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馬努-吉諾比利十五年來的熱愛與淚水

【一】

回看馬努-吉諾比利十五年來的熱愛與淚水

2012年,倫敦,老去的阿根廷黃金一代坐在各自更衣櫃前流淚,他們剛在銅牌爭奪戰中輸給了俄羅斯。這個國家最偉大的兩名球員,路易斯·斯科拉和馬努·吉諾比利,振作精神,開口說話。

吉諾比利含淚道:“我寧願和你們一起輸球,也不想跟另外的人一起贏球。”

斯科拉也說了同樣的話。

“每個人都哭得更兇了,”安德烈斯·諾西奧尼回憶,“我從沒見過更衣室像這樣哭成一團。我們知道這是幹一票大的最後的機會。”

這幫人隨後進行了他們每個晚上的保留項目:出席球隊晚餐。

“這是個規矩:無論輸贏,都有一頓團隊晚餐,”2012年阿根廷隊的控衛巴勃羅·普里吉奧尼說,“要麼一起哭,要麼一起笑。”

倫敦一夜,這十二個人相擁而泣。他們心裡明白,這將是斯科拉、吉諾比利和諾西奧尼的最後一屆奧運,彼時距離他們在雅典登上世界之巔已有八年。

他們也慶祝,為早年那條由汽車旅程和機場連線構成的南美通向美利堅的崎嶇而乾杯,為他們這黃金一代的成就而開懷。

吉諾比利說:“那些在餐桌上講述的故事、我們的熱愛和淌下的淚水,讓這幫人永遠地團結在一起。”

氤氳間,記憶閃回到另一頓晚餐。2002年夏天,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Ruth's Chris牛排館。幾小時前,南斯拉夫剛在FIBA世界男籃錦標賽的決賽中加時擊敗阿根廷。餐桌前的球員們很沮喪,他們為關鍵時刻的判罰以及吉諾比利半決賽遭受的嚴重踝傷感到憤怒。

酒入愁腸,晝夜傾談,心情發生了變化。畢竟出征時,沒人能料想這支阿根廷隊會在世界級的籃球賽事中打到第二,還在小組賽中擊敗了曾經不可戰勝的美國隊。等他們回到大使酒店,發現所有國際代表團都在為阿根廷人歡呼。他們還很年輕,2004年的雅典奧運會就在下一個路口。

“那頓晚餐起於谷底,最後卻達到了高潮。”斯科拉如是說。

馬刺總經理R.C.布福德就在幾張桌子之外看著這一切。金牌戰後他輾轉反側,踱到Ruth's Chris牛排館獨享美食。他坐在那裡,被阿根廷隊的友情感染了。布福德說:“我就這麼盯著他們,那是我見過最好的球隊氛圍。”終於,他走過去跟吉諾比利打了個招呼——幾個月後,吉諾比利就要在聖安東尼奧開始自己的新秀賽季。

馬刺在1999年用第57號選秀權近乎誤打誤撞地選中了吉諾比利。布福德第一次留意到吉諾比利,是1997年在澳大利亞舉行的22歲以下級別世界男籃錦標賽上。他去那兒考慮其他球員,先前從未聽說過吉諾比利。“他就像匹野馬,做著些瘋狂的事情,”布福德說,“有些有意義,有些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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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刺1999年贏得冠軍,他們想保持自己的陣容,不想選任何一個有機會佔據球隊名額的新秀。他們交易了自己的首輪選秀權,挑中吉諾比利也不過是因為沒找到交易這個二輪選秀權的合適機會。他們甚至在吉諾比利前面17個順位拿下了另一個傢伙戈丹·吉里切克。“我們真是撞了大運。”布福德說。

所以當吉諾比利異軍突起時,馬刺也如外人一般驚異。格雷格·波波維奇是2002年美國隊的助理教練,他很興奮終於把吉諾比利弄到聖安東尼奧來了。

“我告訴蒂米(鄧肯),‘這傢伙來了,美國沒人知道他有多好。’”波波維奇記得,“而蒂姆像往常一樣揚了揚眉毛。”

