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新疆是怎样一种体验?

​文|陈卿美

流放,是官员遭贬谪后的一种刑罚方式,通常要将其从工作地、生活地发配到边远、穷困、荒凉的地区。新疆,在清代就是一个重要的官员流放地。晚清官员中,林则徐、张荫桓、李端棻等人都曾被流放到新疆。从内地到新疆,万里路遥。按清代的规定,4000里以外,属于极边与烟瘴地区,是流放最远的距离。今天有飞机直飞,三五个小时即到,现代人对新疆没有了距离感与恐惧感。但晚清时期与现在截然不同,新疆是西域、是边疆,是与内地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人们对新疆完全不了解。如此陌生又偏远的边疆地区,发配过去又是什么滋味呢?

流放新疆前,官员会首先遭到朝廷的罢官、贬职、审问等处罚,也就是说,流放也是有先兆的,官员通常都会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比如林则徐,先后被道光革职、降衔,又被审问发落。最后才是“从重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张荫桓也是如此,首先被传唤到提督署进行监视,然后革职、逮捕、审讯。最后才是“著发往新疆,交该巡抚严加管束”。张荫桓从被监视到流放新疆,仅仅有5天时间。林则徐则有大约10个月的缓冲期。

流放新疆是怎样一种体验?

新疆伊犁林则徐纪念馆中的林则徐雕像

一旦下旨流放新疆后,按清律规定,一个月内必须上路。清朝还是很仁慈,有些朝代,流放犯人甚至要当天即上路,连个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月,则有充分的时间与亲人、老友告别,同时处理房产等其他事宜。比如林则徐,流放前,就把自己的房子先卖了。张荫桓自称接待了“同朝祖饯慰候者,数十百人,应接不暇。”其实这个有点夸张,当时慰问张的大都是驻北京的各国洋人,平日的同僚却少有人来。相信张也多少会感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由于株连等原因,一个官员流放新疆,就意味着全家流放新疆,通常都要带着家眷一起随行。全家跟随自己一起去西域受苦,相信这些比削职罢官还难受,是流放官员最大的心理痛点。孩子、老婆,将颠簸万里赴烟瘴地区,一路生死未卜。出发前的一天,相信很多人都会失眠。

出发当天,押解官员到流放官员家,宣读相关规定,随即正式起解上路。待遇因官员的级别而有所不同,高级别官员可坐车,不戴刑具。按清朝流放规定,每天日行不少于50里,距离流放地2500里的,必须在50内到达。3000里以上的,限时两个月内到达。如果是平原地区,每天行50里还不算啥,但如果是山区,爬山涉水,还是很辛苦的。

起解上路,与亲朋故友告别,则是一副非常令人伤感的场景。一步一回首,一步两行泪。因为此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这些老友。张荫桓就被处死在新疆,毓贤还没有到新疆,半路在兰州就被处决。

流放新疆的路费大都由流放官员自己解决,林则徐卖房子也是为了筹集路费。一路押解,由沿途各省负责押解的差役接力负责。1841年8月,56岁的林则徐正式从浙江杭州开始押解上路,计划经江苏、河南、陕西、甘肃,进入新疆。在两省交界的关口,两省押解差役进行工作交接。

个别官员的押解还要随时汇报给朝廷,每到一地,当地官员都要立即上报。张荫桓就是如此,清廷在下旨流放新疆时,曾特别交待,“沿途经过地方着各该督抚等选派妥员押解,毋稍疏虞”,“入境出境,随时详报”。张荫桓作为支持维新变法的高官,得到了外国的大力支持。英国人莫理循曾计划中途劫持张,将其送到英国驻华使馆内保护起来。清廷为了防范此点,特别要求沿途严密监管。

一路西行很无聊,但沿途并没有想象得那样枯燥无趣。首先是沿途各地官员、朋友的慰问送行。像林则徐、张荫桓这样级别的官员,在各地都有不少相熟的知己官员,即使是陌生的官员,只要不是政敌,自然都会高规格接待。毕竟出于人情的考虑,也不能落井下石。

魏源在江苏镇江拜访了林则徐,两人畅谈甚欢,“与君宵对榻,三度雨翻萍”。为了能让自己的著作《四洲志》能尽快面世,林则徐将书稿交给魏源,嘱其一定要让国人看到。这就是后来魏源整理的《海国图志》。一路被监管严密的张荫桓沿途也有会见好友的机会。据《庚子西狩丛谈》记载,张荫桓在途经保定府时,受到了好友吴永的热情接待。吴永曾是李鸿章的文案委员,后被张荫桓举荐,被朝廷重用。

据《驿舍探幽录》记载,吴永亲自出城迎接张荫桓。进入保定后,吴永一条龙服务,比如给张荫桓置办行装、料理各种生活琐事等。二人多次深谈,谈及当今时局,谈及张的落难,二人唏嘘不已。虽有朝廷的严令监管,但貌似没有执行那么严格,二人谈话也没有监听。

流放的途中,不一定都是赶路,还可能有紧急任务要执行。林则徐在经过江苏仪征的时候,突然接到朝廷旨令,要求其立即赶赴河南开封去救灾,黄河决口了。道光上谕说,你要戴罪立功。为啥要林则徐去救灾呢?因为林则徐在流放前,一直在浙江做水利的工作。林则徐不敢怠慢,立即让家眷回南京暂住,自己一人前往开封。此时,不知林则徐会有啥想法,估计他还会暗自庆幸,为朝廷效力则是一种荣幸。说不定,救灾表现好,就不用流放新疆了。

事实证明,林则徐想多了。林则徐在开封工作了七个多月,二百多个日日夜夜,治水表现出色。但道光仍让其继续流放新疆,“林则徐著仍遵前旨,即行起解,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尼玛,估计林则徐心里有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甚至希望黄河再次决堤。

