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牡丹花开

牡丹花开

(王方晨)

王方晨:牡丹花开

综合加工厂把木工组的活计改作了两班。正组长大龙带白天的班,副组长荒野带晚上的班。他俩在厂子里是长得最帅的男人,平时也很要好。如果荒野的活儿做完了,他就去给大龙扯墨绳。

在刨床聒噪的嗡嗡声中,荒野说:

“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咱哥们儿喝两盅。”

大龙用小手指把墨绳从中间勾住,又猛地一放,一条笔直的墨线就从墨绳吐到木头上。他这才说:

“还是到我家去。”

荒野从没有违抗过大龙,即使他们在那一天要为妻子明卫过生日。明卫是大龙的表妹。

在他俩都喝得差不多时,大龙嘴里的话就乱了。他手抓住桌子角,两腿虽然站着,却又站不稳。桌子都快被他抬起来了,碗盏叮叮地响。他对荒野说:“我表妹怎么样?”

荒野虽然也喝得神志不清,大龙的话却还是听明白了。他笑了,灯光满溢一口:

“那没说的。”

等到后来,两个人醉得只管坐在椅子上睡觉,呼呼地扯起鼾来。

在大龙清醒一点时,他就领着荒野去看他的画。画是画在墙上的,用一块布遮挡住。他还会问荒野画上的女人像谁。

荒野愣愣地盯了半天,觉得谁也不像,就对他说:

“像嫂子的模样。”

木工组的工人都知道大龙跟荒野在一块时话并不多,但是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一眼看不见对方的面,就向别人打问他到哪里去了。

大龙脸长得白,没有胡子,跟荒野站在一块,像个来访问的工业局局长。他不怕把衣服上面的几个纽扣都解开。荒野却不行,荒野浑身长毛,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天刚一热,他的头上就直出汗。

但是从五月一日起,他们除了在交接班的时候能见上面,别的时候真不大容易呢。虽然如此,两人也没有对厂里的决定感到不满。

第一天,荒野对大龙说:

“定个时间再喝一杯吧。”

当然荒野不会说不好,而且也不用问到谁那里去。在两人单独工作时也没觉得少了什么。也就是在这一天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

荒野工作结束后乘夜色回家,在门外的楼梯上就觉出有点异样。房子里灯不亮,静得出奇,好像明卫也不在。他小心地躲过堆放在楼梯上的那些破烂东西,走到房门口。他没有马上去推门,而是回头向楼梯下看了看,那些破烂东西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奇形怪状,好像有许多长着硬角的怪物在那里隐蔽着,还生怕被人瞧见。

荒野又回过头,侧耳细听了一下房内的动静。他突然怕了,想到糟糕的事情上去。他一下子就推开了门,立刻又把脊背贴在了门后。那颗心就在急跳,根本不像心跳的声音,哗哗啦啦,好像里面有一只空罐头筒从楼梯上滚。他伸手拉住了门旁边的灯绳。

荒野的眼睛被灯光撞击了一下。他马上看到了床上的惨状。

他的妻子被绳索捆绑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口里塞着毛巾。荒野认为她已经发现了他,但是她的脸略微向里侧着,一动不动,目光在注视着一个什么东西。她的整个身体都显示出对他的到来的冷漠。

荒野很快觉得有血像喷泉一样涌到他的脑袋里,头发根一下子竖起来。他对自己说,刚才有一个坏蛋来过这里!他把工作时的劳累全忘在了一边,一步向床边跳过去。

其实,首先进入他的视野的是一朵灿烂的血色牡丹。

那朵血色牡丹栩栩如生地盛开在明卫雪白的肚皮上,随着明卫腹部的微微颤动,就像伸进和煦的微风里。

荒野赶过去就把明卫口中的毛巾抽出来。他期望着在他抽出那毛巾的同时明卫向他——她的主人悲伤地嘶叫,然后号啕大哭。那么他就会一边陪着她伤心,一边用话来宽慰她,说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但是明卫没有吭声,她仍然略微把脸扭向一边。荒野这才想起那毛巾在她嘴里塞得一点不紧,她自己也能够吐掉。

荒野顾不了问她话,就去解把她捆绑在床上的绳子。那些绳子纵横交错,荒野闹不清它是怎样结的。他慌慌张张弄了半天才解开一个绳头,但是一抽,又很结实。他怕弄痛了明卫,就从旁边找来一把剪子,咔嚓咔嚓,很快把绳子铰断了。