“這種話波波在形容其他人的時候也說過,”鄧肯表示,“我心想,‘隨便吧,走著瞧。’”

我們現在都看到了。而在倫敦那頓告別晚餐後又四年,我們仍然在見證著——在里約,在聖安東尼奧。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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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的吉諾比利還是個令家人失望的小子。他的哥哥們已經在家鄉布蘭卡港——七八十年代阿根廷籃球的溫床——開啟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他們的父親豪爾赫則是位傳奇教練。

吉諾比利是個進不了當地全明星隊的瘦小孩子。吉諾比利的發小、在2004年那支奧運冠軍阿根廷隊裡打控衛的佩佩·桑切斯說:“我們城市可能有15個孩子比他要好。”但即便在那時候,吉諾比利也已經展現出堅韌和創造性的天賦,這些在他長個兒之後讓他成為了一個明星。

“他會衝向籃筐,被碾碎,爬起來去罰球,然後再次被碾碎,”桑切斯說,“他個頭那麼小。他很脆弱。”

吉諾比利的節奏總和常人不同,老是差那麼半拍,還總愛構思些前無古人的傳球。他是那麼與眾不同,或許是足球幫他重構了大腦,又或是遺傳學保佑他擁有獨特的視野。總之,吉諾比利就是不確定先生。

但身為布蘭卡港一個籃球教練的兒子,他身邊多得是想一探他天賦的專業人士。在他還未滿五歲的時候,一位當地教練就在他身上做起了科學實驗。

他給了吉諾比利一副特殊的眼鏡,讓吉諾比利在運球的時候看不到球。接著,他給吉諾比利戴上手套,阻隔他手掌的觸覺,迫使他只能用指尖控制球。“我才四歲,戴著這些繞著廚房拍球,”吉諾比利樂著說,“我就是個實驗品。”

當吉諾比利的身體跟得上他的大腦時,他便從地方小球隊躍入全國視野——差不多吧。拜幾位前輩的時間衝突所賜,他得以在1996年進入22歲以下級別阿根廷青年隊。

“他沒什麼特別,”諾西奧尼說,“但你能看出他的移動和普通人不一樣。像條蛇。”

到20世紀90年代後期,他已經在意大利打上了職業比賽,可那裡的教練們還是不知道要讓他變成什麼樣。據現在的馬刺助教、當時博洛尼亞主帥埃託雷·梅西納透露,博洛尼亞俱樂部在2000年簽下吉諾比利,完全是因為當時的主要目標反悔了,只好退而求其次。

“他會在訓練中做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你會想:他能在比賽中做到這些嗎?”梅西納說,“我覺得他可能會在NBA找到立足之地,但我絕對預料不到後來發生的事情。”

在過去的漫長歲月裡,身為阿根廷隊的一員,吉諾比利與斯科拉並肩作戰。

在世界各地的職業聯賽中,吉諾比利和他的阿根廷隊友們茁壯成長。每年夏天,他們都會為一些世界大賽聚集在一起,不斷培養彼此間的默契。他們在球場上如同天作之合,整整一代明星奇妙地打著不同的位置,而且在場外打心眼裡喜愛和彼此在一起。

阿根廷聯邦政府沒錢,但球員們在共同的廉價旅途中還挺自在。2002年世錦賽之前,阿根廷隊到墨西哥城打一場熱身賽,聯邦給安排了太多程轉機,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足足要花33個小時——本來他們可以在大約32小時40分鐘後抵達酒店入住,但有幾名球員就想花整整33個小時,這樣聽起來有意思,於是他們調好手錶,讓大巴司機開著車繞墨西哥城生轉了20分鐘,為正式“抵達”進行倒計時。

“全隊都樂壞了,”桑切斯說,“但馬努是笑得最歡的那個。我心想,‘這貨出了什麼毛病?他是個明星!他是我們最好的球員!他應該去要求皇家待遇!’不過,我們隊就是那個樣子。”