在诸多流放新疆的官员中,林则徐是沿途非常坎坷的一个。不知是长途奔袭,身体劳累所致,还是其他原因,当他到西安时,染上了疟疾,病卧不起。精心疗养了两个月后继续赶路,在咸阳又遇到了暴雨、洪水。在各种困境下,林则徐一家仍要艰难赶路,大雨湿身也不能停。一路向西,路途更为凶险。

相比之下,张荫桓就比较幸运。据《铁画楼诗钞》记载,在他到达嘉峪关时,知道出关后路途更为艰难,便花重金租了一辆四马带篷高轴大车,有高级卧具,相当于豪华卧铺了。

事实上,那时过了西安,画风就会大变了,满目荒凉是不可避免的。再过了兰州,就是荒漠、戈壁、大漠,西域风景赫然跃入眼帘。对于没见过此风景的流放官员,也算是一种观光游览了。遗憾的是,在义和团乱华过程中,大肆捕杀传教士的山西巡抚毓贤还没有来及欣赏西域风光,便在兰州处决。毓贤也是流放新疆,当他快到兰州时,八国联军向清廷集体施压,要求严厉惩处毓贤。清廷无奈下旨,处决毓贤。这道圣旨犹如一条催命符,快马加鞭飞向甘肃,在兰州追上西行的毓贤,立即将其就地正法。

出了嘉峪关,再进入新疆,西域风情、边塞风光越来越浓郁,相信流放官员的心情会好很多。一是欣赏到了以前从没有看到过,与内地十分迥异的风景。二是流放数月,已经逐渐开始习惯,心理包袱慢慢会放下。

进入新疆,旅途并不枯燥,最起码有好吃的水果可吃。张荫桓到哈密时,又一次受到热情接待。哈密王沙木胡索特奉上哈密瓜,张荫桓赞不绝口,称赞是“窖藏秋蒂斑如花”, “欧罗巴洲诩奇产,持较哈密谁比数?”

在左宗棠收复新疆后,相信每个流放新疆的官员在进疆时都会想起他。或许流放官员走的路线就是左宗棠当年出征新疆的行军路线,沿着左宗棠走过的足迹,流放官员多少都会有感慨。或是感慨左宗棠的丰功伟绩,或是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命运不济,背负各种冤屈,无法为国家建功立业。

笔者猜测,张荫桓自然也会有这种想法,据《铁画楼诗钞》记载,他在哈密为左宗棠大力点赞。点赞是真的,也是做给别人看的,估计很可能是这样的,张荫桓在参观当年左宗棠驻节哈密的行营遗址时,他沉思了许久。对比左宗棠,想到自己出师未捷的命运,多少都会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1842年12月10日,林则徐到达新疆伊犁,这一路他走了一年零两个月。1899年4月21日,张荫桓到达迪化,也就是今天的乌鲁木齐。这一路他走了近七个月。

不知是能者多劳,还是清廷故意折磨林则徐,也或许林则徐就是劳碌命,林则徐在新疆根本没有闲着,不是屯田开垦,就是戍边开荒。从伊犁干到南疆,又是两千多里,并走遍南疆各主要地方。常年与大漠戈壁为伴,与风沙尘土为舞,这一干,就干了三年。林则徐身体还是不错,有些流放的官员则直接病死在新疆,如50岁的广西南宁镇台邓廷忠就因水土不服而死。

如果说林则徐流放新疆是劳动改造,有些官员就是纯粹的疗养休假。按清廷旨意,张荫桓在迪化要严加监禁。但他与新疆巡抚饶应祺关系不错,享受各种优待,居住在鉴湖旁的直奉义园。流放的状态也不差钱,他还捐钱在鉴湖上建了一座构造精巧、玲珑轩敞的“水阁”,后来改叫“湖心亭”。有说“水阁”是为思念被囚禁瀛台的光绪而建。笔者猜测,自己享受也是很大原因,只是不方便说。张荫桓独坐亭内,时而吟诗,时而沉思,还是很惬意。

如果是皇亲宗室,在新疆的待遇更是不同,奢华无比。如封辅国将军,晋辅国公载澜流放新疆时,饶应祺每月还给他8000两银子作为花销。地方官员花钱给他修了一座豪华的公爷府,他还娶了一个17岁的小妾。在公爷府内,经常有各种宴会、演出活动,甚至还从万里之遥的天津请来戏班唱戏。

话说林则徐再苦,最终还是熬出了头,继续回去做官。但有的官员就会被直接处死。张荫桓深受慈禧忌恨,1900年7月3日,清廷发布谕令,“已革户部侍郎张荫桓著即正法,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饶应棋知之。”8月20日,在饶应棋的监督下,张荫桓在迪化被处决。

事实上,在新疆或流放新疆的途中被处死再正常不过,这也是流放新疆的一种终极体验。再说那个兰州处死的毓贤。执行死刑时,本来要斩首,但执行死刑的是他的湖北老乡、陕甘总督李廷箫。李最终还是让他喝药自尽,没想到,喝了几次都没有死。没办法,李廷箫吩咐毓贤的下属给他补刀,最后还是斩杀而死。

流放新疆,远离京城,下旨处决,能否逃跑?答案是没可能。一旦圣旨到达,就必须立即执行。而且要求当地最高长官来监督执行死刑,谓“监刑”如总督、巡抚等人。新疆巡抚饶应祺很敬重张荫桓,但执行死刑时,饶应祺也必须公事公办,张荫桓必须在他的面前处死。执行过程还需要记录,并上报朝廷。

流放新疆,长路漫漫,漫天的风沙不知淹没了多少悲凉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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