明卫也感到了轻松。她沉默不语的神态使荒野悲从中来。他想,今天那个家伙对她的刺激太厉害了。荒野把断了的绳子扔到床下去,明卫细嫩的肌肤上的淡红色绳子印迹渐渐地消失了。荒野把明卫的头捧过来,面对着他。哦,他只从明卫的双目里看到了沉静的淡漠。她好像没有看到他,眼中浅蓝色的幽光汇聚在眼底。

荒野流出了眼泪。他声音颤抖着询问明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卫没有回答,她像沉入梦境里一样,神态平静悠然。

荒野几乎要发疯了。他放开明卫的头就去检查她的身子,——他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从那里找到另一个男人的痕迹,绝对没有。他敢肯定。

那朵血色牡丹又使荒野的眼睛晕眩。毫无疑问,那是用手指沾着血画上的。荒野还可以闻到那种血腥味,淡淡的,好像核桃仁糕里的那种辣味。他用手指去蹭了蹭,发现血迹还没有完全干。但是明卫的身子一动,好像不愿意他碰那朵牡丹花。

“不要动,明卫。”

荒野不再流泪了。他离开床,从旁边端过一盆水,用毛巾沾水去擦那些血迹。他边擦边说:

“怎么回事,明卫?你都快要把急疯了。这些血是从哪里来的?你总要说说吧。”

明卫安静地躺着,低声说:

“不知道。”

“哦,那可就是奇怪的事了。什么样的坏蛋跑进家里来?”荒野说。他手背上的黑毛被水浸湿了,全趴在那里,好像倒下去的一小片森林。

“没看见。”

明卫把眼睛合起来。

“这就怪透了,明卫。总会是别人把你绑在床上的,并且又向你献上那朵花,不会是你自己干的吧。”

“我不清楚。”

“要命!那个坏蛋肯定是突然闯进来的,那时候你就在床上坐着。他把你弄翻了,怕你叫唤,又给你塞上毛巾,然后用绳子把你捆上,威胁你不要动。”荒野快把血迹擦干净了,他边擦边想象着那种可恶的情景。“他就开始在你身上画这玩意,你果真一动没动,而他画得还挺好。”

“他画得挺好吗?”明卫问。

“是挺好,亲爱的。”荒野不再说了,他逐渐地心平气和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可惜你看不见了,他怎么想得出来,向你献上这种花?明卫,我不明白他果真做完这些就走了,他没有……就是,要跟你做那事。我想他肯定说了,但他没有做,是不是?”

“我不明白。”明卫慢慢地说。

“噢,一件奇奇怪怪的事。说给谁,谁也不会信呢。”荒野把血色牡丹擦洗完了。他把水盆端开,又自己洗着手。水声很响。“明卫,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我都不相信。”

“以前不会有,但现在有了。”明卫睁开眼,把脸转向荒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你说得对。”荒野擦干了手上的水,向明卫走过来。“明天可要小心些,别让那种坏蛋再跑进来,再送上这样一种牡丹花。”

起初荒野也没怎么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他在工厂见到大龙时犹豫了一阵,想了一想是否告诉给大龙。

大龙正捡茶缸里的木屑,那是刨床工作时溅进里面的。他把木屑捡了出来,但他几乎没有喝茶缸里的水。他把茶缸放在脚边的矮木凳上。

荒野己经不决定告诉他了。大龙几乎没有跟荒野说话就向车间外面走。

“那套组合家俱怎么样了,大龙?”荒野怕他走掉,慌忙说。

“哪一套呢?捷克式的吧。”大龙果真停下了,说着。“还差你的一点工夫。”

“你有些不高兴吧,大龙。”

“哪能呢?荒野,马上就要到星期天了吧。”

荒野在这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昨夜的事。但是,当那种情景再次发生之后,他不得不满心苦恼了。

那一天他没有跟大龙打招呼。在上班时间他怏怏不乐。旁边的一个工人伙计看见他把一只空杯子放到嘴上,他什么也没喝到。终于没到下班时间他就提前回家了。在家门口的楼梯前他几乎没有勇气抬起腿。

