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一部孤獨史

孤獨在現代社會成為一種越來越能引起人類共鳴的話題,但我們很少看到一種共性的概念,它更多的是一種個性化的描述和體會。有人因孤獨而煩躁,有人因孤獨而成長,有人將其比作“一個人的狂歡”,也有人為了不孤獨而不斷參加集體聚會。在中國傳統的社會中,孤獨更不啻一種特立獨行。我們的文化更傾向於集體性的社區或家庭生活,更易於以血緣或關係建立一種熱鬧的氛圍,每個人都是一張密網中的一個點。在文學中反而會更突出孤獨的寫意,比如王維,比如陶淵明,比如魏晉的竹林七賢。然而時至今日,隨著整個世界的趨同化,家庭或社區在向城市遷移的大潮中開始慢慢分裂解體,社會變得原子化,人們在獲得更多自由的同時好像顯得愈加孤獨。

那麼孤獨是不是已經演變成現代社會的問題了呢?

美國前衛生局局長維韋克·墨菲(Vivek Murthy)在任期發現,最常見的疾病不是心臟疾病或者糖尿病,而是孤獨引起的病症。也有人說,長時間的孤獨其危害不亞於“每天抽15根香菸”。它對人的殺傷力比肥胖可大多了。孤獨目前已被認定是危害公共健康的大問題,甚至可以被當成一種流行病。人們追尋孤獨的原因,希望藉此發現解決辦法。

作者艾米莉亞·沃爾斯利(Amelia S. Worsley,安默斯特學院英文系助理教授)在寫作時發現,浪漫主義時期詩人刻畫的孤獨在當時還是一個新穎的概念,治癒方法也很簡單。但是,隨著孤獨概念的轉變,人們想要發現治癒之法越來越難。

迴歸到這個詞的源頭,從最起初開始追溯其意義的變化讓我們對現代的孤獨有另一種全新的認識,而且我們很有可能從中發現解決孤獨的辦法。

中世紀的孤獨——離群的羔羊

孤獨看起來像是永恆普遍的人生經驗,但其實它並非上古概念,不過起源於16世紀末。“Loneliness”源於中世紀英語,它是“lonely”的名詞形式,而“lonely”由“lone”和“-ly”組成。“lone”來自於“alone”,是後者的簡略說法。說到底,“alone”其實由“all”和“one”組合而成。它是所有人和一個人的組合,也是所有人和一個人的對立,本身自成一種矛盾體。彼時,孤獨僅僅意味著遠離人群可能會遇到的危險。

在現代英國早期,離群索居無異於脫開社會的保護,陷入了龍潭虎穴。遙遠的森林和山巒散發著令人恐懼的氣息,在那個孤獨的地方,可能遇到壞人,而如果孤身一人,就無法向人求助。過去,佈道者為了威懾教眾,還會誘導他們把孤獨想象成原罪中極儘可怕之地——地獄、墳墓或荒漠。

直到17世紀,孤獨這個字眼還很少出現在寫作中。在1674年,自然學家約翰·雷(John Ray,1627-1705)收集了使用頻率較低的詞彙,編纂成詞彙表。他把“孤獨”一詞也收錄在內,並定義為遠離四鄰的地區或人。

翻開一部孤獨史

古斯塔夫·杜雷(Gustave Doré,1832-1883)1866年版畫《失樂園》

在1667年,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寫出著名的敘事詩《失樂園》,在英國文學史上第一筆寫出了代表孤獨的角色:撒旦。在去往伊甸園引誘夏娃的時候,撒旦邁著“孤獨的腳步”走出地獄。但彌爾頓沒有詳細刻畫撒旦的心緒,相反,他著意寫出撒旦穿過最終的荒涼之地——一個介於地獄和伊甸園之間的地帶,天使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撒旦把他的孤獨放在一種脆弱的心境中進行表述:“我離開他們,獨自肩負這前途叵測的差事,為了大家,我自己一個暴露無遺,一步步踏著虛無縹緲的深淵,踽踽獨行”。(摘自《失樂園》,劉捷譯本)

現代孤獨——另一種孤獨

人們對孤獨的天然恐懼仍然還存在。這個問題已經遷移到城市中來了,已有研究表明,獨居的比率、家庭和社區單元的分解形勢呈現遽升態勢。有人想讓孤獨的人們搬到鄰人周圍,來解決這個問題。

英國首相特蕾莎·梅(Theresa May)將“抗擊”孤獨定為政府目標,並在一月份任命了一位孤獨大臣特蕾西·克勞奇(Tracey Crouch),專門應對孤獨的社會現象。甚至還有組織發起慈善活動——“終結孤獨運動”,以幫助人們減輕孤獨感。但是,人們希望治癒孤獨的這股子驅動力卻把孤獨的現代含義過於簡單化了。

在17世紀,孤獨往往被人們貶斥為城市之外的空間,解決起來極為簡單,只需迴歸社會便罷。然而,孤獨卻逐漸開始內化,變得越來越難以治癒。因為孤獨逐漸佔據了心靈,甚至居住在喧囂城市的人們也開始感到孤獨,這種孤獨並不能簡單地依靠身邊有人做伴兒來解決。

現代意義的孤獨並不僅僅關乎物理距離的遠近,它反而是一種與人疏離的心緒,無論彼此實際距離是遠或近。有的人儘管身處人群,甚至有朋友或愛人相伴,但也會有孤獨的怨艾。荒涼之感已入駐了人們的內心。

海內存知己,孤獨若比鄰

孤獨令人生懼的原因之一其實是沒有顯然的良方治癒,這種抽象的孤獨比較可怕。但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去看它,也許解決現代孤獨的秘訣不在消除它,而是要走入它的抽象,探尋它其中的矛盾,找出那些心懷同樣感受的人。與此同時,也要關注導致一些人群(尤其是老年人群、身體功能障礙人群和其他弱勢群體)由於物理隔閡而影響健康狀況的制度,同時把孤獨去汙名化也非常關鍵。

要認識到孤獨是人類深層的體驗,有時的確無法治癒,不能僅僅將其定為疾病,這樣一來,可以給人們心理上的慰藉,尤其是讓孤獨的人群找到認同感。如果想把對孤獨這種流行病的理解不單侷限於“隔絕”的含義,我們應該去思考為何不同的人們卻往往將這種感覺首先想成是心靈中的荒原。每個人對孤獨的感受都不同,很難去描述。去了解他人對孤獨的不同體驗可以緩解迷失感。

翻開一部孤獨史

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1917-2009)1982年畫作《鯨》

另外,也鼓勵人們去閱讀。閱讀文學書籍可以使人的荒涼感減輕。我們不必非得閱讀專門講述孤獨的書籍,像《弗蘭肯斯坦》(英國詩人雪萊的妻子瑪麗·雪萊之作)或《隱身人》(赫·喬·威爾斯之作)這一類,而更要通由閱讀與作品中的人物產生聯結,他們可能也會感到孤獨,更有意義的是他們的孤獨會使讀者感同身受,孤獨因此不再是異端的概念。

文學也給人們示範瞭如何在一起海內存知己,天涯共孤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過去常常互相借鑑孤獨的感受,既激發了創作,也可引以慰藉。在人們共享孤獨時,無論是面對面的交流還是文字上的互動,一個群體或團體就有機會建立起來。儘管孤獨仍使人感到脆弱,但從起源再看,孤獨已經與彼時的同義詞“隔離”愈行愈遠了。

也許,詩人海洋·王(Ocean Wang)給了現代孤獨一個比較恰切的詮釋,他在詩中說,“孤獨不過仍是與世界共度的時光”。藉此與孤獨的現代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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