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還是那個鮑鵬山

鮑鵬山還是那個鮑鵬山

青鹿deer

逐章逐句讀《論語》,談何容易。好幾個禮拜過去了,我還在繞著孔廟的城牆打圈圈,做著起跑前的熱身運動。昨日讀完鮑鵬山的《孔子歸來》,欣喜地發現:鮑鵬山還是多年以前那個我喜歡的鮑鵬山。他的思想文字與劉再復先生有相似處,多帶有自省、自覺的私人經驗的痕跡,你可以從他們的文字裡讀出對昨日自我的無情批判和悔悟,以及進入一層新境界的狂喜與自得。然而,一個感性的生命,會因始終無法把控好情感力度,而使其思想走偏。他倆最難能可貴之處,便是意識到此種感性特質的危害,常以中庸之道來矯正。但中庸之道在他們口中聽來,就好像是窮人偶然吃了頓魚翅燕窩,見人便訴說不停,窮盡魚翅燕窩的色香味形,還作了形而上的發揮。不似一些生來便是富人的理性主義者,比如李澤厚,說起魚翅燕窩也不過是尋常的一頓飯,談的也都是吃飯哲學,很少有形而上的高蹈。

我崇拜冷靜理性的頭腦,也更喜愛感性真誠的表達。他們就像一本打開的書,可以讓讀者從中照見自己。正如老子所說: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師,不善人是善人的鏡子。一本真誠的書,也是一把打開讀者心靈之門的鑰匙,能讓讀者坦然面對自己身體裡的不善,給予他們關愛的溫情和向上的動力。鮑鵬山的書就帶著如此人性的溫度。

記得十多年前的一箇中午,我捧著一碗麵,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觀看《百家講壇——鮑鵬山說水滸》。他的一句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我。原話已記不清,大意為:為求得社會和他人的認可、報償而努力,他人若不認可,你的努力就白費,為自己的興趣和人格的成長而努力,即使得不到一分報償,也沒什麼損失。那時候,我恰好經歷人生的低谷,內心有萬般的委屈,這句話頓如醍醐灌頂,讓我看清了社會的本質。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為爭取人群中的名份、他人眼中的表現而努力,但實際上我們除了能決定自身的努力外,根本不能決定努力可能帶來的成果收益,如果始終將身外之物作為人生的奮鬥方向,而又不能改變自己,迎逢社會,那有可能終生鬱郁不得志。於是我放棄了仕途的追求,在工作上屌兒鋃鐺,做出一副我不想獲得也絕不多付出的消極抵抗態度。現在想來,當初的做法看似瀟灑出世,實為弱者的自衛。遭受一點外部傷害,就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錯過了青春的綻放。人是完整的整體,人生的態度會貫通全體,無有內外之別。我們總以為對外消極對抗,是為了集中時間和精力過積極精彩的內在生活,殊不知這內在也會因此傳染上外在對抗的情緒,而變得不那麼沉靜、專注。如果一個人總是依據外界對他的態度而做出不同的反應,他就是一個靈魂受綁的不自由的人。人要對人生抱著永恆的信念和一貫的行動,這信念和行動不會因一時的際遇所動搖所改變,任何的患得患失的心理都會破壞人生的完整性,造成人格分裂。但這永恆一貫的信念和行動並非天生具備的,需得到人世歷練一番後方能清晰起來,牢固紮根。

我在十多年後,讀鮑鵬山的書,讀到了許多辯證的理性的忠告。不能說當年鮑鵬山誤導了我,也許鮑鵬山的思想一直如此,是我十多年前誤讀了他。也或者這十多年來,他也在文字中不斷地修正和成長,而這種同步的成長,讓他在我眼中看來,既不過高,也不過低,恰恰好對我起到點撥的作用。

比如鮑鵬山在《孔子歸來》一書中寫到老子對孔子教誨的章節。孔子在三十歲時曾去周朝問道於老子。對於一個三十而立,雄心勃勃、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得到老子這樣飽經風霜、閱歷豐富的高人指點非常重要。老子讓他認識到了道的另一面。老子說:“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也。”一個人很聰明、明察秋毫,會比笨人更容易招來殺身之禍,因為他喜歡議論人。一個知識廣博、能言善辯的人,可能時時處於危險中,因為他喜歡揭人隱私。人能看到道的另一面,並視其為常道,才是真正接近於道的本質。我們從小所受的都是價值觀的正面教育,我們也一直對因果報應深信不疑,因而當我們積極努力的行動受到社會不公平對待時,就會覺得這世道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而老子告訴我們:正面之中本身就隱含著負面的危機,這世上不按原則出牌的事,實際是道負面作用的結果,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如果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以此種雙向辯證的思維來看問題,就不會動輒懷疑人生,也不會對人生喪失信心。老子告誡孔子四句話: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謙。聰明要用愚來守;功勞要用讓來守;勇敢要用怯來守;富有要用謙來守。我們說下棋的高手,落一子能掌控後面好幾步。而老子的眼光也能看到事物運動變化的多種可能性,採取一種有攻有守,有進有退的彈性哲學。

鮑鵬山還在書中談到“極端就是惡”。《論語.子罕》篇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這“必”就是極端。人生“必”多了,心靈的自由就少了,社會“必”多了,人民的自由就少了。讀到這兒,我突然發現,自己說話行文中常有“必”字。極端就是邊界、懸崖,無法立人處。人往極端跑,多為尋求快感,逞一時之強,唯辯論才會各執一端。但辯論除練嘴皮子外,實不是探求真理的方法。將來若行文中出現“必”,就等於亮起“極端”的警示燈,即時反省。

鮑鵬山的孔子傳與黎東方相比較,文學色彩更濃。他所述的史實基本與黎東方所述相符,他又加以文學的聯想,使故事更為栩栩如生。他筆下的孔子也是有血有肉有鮑鵬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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