荒野第三次在明卫的身上看到了那朵牡丹。他只好冲着明卫发火了。他认为明卫肯定知道这是哪个坏蛋干的,可是她总说“不明白”、“没看见”,只有傻瓜才骗得了。

“告诉我,明卫,那个家伙在这里干了什么!”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激动得半个身子在战抖,——是的,有人一激动,就只有半个身子有反应,好像有什么毛病一样。这就使他的样子有些可笑。

果然,明卫在床上吃吃地笑了起来,荒野没有去解捆在她身上的绳子。他听见她的笑声就站住了,说道:

“你在耻笑我吗?天哪,你这几天变化多大呀。你简直对我很少说话了。而我们以前,相亲相爱到那种程度。你总是扯着我的胳膊,说来说去,非要我听你讲话不可。”

明卫停住笑。她的脸上有一种陌生的荒野从没见过的神情,他看到它时就止不住心凉凉地想:这就是我从前所倾慕过的女人吗?当时——荒野认为她也是爱他的,现在,荒野脑子里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明卫可能不爱他了,或许她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他。

“瞧,明卫,你脸上的笑似是而非。你想对我说什么呢?”荒野走近她身边。

“我什么也不想对你说。”明卫语气冷淡地回答了他。她摇头的样子妩媚动人,使得荒野不由得爱意顿生。他又想去解开捆住明卫光彩照人的美丽躯体的绳索。这个女人的美貌很容易迷惑住荒野的心。他在大龙家里见过明卫一面就决定要娶她。但是他费了好大劲才使明卫点头答应。

“别动那些绳子。”明卫忽然阻止他说。“我喜欢这样。”

荒野惊疑不定地望着她的微微含笑的面孔,她脸上的确有种幸福的神气,他慢慢地说:

“我懂,明卫。你又爱上别人了。这些绳子就是那个坏蛋给你绑上的,那朵牡丹花也是他送给你的。”

“他不是坏蛋!”明卫叫道。“他决不是坏蛋!”

“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名字?”荒野悲哀地说,他同时为自己的平静吃惊。“你不再爱我了吗,明卫?”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明卫,听你这么说我非常伤心,你从来没爱过我吗?”

明卫用沉默回答了他。她身上的那些绳子就是她爱人的手臂。那朵血色牡丹就是她的爱人给她的火热的爱情。

“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荒野向她低下头去,眼睛盯着她。

“你非得要知道吗?那只是出于恐惧,我因为害怕才根你结婚的。”

“明卫,告诉我,既然如此,我也一定要知道那个夺走你的爱的人是谁?”荒野向明卫压低声音凶狠地问。“你们这样做有什么益处!你和他肯定没有发生性关系。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明卫没有答应他,他再也受不住了,从家里走出去。在门口的楼梯上他想到了大龙。荒野准备明天见到他的时候把家里的怪事全都讲给他听。明卫对他的态度改变得这么突然,简直使他措手不及。他眼看就要失去她了。她是那么漂亮的女人。他们结婚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相爱得如火如荼,荒野绝没有想到她心里还装着另一个男人,——那么,又是什么使这个在她心里沉寂了很久的男人重新出现的呢?

荒野又回到了加工厂。他躲进一个没人去的房间里,躺在刨花中间,心里又孤独又难过。但是,他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睡着。

夜里,木屑味含着夜凉,使他的鼻子难受。他爬起来,抱住双膝,把脸贴在腿上歇息了一下。他想,明天见过大龙以后他要跟他好好谈谈,或许大龙可以使明卫回心转意,大龙知道他的苦楚不会不帮助他的。

但是现在做些什么呢?夜深人静,不打开灯连四周的东西都看不清。

荒野走出车间,从工厂的大门上爬出去,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遛达。他忽然想起来,在加工厂附近有一家隐藏的赌场,虽然它不在国家治安机关的花名册上,但它在那些年轻男人的心上还留有一个模糊的记号。对,不妨到那里去看看,好歹把这难熬的长夜打发过去。今晚他对自己的不幸是无计可施的。

那家赌场设在一幢大仓房的后面。荒野默不作声地走到赌场的一个房间里去,房间中央放着一张铺有绿呢布的大桌子,被一圈人围着。大家都不说话,连看也没看他。荒野没有走进去,他觉得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在墙角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另一头有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他看到后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那个男人问他是不是加工厂的,并告诉他刚才有个叫大龙的男人来过。荒野不由地问他,大龙嬴了没有。

“嬴了,伙计。”那男人带着笑意说,“他嬴了一百,但后来肯定输了五百,——哦,就是这么回事。”

