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聞醫事第六季 · 第九篇
候診 2 小時,看病 5 分鐘。
講真,大多數時候門診看一個病人,曾經我真的認為只需要5分鐘。
對於像靜脈曲張這樣的常見病,把腿露出來看一眼就知道是否需要治療,該怎麼治療,是否需要住院。
快速地交待病情,該吃藥的開處方,該住院的開住院證,然後迅速地請進下一個。
畢竟門外還等著一群病人,這個病人耽擱了點時間,就會有其它的病人不時地推開門從門縫裡「監督」一下醫生是不是偷懶在裡面玩。
習慣了這樣的節奏,所以剛到分院來看門診的時候是極度不適應的。
因為交通等等原因,那時候剛開業的分院門診有時候只有本部的1/5甚至1/10。
5分鐘交待完了,病人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後面也沒有其它病人催促,我也沒啥理由「趕」病人出去,這樣相顧無言地狀態讓場面一度十分尷尬。我只能很禮貌地問一句:「您還有什麼問題麼?」
「大夫,我的情況真的不用做手術麼?」
「對啊,用不著。」
「哦。」
我以為這麼肯定地答覆,病人應該起身走了,可是並沒有。
陽光裡灰塵的浮動,讓時間也彷彿凝滯起來。
這時候我盼望著有下一個掛號的患者進來打破這時間的封印,但是鼠標反覆點下一個,評估上仍舊彈出的對話框是「當前沒有新的診療患者」。
好吧,那就只能繼續尬聊了。
「您為什麼覺得需要手術呢?」
「我之前去過一家醫院看過,那個醫院說靜脈曲張發展到最後會截肢。」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個曲張程度看起來如此輕微的患者遲遲不願走的原因了。
「他們給我看了很多很嚇人的圖片,說腿最後會爛掉,然後只能截肢。」
「不會的。靜脈曲張很少會導致截肢的。」我澄清說,心裡暗暗對某些醫療機構的喪心病狂感到深惡痛絕。
「那腿真的會爛麼?我看網上也是這麼說的。」
「靜脈曲張嚴重的時候確實會引起皮膚的病變,甚至導致皮膚潰瘍,但是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所以還是會爛的是麼?那我早一點就治療是不是更好呢?」
我在那一刻的感覺是:這是一道超綱題。
而這是關鍵所在:每個病人心裡有一大堆的疑惑,並且多數問題被我們認為是不重要的,所以我們幾乎不會主動跟病人解釋這些東西,而他們也幾乎從來沒有獲得機會提問,就「被」看完病了。
然我這麼多年的學習和工作,還是能夠幫助我找到超綱題的答案的。
「靜脈曲張只是一個現象,背後的根本原因是靜脈的功能不全,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可以得到處理的,比如在嚴重的迴流靜脈壓迫情況下導致的迴流障礙,但有相當部分是沒有辦法解決的,比如先天的激素水平,性別,靜脈的發育狀況。我們目前有的大多數針對靜脈曲張的治療方式都沒有辦法完全地治癒靜脈功能的不全,而主要是解決曲張的靜脈,所以這也是為什麼靜脈曲張可能會復發。」
接下來我跟病人解釋了目前可以採取的一些治療措施和預防病情進展加重的方法。聊了怎麼去觀察自己的病情,聊了患者的心理壓力,職業習慣,甚至聊了患者親戚的靜脈曲張
我對這一個患者說的話,幾乎是以前看一個類似患者的十倍。
但是從這之後,我幾乎都是以這樣「囉嗦」地方式來看這一類患者。
而且越來越覺得,這是必要的。
患者來看病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症狀,還是因為錯誤認知產生的憂慮?患者的症狀和看見的曲張有聯繫麼?他自己對這個疾病的治療有哪些瞭解有什麼預期?
我也逐漸發現為什麼以往會有病人,醫生覺得治療效果很好,患者卻非常不滿意:這不能簡單去指責患者「無知」,因為事實上,「無知」的是我們,我們都沒有好好地瞭解患者,卻自以為提供了最好的治療。
在英聯邦系統的醫學教育中,很重視ICE:patient Ideas, Concerns and Expections。
我們的醫學教育,太看重醫學知識和技術,我們認為看病5分鐘就夠了,是在看病,卻不是在看病人。
而醫學是一門人與人之間的藝術。
每個患者都值得被傾聽,只有他知道,在自己身上經歷過什麼。
我可以預料,一定會有人說中國門診病人那麼多,根本不可能這麼做。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該不該這樣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這件事是該做的,現在做不到,沒有關係,我們可以向著這個方向努力去做。
最怕的是,本來並不對的事情被我們逐漸習以為常,並且視作理所當然。
*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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