(即便在NBA成為明星之後,吉諾比利和斯科拉也從未在意過出行條件。2010年一場比賽,當時為小牛效力的泰森·錢德勒在罰球間隙走近吉諾比利。賽前他看見馬努在停自己的minivan(廂型車)。“你開minivan?”錢德勒問,“我以為全聯盟就我一個!”吉諾比利笑了。“我有對雙胞胎,”他告訴錢德勒,“斯科拉也開這個。”)

隊員們將對彼此源源不斷的愛帶到球場上,沒人關心地位或者數據。2006年世錦賽之前,諾西奧尼,當時在NBA已經是個首發了,卻告訴他們阿根廷隊主教練,不必專門為他設計戰術。

“(33小時之旅)那樣的故事我們多得數不清,”斯科拉說,“這些故事,讓我們這個隊,成了最後的我們。”

【三】

2002年秋天,馬努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聖安東尼奧。

馬刺立即測試了他。季前一次訓練中,馬努和37歲的史蒂夫·科爾一組,輪流和凱文·威利斯打擋拆,輪流防守對方。或許是體恤科爾吧,威利斯在一次給馬努做掩護時慢吞吞地,時任馬刺助教的邁克·布登霍爾澤氣得吼了他。

科爾和馬努交換,馬努防守。威利斯猛地橫移過來,將馬努撞飛,後背著地。威利斯衝著布登霍爾澤吼道:“這是個好掩護了吧!”然後,他低頭看向馬努:“說的沒錯吧,菜鳥?”

在場所有人都在等著馬努的回應。即使在馬刺,外籍球員也不得不努力衝破有關國際球員強硬程度和運動能力的陳舊觀念。“當時還沒有太多國際球員對NBA產生影響,”布福德說,“特別是在得分後衛之中。有太多人在懷疑:馬努行不行?”

“馬努眼睛都沒眨一下,”科爾說,“他爬起來拿起球。他知道他得承受。人人都注意到了。”

較量從不停止。史蒂夫·史密斯和布魯斯·鮑文跟馬努爭奪上場時間,鮑文在訓練中用自己的陰招殘忍地對待馬努。“布魯斯整個賽季把這位小愛人殺得很慘,”鄧肯說,“他們才不計較什麼犯規,馬努就接著來。那時候我終於承認,‘他會沒事的。’”

馬努最終也贏得了鮑文的認可。他最早跟湖人交手時,有一次科比·布萊恩特過來跟鮑文交談,問到馬努。鮑文記得,科比讓他“跟我說說那個白小孩”。鮑文則警告科比:“噢,你會看到的。他可不是什麼白小孩,他可有點本事。”

馬努不在意什麼身份地位。他在訓練中傾其所有,特別是在隊內分組對抗的時候,他打得就像總決賽搶七一般。2007年9月初一次對抗,馬刺跟到場的自由球員交手,快結束時,馬努為了爭一個球,飛撲著從對方三人之間穿過,把球拿到,甩給隊友,助攻這名隊友得分。波波維奇在旁邊看著這一切,一聲令下,提前終止了這場比賽。

波波維奇把所有人叫到一起,問他們:”那個球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告訴在場所有人,馬努比場上任何人都想贏,而如果馬刺想在接下來的賽季成功衛冕的話,他們都得那麼玩命。波波維奇隨即走開,所有人都以為他說完了,突然,他轉過身來:“還有,馬努,這他媽才9月份,以後別在9月份這麼幹!”

“說真的,我嚇壞了,”波波維奇表示,“我害怕他要如何撐過這麼長時。現在想到這些,我都覺得肝顫。”

鄧肯笑著回憶:“馬努身上總有這樣的事情。就想說,‘馬努,夥計,冷靜。我們只想身體完整地訓練完。’”

馬刺隊每個人都想贏,可也沒有一個像馬努那樣憎恨失敗——尤其是當他覺得輸在他身上時。

2002年歐冠決賽,桑切斯的帕納辛奈科斯贏了馬努他們隊,桑切斯記得,馬努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一個禮拜沒出門。

2006年NBA西部半決賽對小牛的第七場,第四節最後,馬努讓馬刺領先3分,然後他不可理解地在德克·諾維茨基上籃時送上了一記犯規,諾維茨基追平比分,小牛經過加時擊敗馬刺。

