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越遠越好|返鄉導師陳曉蘭(上)

離鄉,越遠越好|返鄉導師陳曉蘭(上)

陳曉蘭,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致力於中西城市文學與文化、中外文學與文化關係、國際旅行寫作、性別與文學等領域的研究。主要著作:《性別· 城市· 異邦——文學主題的跨文化闡釋》《中西都市文學比較研究》《文學中的巴黎與上海》《城市意象:英國文學中的城市》《女性主義批評與文學詮釋》(1999)《外國女性文學教程》(主編)《想象異國—現代中國海外旅行與寫作研究》(合著)《美國印象——1912-1949年中國旅美遊記選編》(編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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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6日,著名作家李輝、著名編輯作家葉開以及資深媒體人丘眉正式發起“返鄉畫像”,呼籲創新“書寫”故鄉。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葉淑媛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帶領首批近30所高校學生,共同推動“鄉”裡青年知識分子的報告!

從導師李輝開始,《頭號地標》將陸續推送丘眉與各位導師的對話,以對《返鄉畫像》的作者作出廣泛的書寫指導。

丘眉:您跑了全國的多少個縣城?您認為目前區域文化仍然較為凸顯的是哪個區域?最叫您遺憾的是哪個區域?

陳曉蘭:我出生於張掖,直到20幾歲離開家鄉到貴州讀書,從張掖輾轉蘭州、成都換車到貴陽,鐵路沿線停靠站是認識這些地方的重要窗口。之後的20幾年間,我從西南迴到西北又到東南,最西只到過敦煌,東南的港澳臺都只是短短几天的旅遊觀光、會議,北邊只到過呼和浩特,今年夏天計劃去東北。國外去過一些國家,除了在德國特里爾住過10個月、美國西部懷俄明州的小城拉勒米住過4個月外,其他國家都是走馬觀花。除非在一個地方居住一定的時日,談不上真正的瞭解。有一句話:旅遊者難見真的人。在上海轉眼也已18年。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覺得自己是個遊子、一個外來者,我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家鄉感、地方感。我對於童年時期刻骨銘心的記憶就是沙塵暴,而“黑風”則是沙塵暴的極致。晴朗的天空霎那間黑雲滾滾,以驚人的速度由遠而近逼近,頓時白天變成黑夜。我童年時期大約經歷過兩三次這樣的黑風。看到黑雲密佈,倉皇逃回家中,緊閉門窗,整個世界一片漆黑,我就坐在窗前聽那呼嘯的狂風,等待天空由黑變黃,觀看隨風飄舞的草、紙、樹枝還有奔跑的人們。既恐懼又興奮。那是何等的壯觀啊!但我討厭黑風之後的昏黃的世界,人和萬物都被覆蓋上一層黃土。但是,黑風不常有,倒是每到春季時節像狼嚎一樣的西北風夾雜著漫天飛舞的黃沙,能將人的心吹散,使你像丟了魂似的發慌。我那時常常在大風中順著鐵道由西向東由東向西地散步,聽到火車的轟鳴聲便站在一旁註視著一列列火車從眼前飛馳而過,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要到遙遠的地方,越遠越好。後來,我在閱讀哈代的作品時,在美國西部懷俄明的荒原上看落日時總是會想起家鄉的景緻。

至於說區域文化,是一個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上海是最現代、最具國際色彩的城市,而這也正是上海區域文化的特色。問題在於如何界定區域文化。它是一個地理概念還是歷史概念。如果區域文化代表著傳統文化、民間文化,那麼越是遠離現代化、國際化的地區,其文化傳統、地方特色可能保留得更完整,但是,問題在於,我們今天宣揚區域文化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追求文化的多樣性?還是為了發展旅遊業?或者為了與民族文化復興的主潮合拍?回想19世紀的歐洲也曾受浪漫主義、特別是德國知識分子的影響,曾掀起一股重新發現民俗傳統、整理方言民謠的尚古之風,浪漫主義者崇尚未被腐化的單純、簡樸的鄉居生活,將民俗傳統作為民族傳統的組成部分。霍布斯鮑姆認為這種具有民粹精神的文化復興運動為19世紀的民族主義運動奠定了基礎。因此,民間文化、區域文化的構成極為複雜,當復興民間文化、區域文化演變為一場運動時,其過程和結果都是需要知識分子理性思考的。

最讓我感到遺憾的區域文化,就是打著現代化的旗號、為了彰顯地方領導緊跟現代化的姿態而破壞性地改造區域文化,或者打著保護區域文化的旗幟將區域文化商業化、粗鄙化,更需要警惕區域文化中的某些愚昧、陋俗的再度回潮,並非地方文化、民間文化的一切都具有天然的合理性而值得發揚光大。

丘眉:您將怎樣推動您的故鄉的區域文化的傳承與更新?又將怎樣推動更為廣泛的區域文化的傳承與更新?