快看看,那群情绪紧张的赌棍忽然身体松弛下来,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全都将身子微微地离开了桌子一些。桌子上发出动静,可能有人在洗牌。

荒野坐不住了,他走过去站在人们后面,伸长脖子看。大家又静下来,荒野一只长胳膊伸过去,下了一笔赌注。

“这是一只交桃花运的手。”他听见有一个脑壳铮亮的人嘴里小声嘟囔道。

但是他输了。那个人向他呲出牙齿笑着。荒野没有从赌场退出,他的赌意顿增,又下了一笔赌注。

他又输了。那个人光咧着大嘴,没有笑容,好像对荒野顶过意不去。呸!荒野才不在乎这俩钱呢。他下了一笔数目很大的睹注,桌子旁的人全瞪着眼盯着他的胡子和头发之间的红脸膛。

那个脑壳铮亮的人突然握住他的毛茸茸的手,说:

“我说过的,这是一只就要交桃花运的手。——你嬴了,伙计。让我也沾沾你手上的光。”

荒野甩开他的手,脸色阴沉沉的。放他妈狗屁吧,我倒运了。是的,对于他来说,一个国库里的钱全给他也不能补偿他的爱情的损失。他可不希罕这种恶劣手段得来的钱。

荒野一转身就走。房间里静悄悄的,没人来追他。刚一出门,从黑暗里走出来一个淡白色的人影。

“大马,这就走么?”那是一个女人,已经缠住了他的手臂了。她身上化妆品的香味扑到荒野的脸上。哦,是的,那可是顶伤心的事。荒野轻轻摇了摇了头,伸手把女人抱住,跟她走到一个地方去。

荒野醒来的时候,还不知自己是在哪里。他握住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忽然明白了。他厌恶地把身体向一旁挪了挪,那只手滑掉了,他弯起腿,把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蹬到床下去。这张床上的被单潮乎乎的,不知浸透了多少男人的臭汗,荒野一阵恶心。他跳下床,好像从发生地震的房子里逃跑一样紧张地穿衣服。

那个女人蹲在地上,身子靠着床沿一声不吱地望着他。刚睡熟的女人的确样子不好看,就好像一个怯生生的小鬼一样,她那张小脸被涂得乌七八糟。

“给你钱了吧?”荒野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问。

那女人慌忙说:

“不用了,那不用了。”

荒野要到哪儿去呢?他在综合加工厂的门口徘徊了一阵,就觉得还是应该回家。他满心懊恼,以为自己做了对不起明卫的事。自己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他的心被苦恼和失望占据了。

清晨的城市雾气腾腾,街上一片嘈杂。荒野心中纷乱,他觉得真没脸见自己的妻子明卫。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爱着她,他的苦恼就是由她带来的。他低着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家门口的楼梯下面。面对这个他登过数不清多少遍的窄窄的水泥楼梯,他丧失了爬上去的勇气,——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现在,国棉厂的女工正准备上班。明卫就是国棉厂的工人。荒野的狼狈相一眼就会让人看出他一夜未归。

门口走出来一个人。荒野认出来是大龙的妻子。那女人哭丧着脸向他看了看,就慢慢走下来。荒野向她打了声招呼,迎着她走上楼梯。大龙的妻子走到他面前,苦笑着对他点了一下头,就想走过去。

“大龙好么?”荒野拦住她问。

这女人脸上泪痕未干。她一张嘴,想说什么,又马上闭了嘴。荒野被她吓一跳,赶紧放她过去。他看到这女人嘴里起码少了四颗大牙。挺寒碜的。

荒野就只顾自己走到家里。明卫已经起来了,她就要去上工。荒野难为情地来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

“原谅我,明卫。”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昨天的态度,不好。”

明卫脸色惨白地回头看了看他,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同情,就内心激动起来。他感到深深的责备。

“我本来可以跟你细谈谈的,可是,我没有做到。”他说着,红了脸,鼻子里的气吹拂着嘴唇上青黑的胡子。

“没有必要了,”明卫忧伤地对他说。停了一停,又说:“你见到谁了?”