馬努傷心欲絕,他覺得自己辜負了邁克爾·芬利和法奧裡希奧·奧伯託,讓他們失去了在NBA奪冠最好的機會。尤其奧伯託還是阿根廷黃金一代的中鋒,他跟馬刺簽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衝著馬努。

鄧肯憂心忡忡,他聯繫了馬努的老朋友、前馬刺球員馬里克·羅斯,讓羅斯打給馬努,確認他沒事。現任籃網總經理、馬刺舊將肖恩·馬克斯說:“這說起來有點輕描淡寫,但我們都不斷告訴彼此:我們要陪著馬努。我們得不斷和他說話,每個人都給他打電話、發短信、約他出去玩。”

馬努沉寂了一整個夏天。布福德說:“我想自己從沒見過一個人對自己那麼狠。他或許是我們在這兒見過的最偉大的鬥士。”

老派的懷疑者即使在馬努新秀賽季也景仰他熾熱的好勝心,他們慢慢因為這點喜歡上他——也因為他挑戰著古板的波波維奇。馬努明顯不適合馬刺,他那如高空走鋼絲一般的風流球風,跟馬刺慢節奏、打低位、防守至上的體系並不匹配。

他在進攻時間還很充裕的時候投三分,這是波波維奇當時無法容忍的,即使有球員在空位也不行。他穿襠傳球,他在攻守轉換中輸送50英尺遠的長距離炮彈,他還在防守時賭博搶斷。波波維奇憎恨這樣。

“我就是那麼頑固,”波波維奇說,“我得控制他。‘噢,你不能失誤,你不能投那種球。’類似這些狗屁話。”

布登霍爾澤記得,有一天晚上,波波維奇向他傾訴說:“我覺得自己教不了他。”

馬刺每個球都要從鄧肯的低位發起。訓練時,教練們會讓馬努站在弱側底角,告訴他:“當蒂米傳球給你的時候,你從這裡投籃。”

“我第一年非常沮喪,就在角落裡等著,”馬努說,“我想要球,想在場上做決定。我25歲了,我想席捲世界。我覺得我什麼都懂。”

【四】

2008年,北京,阿根廷在奧運銅牌爭奪戰中擊敗立陶宛。終場哨一響,阿根廷前鋒卡洛斯·德爾菲諾就把比賽用球搶到手裡。他賽前就跟裁判說好,如果阿根廷贏了,他要帶走這歷史的紀念。

這是為了彌補2004年奧運會。當時阿根廷在奪金之路上再次擊敗了美國隊,這是國際籃球歷史上至高無上的成就。阿根廷決賽戰勝意大利隊之後,馬努搶走比賽用球,把它藏在酒店房間裡,然後全隊就到雅典的奧運村裡慶祝去了。

沒人完全清楚地知道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派對開到一半,馬努有兩個隊友闖進他的房間,偷走了決賽用球,把它踢進了奧運射箭場。他們覺得把球踢到儘可能遠的地方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於是球就留給雅典的路人去發現了。

“每個人後來都跟我說,‘諾西,那個球的事情,你可真是搞糟了。’”諾西奧尼笑著說,“可我能誠懇地跟律師說:‘我不記得了,我當時腦子完全壞掉了。’”

斯科拉說:“最後真相大白。不管是誰幹的,都要確保馬努在北京拿到比賽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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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組賽中,他空中漂移絕殺塞爾威亞的那一球,作為他職業生涯中最具代表性的時刻,讓阿根廷人報了他們02年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一箭之仇。

奧伯託說:“每讓我們陷入麻煩,我們就把球交給在弧頂的馬努。這就是我們的解決方案。”

他在聖安東尼奧可沒有得到同樣的自由,不過2004-05賽季,他贏得了波波維奇的信任。2005年與活塞的七場鏖戰中,他每場拿19分和4次助攻,經常充當馬刺緊要關頭的進攻組織者。