陳曉蘭:首先需要對於地方文化有理性的認知,其次在自己有限的能力之內,為地方文化與外地文化、以及國際文化的交流創造機會,譬如東西部文化的交流其實也是西北內陸文化與東南沿海文化的交流。沒有一種封閉的文化有長久的生命力。應該加強區域文化的研究,剔出糟粕,傳承精華。目前各地掀起發掘整理地方文化的熱潮,但需要文化人、讀書人深入研究、篩選、闡釋,文化傳承與更新需要合力作用,地方文化機構與地方高校需要開展合作研究,地方高校有責任服務地方文化建設。最後,文化的傳承與更新需要落實到社會實踐層面,傳承是一方面,更新更重要,沒有更新的傳承是保守、倒退,但沒有傳承的更新往往演變為破壞,最後可能使得地方文化沙漠化。

丘眉:您會以怎樣的標準來甄選您所指導的《返鄉畫像》書寫學生,您希望從怎樣的細點切入?

陳曉蘭:我沒有預設的標準。我只是告訴他們這個活動,他們如果有興趣有熱情就參加,我希望他們瞭解家鄉的地理空間和文化空間的變遷以及父輩們的生活,文字流暢、表達真情實感就可以。我自己研究城市文學/文化、跨國旅行與寫作,都涉及到傳統與現代性的問題,我希望90後的學生認識自己及其處身的社會和世界,尤其要知道你與中國當代的城市化/現代化進程同呼吸、共命運。但是大部分學生有更緊迫的眼前任務需要完成,再則他們覺得這些都是你們成年人的事情。所以,如何喚起年輕一代的激情和社會責任感其實也是我們需要努力的。

丘眉:您怎麼理解當下的“鄉愁”?

陳曉蘭:鄉愁是中國人非常強烈的一種文化體驗,古代文學中大量的離別詩、思鄉詩抒發濃郁、強烈的家園戀情,其中包含著對於外部陌生的未知世界的憂慮、疑懼。至於當代的鄉愁,我認為主要來源於近幾十年間急遽的都市化、現代化進程造成的與傳統、與歷史的斷裂帶來的無根感、漂泊感。狹義地說,鄉愁源於當代鄉村問題引發的有關土地、糧食、農民、鄉村社會的憂慮。然而,是否鄉愁是當下中國的一種普遍情感?是一個問題。東西部發展的不平衡、城鄉之間的差距導致人口向東南、向城市流動,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渴望離鄉,在上海尤其能感受到這一點,外地學生千方百計留滬,祖父母傾其所有為其購房,父母老年後寄希望於投靠兒女。他們可能也會懷鄉,但是他們的懷鄉是非常具體、個人化的,不過是對於父輩、親屬的牽掛,我常常聽見身邊人說自己不會回家鄉,因為已沒有家人在那個地方。實際上,人們拋棄一個與自己不再有血緣關係的、相對來說落後的地方是很容易的。具有社會關懷的鄉愁只可能侷限於少數人,而且這種鄉愁也是隨著年歲的增長而逐漸覺醒的,不是離鄉的必然產物,也不是與離鄉同步產生的。我認為關鍵是將這種鄉愁付諸實踐,做建設性的工作。如果每一個城鎮,都建設成馬克思的故鄉特里爾那樣,我們還會向更大的城市遷徙?我們還會有鄉愁嗎?

丘眉:您怎麼看待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群體現狀?青年知識分子返鄉,深入報告“鄉愁”,您認為對於區域文化以及鄉村振興將會產生怎樣的推動力?

陳曉蘭:如果說知識分子意味著社會的良心、責任和擔當,那麼能夠戴得起這頂帽子的人並不多。並非有知識(且不說這些知識是什麼樣的知識)、上過大學的人都稱得上知識分子。我們對青年人說:做一名青年知識分子,包含著我們對於他們的殷切希望。我曾經在課堂上問學生:你們是不是知識分子,百分之九十的搖頭說:不是。當然,我不能否認在這些年輕人中間有立志成為知識分子的人。中國如此之大、區域發展如此之不平衡,受過教育的青年人的差別也很大,有的富有理想、生氣勃勃,更有萎靡不振、無所適從者。很難概而論之。但是,不管他們是什麼樣的面貌,總有一天,要輪到他們來掌管社會。我覺得青年知識人返鄉活動的價值是雙重的,一方面有助於青年自身的成長,深入基層社會生活,有助於他們瞭解社會,對於他們自己而言也是生命的豐富。對於區域文化建設而言,通過他們的調查、研究、書寫,弘揚地方優秀文化,更希望他們真正把自己的知識付諸實踐,在具體的文化建設、基礎教育、科普知識、法律普及、社區建設等等領域都需要做具體實際的工作,一點一滴地改進。

