。

海明威作品中的硬漢,都是很海明威式的的硬漢,無不深刻地打上他自己的烙印,他其實一直活在生存與毀滅的矛盾掙扎之中,難怪有人會說,這是屬於他家族的精神疾病。

海明威最初的作品,成了“迷惘一代”的象徵,這到了《喪鐘為誰而鳴》,他似乎用責任解決了這一問題——喬登騎馬上橋,走向死亡時,身後跟隨的“十二門徒”,使責任具有了宗教的意義。

然而等海明威最後一次從戰場上回來後,他就變了,這用他自己的話說,責任感就像“拜領第一次聖餐時,你期望具備但並沒有具備的那種情感”。

責任感並不是可以硬塞的,何況他又是一位精神活動那麼複雜的頂尖級大作家。

海明威晚期的那本《海流中的島嶼》,或許最能說明問題。

這部作品的主角赫德森,在死前的選擇就像海明威本人。

海明威自己在戰爭中也曾改造漁船,主動為盟軍巡邏海面,刺探情報,那時候他一定多次想到了生死,而同樣做法的赫德森,雖然已經預感到自己會第一個被打死,但他仍舊還是堅定地站在船橋上,當了靶子。

失去了一切的赫德森說,“你得明白,兒子你丟掉了。愛情你丟掉了。榮耀也早完了。你就盡義務吧。”

一切都終將丟掉,生死無所謂,剩下的就是活著的義務,這已經很像是《活著》的味道。

海明威的英雄們都是必死的,海明威還是一個喜歡探討死亡的作家,一面是恐懼,一面是意義上的思考。

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生和死都代表了什麼?舊的英雄死了,新的英雄將如何繼續?什麼才是永遠地活著?如何才能更好地解決生與死的問題?這些無疑都使海明威感到巨大的困惑。

所以他就在最後,寫出了《老人與海》,期望用精神力量,來解決生存與失敗的難題。

赫德森是一個虛有其表的英雄,代表了海明威的軟弱與困惑,桑蒂雅各則代表了海明威渴望的影像,實際更為軟弱,因為他確實到了要靠某種精神,而不是原先的那種蓬勃生命力支配的階段。

他早先僅憑下意識,就能夠完成最好的作品,而他現在卻要用自我安慰,來拯救他的絕望,這個表現的過程,實際就是他思考、探索的過程,自己經歷的過程。

4

海明威很多年前,就已經成了美國青年的偶像,他在整個世界都具有非凡的影響。

其影響力所及,甚至延伸到商業層面。

漁獵愛好者一波波湧向基西、比米尼、非洲高原,那都是因為海明威。

成千上萬的大學生去潘普洛納過節,那也是因為海明威。

蒂羅爾、愛達荷的滑雪勝地,西班牙的鬥牛場,威尼斯、米蘭、巴黎、哈瓦那的飯館,凡海明威足跡所及,那些地方很快就會人群絡繹不絕,成為聖地。

美國著名詩人兼文學評論家考利,當年為寫海明威小傳,曾去基西蒐集材料,船長傑西·凱說,你要是想講海明威壞話,別跟我談。海明威創辦了租船這一行生意,是他帶來了漁人。

從來還沒有人能像海明威這樣,具有如此廣泛而強大的影響,但是人們並不知道,這一光輝形象,早已被磨損到無法修復的地步。

榮格派認為海明威的正面形象來自虛偽,這是不公平的,一位天才型的人物,一位極端重視榮譽的巨人,你可以說他有心理疾病,但決不能冠以虛偽。

有些東西是他自己都決定不了的。

晚年的海明威已經無法自救,他甚至患上了妄想症。

儘管現在有人證實海明威的確曾為克格勃間諜,但他的表現仍舊是非常出格的。

他總覺得有一個大陰謀集團在反對他,他大部分朋友也都陷入了反對他的陰謀。

他在飯館吃飯,只要看到兩個生人一起喝酒,就會走開,他即便看到兩位旅行推銷員,也會說,這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務,你以為我會連特務也認不出來嗎?

他甚至還一直在擔心窮死,害怕因為稍稍違反打獵規章入獄。

海明威在死前曾對一個漁人朋友說,人最大的滿足不是對自己地位、收入、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滿足,而是對自己的滿足,他實際上已經完全無法完成對自己的滿足。

無論是從精神上,還是從事業上。

這個雄獅一般的人物,同時也是一頭羔羊,他有雙重性格,過的也是雙重生活,大人物背後的小人物,同樣是真實的他,然而這一點,卻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1959年夏,海明威曾同奧多涅斯周遊西班牙,並觀看奧多涅斯與姻兄弟多明京的鬥牛冠軍友誼賽,他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歡迎。

然後,他就在馬拉加,舉行了60歲的壽宴。

這是一場盛大的壽宴,其規模無以比擬,然而這卻已是海明威人生中最後的一次狂歡。

這之後,多明京被牛頂成重傷,奧多涅斯因為僱用除了名的騎槍手被判一個月監禁,而海明威回來後寫的遊記,也因為散漫無章,不成樣子,自己沒法刪改,交給了別人。

一切都像是一個不祥的預兆,接下來的一年,海明威的身體與精神越發衰弱了下去,他痛苦而悲哀地說,我一點寫不出來了,我不行了。

他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但是承認失敗,不等於能忍受失敗,海明威決不會允許自己以一個失敗者的面目留在世上,所以他最終,就選擇了自殺。

許多年後,考利說:“海明威和哈特·克蘭同一天生,他比克蘭多活了近三十年。在這一點上,他和克蘭相像。這就是他們倆都覺得,如果他們不能寫作了,他就不想活下去了。”

但我更認為他和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是同一類人。

海明威,是在獲得諾貝爾獎六年後自殺的,而川端康成是在獲獎僅三年的時候,海明威是口含獵槍自殺,而川端康成是口含煤氣管自殺。

川端康成在生前曾說,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他們在死前,都不想說話。

唯有毀滅,才有永恆的勝利,死是為了活,所以他們的自我毀滅,就成了一種挽留,一種保持,一種延續,一種永遠的不服,和一種最悲壯的屈服。

這種天才的極端性和潔癖性,既可能是人類最高貴的一種精神,也可能是人類最可怕的一種疾病,實際上就連所謂的上帝,恐怕都無法評說。

END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