“他本該是那個系列賽的MVP。”布登霍爾澤說。

“至少共享MVP,和蒂米一起。”布福德補充道。

2005年他幾乎場場首發,包括對活塞那七場。他用犀利的比賽、無窮無盡的技巧折騰著聯盟中最出色的那些鋒線防守。拉加·貝爾說:“人們總是問我誰最難防,我說科比,那是人們想聽到的回答。但事實是,最難防的可能是馬努。他會提速到四檔過掉你,然後換回二檔,這樣你就會撞到他,然後他再命中一記瘋狂的拋投。我研究各種進攻球員,我以此為生,但我就是摸不清他。”

在聖安東尼奧工作過五年的爵士總經理丹尼斯·林奇則說:“他的本事就在運球之中,那種創造力是讓難以想象的。”

整個NBA世界都注意到了,馬努頭一次入選了全明星。“我真不太覺得自己屬於這裡,這不屬於我,”馬努說,“但我能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感受,還是挺讓人高興的。”

這製造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打替補是進不了全明星的,可同樣在2005年季後賽,馬刺第二陣容的進攻一度很差勁,波波維奇就在對掘金和超音速的八場比賽裡讓馬努回去打第六人了,教練組喜歡這樣的輪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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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2006-07賽季中段,教練組與管理層達成了共識:馬努打替補,馬刺會更好。鄧肯、帕克與馬努三人同時在場時,球權很難分;而他們下場休息,第二陣容的進攻又孱弱不堪。教練組覺得,浸淫在阿根廷黃金一代那種無私精神下的馬努,或許比帕克更樂意接受替補角色。

唯一值得討論的議題是:對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球員而言,這麼做是否公平?1月份,波波維奇私下問過馬努。

“我想我從沒承認過,哪怕是對我的助手們,”波波維奇說,“如果馬努說他不喜歡這樣,那他就會首發。不管他說什麼,我們都會滿足。他配得上。”

而馬努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就結束了和波波維奇的談話。

消息傳到其他球員耳朵裡。“我不敢相信,”鄧肯說,“你在開玩笑嗎?他可是馬努!他是個巨星!而他居然不能首發。”

馬努的犧牲不但幫馬刺平衡了輪轉,而且鞏固了“球隊高於一切”的精神。布福德說:“在構建我們隊的文化方面,馬努和蒂姆起到了同樣大的作用。馬努·吉諾比利打的是替補,別的球員就很難埋怨說他們為什麼不能首發,或者埋怨他們所扮演的任何角色。先去看看那個傢伙,再來跟我說話。”

“有了先例,你沒法再嘰嘰歪歪。”鄧肯說。

波波維奇在AT&T;中心的辦公室裡只掛了一張照片,約翰·哈夫利切克在投籃——哈夫利切克是聯盟歷史上最高產的第六人。

馬努知道這個決定會給他帶來損失。他在NBA歷史總得分榜上位列第193名,在慈世平、約什·史密斯、斯蒂芬·傑克遜之後(譯註:這是2016年原文中的數據,而目前,馬努在NBA歷史總得分榜上的位置提升到第179位,超越了上述幾人,卻仍不及魯迪·蓋伊、德隆·威廉姆斯、詹姆斯·哈登、大衛·韋斯特等現役球員)。他只進過兩次全明星。倘若他一直擔當先發、有大量上場時間,他本可以取得更多的個人成就。

那個賽季有一次晚餐,鮑文指出,調整似乎還要再磨合。馬努打斷他:“你當然會這麼想,你還在打首發呢。”

“他讓我腦海一片空白,”鮑文說,“我沒法接話。每個人都想首發,連馬努也是。那讓我有種共鳴。”

不過這種利他的犧牲逐漸升華到了利己的高度。打替補限制了馬努的出場時間,卻保護了他的身體。馬刺的教練們委婉地警告:馬努毫無保留的球風,在打出傳統名人堂數據所需要的上場時間裡,可能沒法持久。(顯然,馬努鎖定了名人堂資格。)

“馬努打不了超長的先發時間,”馬刺資深助教奇普·英格蘭德說,“他是以雙倍的速度在打球。如果NBA像大學那樣一個賽季只有35場,那他會成為歷史前十的偉大球員。”