返鄉導師陳曉蘭推薦書單:

離鄉,越遠越好|返鄉導師陳曉蘭(上)

《遠大前程》

【英】狄更斯著(1812-1870)

《遠大前程》是狄更斯後期最重要的作品,是一部成長小說,講述了一個孤兒在一個隱蔽的、替代性的“父親”(這個“父親”是個罪犯)的資助下成長的故事。一個孤兒,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在一夜間獲得了一個恩主的意外饋贈,從此告別了閉塞的鄉村小鎮,成為大都市的有閒階層,靠遺產過活,這不就是所有無產者的夢想嗎?這也是所有孤兒和有關孤兒命運的美好祝福。某種意義上,狄更斯將古老的童話演繹成現代人的世俗夢想。成為都市人、文明人是19世紀青年的夢想,也是在現代化、都市化的進程中個體的必然命運。與許多表現孩子“到達大都市”發生轉變的小說相似,這部小說表現了一個青年人在倫敦發生的從外到內的改變,探討了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的關係。這部小說我在課堂上一起討論,學生們說對於主人公的經歷感同身受,因此推薦這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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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與北方》

【英】蓋斯凱爾夫人著(1810-1865)

蓋斯凱爾夫人是19世紀英國反映工業化中的城鎮生活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她的創作靈感來自於她所生活的小城和曼徹斯特,她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在偏僻的小城那芝城度過,她的小說《克蘭福鎮》和《妻子與女兒》表現了小城鎮的生活風貌及價值體系。她22歲那年嫁給了曼徹斯特的一位副牧師,曼徹斯特的生活為她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源泉。作為世界著名的紡織業中心,曼徹斯特是英國北部蘭開夏郡的工業城市,自14世紀始,它就以發達的棉紡業而著稱,在近代產業革命時期,發展為棉紡織工業中心,被稱為英國工業革命的腹地。到19世紀30年代,曼徹斯特的棉紡廠已近百家,碩大無朋的煙囪,吐出滾滾的濃煙,染黑了英格蘭西北部。小說《南方與北方》以曼徹斯特為背景,集中表現了工業化對人的深刻影響,社會各階層對於新興的、“令人心碎的工業主義經驗的獨特反應”。透過這本小說,可以看到工業化進程中英國發生的本質性的轉變,以及這種轉變給人的日常生活、心理情感、語言、行為舉止、價值觀念、宗教信仰方面帶來的巨大影響。蓋斯凱爾夫人從鄉村小鎮遷居到曼徹斯特,深切地感受到現代工業化的城市與傳統的鄉村小鎮的差異。希望今天中國的小城鎮在現代化的進程中避免曼徹斯特人所遭遇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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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

【英】哈代著(1840-1928)

20世紀的哈代研究常常把哈代同未受歷史影響、遠離塵囂的鄉村聯繫起來。哈代自己也特別重視他在鄉村的成長經歷,他的小說總是以故鄉多塞特郡及其附近的鄉村作為為背景。他的小說中的大地、土壤、鄉村悲劇以及濃郁的地方色彩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對於他的《德伯家的苔絲》中國讀者並不陌生。這裡推薦的《還鄉》創作於1876年底,作者試圖在小說中重溫童年時的故土。小說中對於愛敦荒原的描寫極具震撼力,那片沒有界限的空曠野地恆久不變的永恆本質,它的狂風驟雨以及在生活的人們的命運。夢想著浮華世界的人痛恨荒原、渴望離開荒原,而經歷了浮華世界的人則受到召喚回歸荒原經歷人事的滄桑。不論你喜歡或者不喜歡,你所生活的地方都將化作你生命的氣息遊走在你的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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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

【法】左拉著(1840-1902)

法國作家左拉在《盧貢瑪卡爾家族》中深刻批判19世紀法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切問題。但晚年時他說:“我已經解剖了40年了,該讓我在晚年做一點夢了”。《勞動》就是這樣一部充滿理想主義夢幻色彩的小說。左拉在這部小說中提出了很多具體的解決城市弊端的方案。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建築工程師,也是石匠,具有人文知識分子的素質,他決心把被“利己主義所腐爛了的城市改變成休慼相關的幸福城市”。於是他建造了一座新城。這個新城與大自然和土地連在一起,沒有鄉村和城市、工人和農民的界限。明亮的廠房和住宅區宛如一個個綠洲連成一片的綠色浪潮,城市裡的房屋裝飾悅目,隨處是設施良好的醫院和為殘障者、老人提供的救濟院。人與人之間休慼與共,和諧相處,幾室同堂,子孫昌盛。沒有窮人,也不設旅館,因為人們把外來的陌生人帶到自己家裡以好友的身份款待。雖然這是一部充滿夢幻色彩的作品,但年輕、年老都是適合做夢的年齡。

文|丘 眉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鄉愁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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