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1963年3月1日出生於安徽省六安市。民革成員,文學博士、作家、學者。上海開放大學中文系教授 ,碩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交通大學兼職教授、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委員。潛心研究先秦諸子數十年,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化和文學研究,出版《寂寞聖哲》《論語新讀》《天縱聖賢》《彀中英雄》《絕地生靈》《先秦諸子十二講》《說孔子》《中國文學史品讀》等十餘部著作。
舉凡弱者被欺凌的地方,必有沉默的大多數,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
武大捉姦被踢傷後,潘金蓮依舊和西門慶每日做一處。但他們也知道,武二總是要回來的。這讓他們的好興致驟然降溫。好在,他們有王婆,王婆給他們出了個主意,讓他們分兩步走:第一步,把武大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第二步,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做個長遠夫妻,偕老同歡。
當天夜裡,潘金蓮就親手用西門慶提供的砒霜毒死了武大。殺人不難,難在能不能做到乾乾淨淨、沒有蹤跡,這才是關鍵。
但是,要乾乾淨淨、沒有蹤跡地瞞住所有的人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早就四處透風了——紫石街誰不知這段轟轟烈烈的姦情?用《水滸傳》裡的話,是“街坊鄰舍,都知得了”。
其實,王婆之聰明,不在於她有什麼高招瞞住所有的人,而是她知道根本不用瞞住所有的人——因為,在沒有人權保障的社會,人,在面對惡人惡行時,往往是沉默的。
所以,王婆的自信,不是來自對壞人能力的相信,而是來自對好人沉默的判斷。只要確信好人在惡人惡行面前會沉默,那就可以無惡不作了。
我們往下看。
第二天一早,鄰舍坊廂都來弔問。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只自人情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潘金蓮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了。
你看,“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但是,他們怎麼樣呢?他們散了!連圍觀都沒有!
因此,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如果沒有武松,武大將冤沉大海!
當然,王婆還是擔心一個人,那就是陽穀縣殯葬協會的會長——團頭何九叔。王婆對西門慶、潘金蓮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
注意王婆的話,是怕他看出破綻嗎?不是。鄰舍坊廂都會看出破綻。要讓這方面經驗豐富的專家何九叔看不出破綻,是不可能的。
那王婆擔心何九叔的是什麼呢?是怕他“不肯殮”。因為,何九叔作為入殮師,干係在身,有可能因為害怕承擔責任而不敢沉默。
但是,西門慶不擔心。
何九叔來了,西門慶截住他,拉他到一個小酒店裡,送給何九叔一錠十兩銀子。何九叔心中疑忌,但銀子還是收了。何九叔並不貪財,他收西門慶的銀子,是因為怕。一怕:西門慶是個刁徒;二怕:西門慶把持官府。
接下來,他現場確定武大定是中毒身死,他假裝中了惡,昏迷不醒,被人用門板抬回家。聲張起來,不敢,怕西門慶;不聲張,又不敢,怕武二郎。
權力社會和法治社會的區別是什麼?權力社會里,一個人會怕另一個人。法治社會里,一個人不用怕另一個人。
何九叔明明知道武大是被毒死的,但是,他怕西門慶,選擇了沉默。他之所以又保存武大的骨殖以作證據,不是因為良知,而是因為他也怕武松。又怕西門慶,又怕武二郎,何九叔是可憐的。在權力社會里,所有的人都是可憐的,都是滿腹懼怕的何九叔。
因為怕,何九叔、武大的眾鄰舍們明知道武大死得不明,但誰都不願意站出來揭開真相,還武大一個公道。大家都成了沉默的同謀。
這樣的沉默,我們在林沖被迫害時看到過;在金翠蓮父女被鎮關西欺凌時,看到過。在整個《水滸傳》故事裡,舉凡弱者被欺凌的地方,必有沉默的大多數,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假如這個世界墮入黑暗,那麼,吹滅最後一盞燈的,不是壞人的囂張氣焰,而是好人的忍氣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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