作為第二陣容的領袖,馬努像是回到自己大權在握的阿根廷隊,不斷釋放出整個籃球世界未曾見識過的大規模殺傷性擋拆。

“我知道我會打得少一些,”馬努說,“但我站上球場的那些時間?我會是主要選擇。我享受那種注意力。我們在贏,我們在享受喜悅。我到最後愛上了這樣的角色。”

馬努開創了NBA的某些傳球,或者至少也是改造了之前已有的傳球,讓它們完全變成自己的。他送出自“魔術師”約翰遜以來最無情的不看人傳球,卻是在當今的擋拆時代。他繞過掩護,跳起傳球,眼睛盯著弱側沒人防的投手,就在防守人撲向那邊的時候,啪嗒一個不看人傳球,給到下順到籃筐的掩護球員手裡。

“他把這種傳球帶到了聯盟,”提亞戈·斯普利特說,“一下讀出那麼多東西?這可是教不出來的。”

布登霍爾澤透露:“我們常常會笑說,‘噢,他馬努了他’,就那種傳球。我們把‘馬努’變成了動詞。”

他反正來也行:眼盯著大個子,把防守球員誘騙到內線,再把球轉到側翼的投手手中。

“我跟他一個隊,而他把我也給騙了。”馬特·邦納稱。

那種擋拆復興了馬刺,在這個聯盟似乎要將他們淘汰的時候。馬努不是助推馬刺進攻由內線轉移到外線的唯一力量——帕克、波波維奇、鄧肯和邁克·丹東尼都起到了作用——但他確實是最重要的,整合性的。

鄧肯說:“我對馬努最美好的記憶,就是看他從板凳上站出來,為那些他看得到的機會而徹底歎服。”

馬努和帕克精通一種足球式的傳球配合:帕克將球敲給邊線的馬努,隨即像幾乎任何一個回合那樣,看似不經意地切向腹地,等著馬努的傳球從防守人看不到的角度嗖地塞進來。

“光是想到那種傳球,我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助教佈雷特·布朗說。

馬刺最終把這種配合命名為“weak fly(弱側飛翔)”,別家的球員和教練會發覺它幾乎不可複製。

“馬努是唯一能傳出那種球的人,”布登霍爾澤表示,“這大概是我最喜歡的戰術。我們(在老鷹隊)也練過,但我估計我們全年就打成過一次。”

帕克在法國隊也曾教給過鋒線的隊友,但他說:“沒有馬努根本打不成。”

相處久了,帕蒂·米爾斯找到了模仿帕克的pass-and-cut(傳完球立刻空切)的節奏。米爾斯說:“有馬努,這就是眼睛一閉一睜的事兒,夥計。”

米爾斯和馬努變成了馬刺“聯合國晚餐縱隊”的骨幹力量,這個組織還有斯普利特和鮑里斯·迪奧。他們在客場每晚都一起出去吃飯,輪流挑選餐廳,馬努有條“拒絕客房服務”的規矩。米爾斯2011年加盟馬刺時,馬努曾連珠炮似地向他問起有關澳大利亞本土居民的問題——米爾斯的母親是澳大利亞原住民,父親則來自託雷斯海峽群島。

馬努的好奇心永無止境。因為斯普利特的關係,他正學習葡萄牙語。他還熱愛天文學,會試著追蹤每一個與馬刺隊行程重合的天文現象。米爾斯記得“聯合國縱隊”曾在丹佛一個停車場的屋頂上共度雪夜,一起去看流星雨。

2009年奧博託接受心臟手術前,讓馬努陪他一起約見醫生。奧博託說:“我知道他會為這個做些研究,向醫生問出比我更好的問題。”奧博託手術過程中,馬努就在醫院陪著。

阿根廷一位數學教授艾德里安·潘恩賽,同時也是阿根廷國家籃球歷史學家,曾讓馬努看過自己的手稿。他給馬努提出過一個謎題:一個屋子中至少要有多少人,才能有50%的機會讓其中兩人同一天生日?答案是23。馬努不相信,於是馬刺的每場比賽之前,他都會掃一遍寫著球員出生日期的花名冊,那上頭有兩隊共30人的信息,為的是檢驗那個謎題的答案。“我直到現在還每場都這麼看。”他說。

