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说说分别相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说说分别相

(一)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

传说,北宋元丰二年,东坡守杭,拜谒一寺院,方丈见来人貌不出众,穿戴寻常,便冲苏东坡一点头,说:"坐。"又扭脸对小和尚说:"茶。"东坡落座后,几句话出口,方丈已知来者有大学问,于是引东坡进客房,口称:"请坐。"然后又招呼小和尚:"上茶。"再细谈下,才知面前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苏大学士,赶紧起身让座:"请上座!"又喊小和尚:"上香茶!"苏东坡临别前,应方丈之约留墨宝,写下对联一副:  

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

这故事,在被引用的时候,基本都用于阐释势利眼之类的负面现象,但我从不以为它讥刺了谁。只不过是,落在佛门之内,生了分别相,自然违背了佛家众生平等的教义。然而放在我们方外之人身上,又有什么可以诟病。

这故事里,我看到的是一个人凭借才学赢得了尊重。人人往佛门,不可能人人享同等礼遇。来者皆客,老和尚已经给予每人基础的礼遇。然而,东坡以才学,进一步赢得基础礼遇之上的优待。"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一个个叠加的语词,是小和尚谙熟的暗语,是寻常客还是贵客,在不动声色中,早已有别。

要说势利眼,其实人人皆有势利眼,不过是势利的准则不同,有以财势度人,有以权柄度人,有以妍媸度人,有以贤愚度人……不一而足。

只是势利眼一词,到底生了贬义倾向,所以我更喜欢称之为"分别相"。

齐宣王的生命中,拥有两个女人:一个其丑无比然而才干过人,关键时刻每每力挽狂澜,名叫钟无艳;一个姿容出众明艳无匹,常得君王带笑看,名唤夏迎春。于是齐宣王为她们各自安排不同的使命:一个保家卫国,一个花前月下。

这是男性世界对美女与丑女的分别相:钟无艳是实用的,而夏迎春是审美的。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这样的命运设置自然实勘哀怜。然而,更可悲的,却是连有事都不能让人想起,那才真正是一无所用了。

生而美丽的女子毕竟是少数派,绝大多数女人姿容平凡,哪怕在整容术如此昌盛与流行的时代,整容到完全改头换面的虽然也有不少,但是高昂的经济成本和高昂的风险成本,使得绝大多数平凡女人依旧必须安于平凡的外表。幸运的是,我们可以籍由内在的修为,获得与优秀的异性并肩的机会,也完全可能获得重才不重貌的异性的青睐。譬如扎克伯格那位外貌平凡的学霸妻子,嫁给了亿万富翁,依旧坚持着自己的事业;譬如被人形容为出土文物却凭借独特气质成名的超模吕燕,已经华丽转身为著名服装设计师;譬如已经年届六旬的婚纱设计师Vera Wang,照样能牵起年轻英俊的花样滑冰世界冠军的手,华丽丽秀恩爱……

分别相从来存在,如何自处却是自我的修行。没有天生丽质,也要不自弃。没能选在君王侧,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钟无艳,凭借才干而闻名,夏迎春却早已随红颜凋谢而被历史遗忘。这是时间给出的另一种分别相。

《红楼梦》中的妙玉,虽是佛门弟子,却有着最是执着的分别相。所以她是金陵十二钗女子中活得最辛苦、最痛苦的一位。可以说,分别相是她的痛苦的根本原因。她是贾府栊翠庵里带发修行的一位尼姑,祖上是仕宦之家,自小多病,最终入了空门病才得好。她官宦小姐的出身,青春正好,容貌才学样样可以与大观园中最优秀的钗黛比肩。然而钗黛可以为了宝玉拈酸吃醋,她却从一开始就被出局。因为这空门入得本非情愿,自然六根并不清净。于是最放不下自己的官宦小姐的身份,处处在用孤傲清高,提醒着世人对她身份的注意。

招呼人喝茶,要用不同的茶水和茶杯。给贾母的茶,是用旧年积的雨水泡的"老君眉",茶杯是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其他人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而宝钗和黛玉,要单独引到耳房内和自己一起吃,用最有文艺范最金贵的古董喝茶,用积年的梅花雪水烹茶,考究到比贵族还要贵族,高雅到比小姐还要小姐。很多人说,她以钗黛为知己,最看得起这二人。我却以为,那不过是她以分别相在向世人昭示:我是和钗黛一样尊贵美丽有才情的女子,我与她们可以比肩,甚至,其实,我比她们俩更为高贵。所以当黛玉品不出这茶水的精妙之处,妙玉便冷冷讥刺她也不过是个"大俗人"。对黛玉这一声"大俗人"的定性,不过是为在精神上赢一场。

这是被硬生生剥落了尊贵身份后,因为极度自卑而生出的伪自尊反应。所以刘姥姥喝过的杯子必须扔掉,如果拿回来继续用,仿佛是默认了自己与刘姥姥之流可以混为一谈。这是不可以忍受的,已经被剥离的尊贵,只能靠这份清高来支撑。所以妙玉要每每忘记佛家世法平等的教义,严格区别三六九等,不过是放不下自己本该有的身份与礼遇。

这女孩子,内心有多少寂寞,外在便有多少清冷。所以她会在坐禅时走火入魔,所以她要被安排为强盗玷污的命运。所有的痛苦,痛不过这心里放不下的分别相。直到沦陷入泥淖,脏到最彻底,也许才能有最终的大彻大悟。

宝玉不是修行人,然而宝玉生而尊贵,从不知尊贵身份的金贵,故而才能世法平等,待人随和,不论对仆人还是贵人,都作为平等的人来看待。宝玉眼里,人可以不分尊卑,而只以投缘分。然而投缘与否,不也是一种分别相?

圣人也有分别相。一个绿衣人与孔子的弟子争论,坚持说一年只有三季。孔子的弟子于是带绿衣人去孔子面前理论。孔子认同了绿衣人的说法,也说一年只有三个季节。绿衣人于是获得辩论的胜利,洋洋自得而去。孔子的弟子便问老师,为何明明是有四季,却要赞同绿衣人的话?孔子说,那人是一只蚂蚱,春生秋死,根本活不到冬天。这种人是"三季人",你跟他争论什么四季呢?"井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不争论,只是因为对方没到达可以与自己争论的层次,这是智者的分别相。

屠夫要韩信在杀了他和从他胯下钻过之间作出选择,韩信选择了收起拳头与刀子,从胯下出发,最后成就自己为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因为有些人,不配为他挥霍愤怒。韩信可以为建立功勋去勇往直前,却无须把勇猛用在一个境界很低的屠夫身上。及至再遇屠夫,他不但不报复,反而将之收归麾下。此时韩信已封王爵,更加没必要与一介草民纠结,否则岂不降自己的身份与尊严?

所以有时候与人起了争执,看到对方鸣金收鼓主动息战,也许根本不是对方服输,只是因为,人家觉得你段位太低,不屑争执而已。

我们都有各自的分别相。譬如我,会对那种当人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会回答说"不对呀,我们单位午餐就免费呀",或者拉过某朋友单位午餐免费来证明这句结论是错的人表示"呵呵呵",然后从心底鄙夷一把,自动降低交谈的文化层次,并且今后尽可能降低交往的频率。因为生命太有限,人人只想把有限的生命用到与美好的灵魂交流上去,而不想与"三季人"争论冬天的存在与否。

其实我也相信,我自己一定也会遇到和我交谈几句,然后发现我的格局和视野达不到对方的层次,于是自动降格处理的人。那样的人,也会尽可能减少和我的交谈频率。这就是"分别相":我们在分别世间人物,自己亦被他人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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