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文學博士、著名作家、學者。上海開放大學教授。央視《百家講壇》、上海電視臺《東方大講壇》、上海教育電視臺《世紀大講壇》、山東教育衛視《新杏壇》等欄目的主講嘉賓。浦江學堂創辦人。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出版有《孔子是怎樣煉成的》《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風流去》《鮑鵬山新說水滸》《孔子傳》《孔子如來》《論語導讀》《寂寞聖哲》《先秦諸子八大家》《附庸風雅——第三隻眼看詩經》《致命傾訴》等著作二十多部。全國多家雜誌的專欄作者,作品被選入多種文集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全國統編高中語文教材。
【美文賞讀】
父親的家國
2003年春天,父親患帶狀皰疹,輾轉數家醫院竟無醫生能確診,兩個多月以後,還是我一字不識的母親突然悟出,父親得的可能是蛇丹瘡(即帶狀皰疹的中醫名),以此提醒某大醫院的醫生,醫生方恍然大悟。但此時我父親已經被劇烈的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從此引發多種疾病,直至無藥可醫。
2004年暑假,我回老家看望父親。此時的父親骨瘦如柴,並且由於藥物的副作用,雙目視力幾乎完全喪失,兩耳的聽力也微乎其微。
但是,在精力好的時候,父親的談興還好。他給我們說起他年輕時候的孤危和艱難,我們鮑姓在當地是小姓,我的祖父沒有兄弟,單門獨戶又忠厚朴拙,我父親也只有弟兄二人,叔叔老實可欺。我父親的孃舅那邊倒是人丁興旺,卻又人緣極差,鄉譽極低,不僅不是可資利用的人際資源,反而要時時注意撇清干係,從而也無從依靠。說著說著,父親就給我們背了一首詩:
人情相見不如初,多少英雄守困途。
錦上添花到處有,雪中送炭世間無。
時來易借金千兩,運去難賒酒半壺。
識破人情全是假,還須自己著功夫。
背完此詩,父親還順帶跟我們說起他的一位朋友。說起我父親的這位“朋友”,我們倒都認識,是鎮上人。那時的鎮上人,吃商品糧的,和我們相比,幾乎是兩重天。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好像沒有什麼來往,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有什麼杯酒之歡。到了後來,竟至於不來往了。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此時才告訴我們,原來,有一年,我父親的這位朋友病了,父親聽說後,要去看望,可是家裡實在太窮,什麼也拿不出來,躊躇多日,只好硬著頭皮,幾乎空手去了。心想,朋友一定會理解。但沒想到,朋友一見父親幾乎空著手,當時就拉下了臉。我父親覺得大受傷害,也對“朋友”等等,心灰意冷。
父親一生性情剛烈慷慨,仗義重誼,這次,他給我們背這首詩,帶著滿腹傷感,幾乎唏噓。我心裡極感震動,那種人生的寒涼,一下子就包圍了我。我問父親,這是誰的詩?父親說,他也不知道,是他年輕時,到一戶人家,人家的中堂上,就寫著這首詩,因為說中心中隱痛,觸動心中感慨,一下子就記住了。
過了幾日,我和大哥坐在父親病床邊,父親和我們聊,那天他的情緒很好,他說有一首詩,是邵康節先生的,很好,就又背給我們聽:
每日清晨一柱香,謝天謝地謝三光。
惟求處處田禾熟,但願人人壽命長。
國有忠臣扶社稷,家無逆子惱爺孃。
四方平定干戈息,我縱貧時也不妨。
我父親少時讀私塾,讀《語》《孟》,讀《千家詩》,幾年的私塾教育,使他終身都像一個讀書人,有著讀書人的情懷氣質,常常民胞物與,感懷萬端;有著讀書人的思維方式,時時禮義廉恥,仁義道德;還有著天下家國的眼光,總是忠臣孝子,修身齊家。我後來到了城市,在城市裡見到不少我父親這個輩分的人,他們大多認識字,能讀報,還有各自的技術或專業,見識也廣,但是卻毫無父親的那種讀書人的氣質。這促使我思考什麼才是真正的教育,什麼才是真正的文化,什麼才是真正的素質。
但是啊,深受私塾薰陶的父親後來卻終身在農村,做一個地道的農民,身邊幾乎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的情懷和感慨。他是何等的孤獨啊。這種孤獨,是那樣的深,卻又那樣的長——長到他自己的一生。
他後來砸鍋賣鐵,也要讓我們唸書,在沒有高考的時代,在社會禁錮階層流動的時代,這樣的讀書完全沒有什麼目的。他大概是太寂寞了吧,希望通過自己的培養,讓我們能聽懂他的心聲?
我在父親給我背的兩首詩中,感受到了他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和傷感,也感受到了他對家國的真誠祈禱。
不久,我的父親就去世了。在那樣偏僻的鄉下,在那樣一個完全無人注意的角落,我的農民父親,對人生有著那樣蒼涼的感受,還有著那樣深重的對家國的關懷。這令人難以置信,這是一個文化的奇蹟,也是一個人的奇蹟。
父親曾經對我有很多的期望,但是,他最後對我的交代,就僅僅是希望我花錢不要太大手大腳,“你負擔重啊”。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的話。
我知道我不能讓父親對我完全滿意。但我會一直秉持良心寫作和教書,因為,我生活在父親的家國,我會像我父親一樣,為了天下家國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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