一次次晚餐中,馬努機緣巧合地把阿根廷黃金一代的文化傳遞到聖安東尼奧,化學反應又反饋到球場之上。米爾斯說:“以前沒有籃球人問過我這麼多關於家庭的問題,它讓我們在場上信任彼此,這意義重大。”

倘若沒有這些隊員對彼此的深沉信任與熱愛,馬刺也未必能從2013年對邁阿密的總決賽陰影中走出來,包括從第六場雷·阿倫投出那記著名的三分球之前馬努的迷失中走出來。那場球,馬努失誤多達8次,-21的正負值也是全隊最差。他依然對那個夜晚耿耿於懷,特別是那一晚的事情發生在第五場打出季後賽最強表現之後。

“我的頭腦第一次誤導了我,”馬努在2016年春天回憶道,“第五場打完我放鬆了,我感到自滿,這讓我軟弱了,這在以前從未發生過。我的頭腦向來都是驅動我前行的東西。”

米爾斯賽後坐在離馬努兩個衣櫃遠的地方,發現他哭了,雙手抱著頭。那晚,全隊和家屬前往邁阿密的Il Gabbiano餐廳吃飯,斯普利特、鄧肯、帕克和馬努坐在一張桌子上,波波維奇過來跟出席晚餐派對的每個人說話,加油打氣。

馬努這桌,大家都默不作聲。“他們把吃的拿上來,根本沒人在意,”斯普利特說,“我們就低著頭,我們甚至沒法對視,我們只是想離彼此近一點。”

第七場惜敗之後,鄧肯找到馬努。“我不得不摟著他的頭,跟他說:‘沒事的,我們會好的。’”

三個星期之後,普里吉奧尼在阿根廷見到了馬努,祝賀他在自己快40歲的時候又一次打進了總決賽。馬努無法接受這份善意,好幾個月他都沒跟大部分阿根廷隊友談論過2013年的總決賽,直到後來他給其中幾位發了封電子郵件,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並向他們保證自己會振作起來。

當然,他做到了,馬刺做到了。一年後,他們殺了回來,粉碎了邁阿密,展現出歷史級的團隊籃球。而馬努帶著同樣無畏的熱情上場打球,一年前的低谷並沒有令他畏首畏尾。

即使瘋狂的失誤與駭人的碰撞總如影隨形,老朋友們也都樂於欣賞這個樣子的馬努。奧博託說:“我寧願馬努這個樣子,我沒法想象馬努不去瘋狂冒險會是什麼樣子。”他們喜憂參半地看著吉諾比利拖著自己剛剛遭受應力性骨折的傷腿,在14年總決賽中隔扣剋里斯-波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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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很早就放棄勸說他換一種方式打球了。幾年之前,桑切斯列出過一張名單,全是通過轉換角色、減少蠻幹而保持健康的明星球員,卻只換來馬努的嘲笑。

2015-16賽季,在經歷過嚴重的、危及職業生涯的腹股溝傷勢後,馬努回來頭一場,就讓馬刺的教練們不住搖頭。他試圖製造對手進攻犯規,這是一項他六次領銜全隊的數據。助教梅西納說:“有時候我希望他變成一個那種靠腦子打球的控衛,這樣他能打到55歲。可他只會像馬努自己那樣打球,一直到最後。”

“我只會這樣打比賽,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方式,”馬努說,“我沒有任何一點後悔。”

無論這屆奧運(譯註:指2016年裡約)發生什麼,都將如此。在小組賽中,老去的阿根廷男籃兩戰全勝,但他們似乎也走不了太遠,那些在倫敦聚餐的老傢伙絕對想不到他們還會一同出現在里約。馬努近日翻到一張自己和斯科拉1996年頭一次作為隊友打國際比賽的照片,回顧了他們共同擁有的20年——那些旅途,那些晚餐,那些淚水,那些觥籌交錯的派對。

“那些東西,遠比結果要重要得多。”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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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經歷遠比結局重要,”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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