荒野告诉她。他心中觉得有点滑稽,不由地淡淡一笑。“她嘴里少了好几颗牙齿。”

“那是大龙打的,你知道吗?”明卫向荒野转过身来,“他打了她三天了,——从五一劳动节。他们就要离婚了。”

荒野惊异地望着明卫。明卫说完就向门口走,荒野从惊异中醒过来,他急切地问:

“明卫告诉我吧,这是怎么回事?我快憋死了。”

明卫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你会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

她走了,荒野很长时间就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突然可怜起自己来了,坐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哼哼唧唧地哭了。他懂得自己从来没有获得明卫真挚的爱,他们简直是同床异梦,她一直在隐瞒着自己,可他自从跟她结婚以后还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命。瞧吧,又怎么样了?自己是在爱的荒漠中生活,却一无所知。他内心感到深刻的痛苦,他以前是不遗余力地去爱明卫的。她面貌姣好,性格温柔,工作上也取得了很大成绩,哪一个季度都被国棉厂评为先进工作者。但是现在,他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了。

荒野哼哼唧唧的哭声渐渐消失了,他用一只手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忽然看到自己膝盖上有一个长黑毛的东西。他不由一害怕,那个东西还随着他动弹。他立刻举起手打在那个东西上,啪的一声,噢——他没想到那竟是自己的另一只手。由于使得劲太大,两只手都在隐隐作疼。他想着自己眼下的窘状,止不住带着哭声笑了。

这一天荒野没能见到大龙,别人告诉他大龙没上班。荒野由不得满心疑惑,猛然想到明卫雪白的肚皮上的血色牡丹。他好像醒悟了,想立刻到家里去。但是有一个木工在捣蛋,他把墨线打斜了,浪费了整整一块优质桐木料。车间里人们议论纷纷,荒野赶过去,看见了那个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木工,他忿恨地猛朝那个笨蛋的屁股上猛踢了一脚。那个家伙像个皮球一样蹦起来,蹦得老高,在半空中展开,又落下来,还一个劲地唉哟唉哟叫。荒野的愤恨还没有消失,他扑上去,用毛茸茸的有力的大手扯住那笨蛋的衣服,把他拖到一个没人的房间里,然后关上门,用膝盖朝他的屁股上用力一顶,这倒霉的家伙跌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荒野用脚踩在他身上,抽出他的皮腰带,连连抽了四五下。那家伙浑身哆嗦,就是不敢反抗,他知道荒野厉害得像狗熊。荒野还不觉得解恨,又感到手臂挥动累了,就想让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滚起来!好好站在墙角。”他向那个笨蛋命令。

那个笨蛋猛一跳,就向墙角跑。但是腰带抽去了,裤子一下子就掉落在脚上。他里面连条内裤也没穿,等他背靠墙角,转身向着荒野时,荒野哈哈地笑了。荒野想,我快疯了。真的,我又想笑又想哭,今天一天都是这样。他说:“饶了你,看在你没穿裤头的份上!”他把腰带丢给那个满脸通红的笨蛋,那笨蛋接过来一弯腰就把裤子提起来,傻笑着系上了。

荒野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但他不可逃避地又在家里看到了明卫身上的血色牡丹。

明卫沉浸在一种轻柔的幸福的梦境中,荒野看着她的娇艳的模样,没想到要打搅她。他把痛苦深埋在心里,静静地观看着她,从她的脚趾——那像几个白色的漂亮的小蘑菇、她的玉柱一样的双腿、雪白的躯干、如琢的乳房和她美丽的面庞,一直到她柔软的黑发来回看着。他相信那另一个人把明卫绑上以后就是这样来欣赏她的。在那个人的情欲不由地涌起时,他就取出自己身上的血液来描画那朵大牡丹。

整个晚上过后,荒野和明卫都没有说一句话。荒野丢开明卫就去找大龙。这就是他盼望的星期天。大龙住的地方离他家不远,是两条相邻的街。大龙好像早坐在那里等他了。但是今天见面以后,除了沉默地喝酒,就没有什么了。荒野要把心头的忧愁用酒来浇灭,他和大龙杯来盏去,很快就醉醺醺的了。他如同踏在两块浮动的云彩上,进入了一种悠然神往的境地。哦,在那种境地的蒙胧的光辉中,他想,如果他在晚上对着那朵牡丹花喝着酒,又将是别一番佳境呢。于是他从对面大龙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牡丹,也立刻觉得妙趣横生,意荡神驰。

不用谁来说话——对,谁也不要说。

到了后来,两人就各自在自己的椅子上呼呼睡了,鼾声像滚沸的酒,弥弥漫漫一屋子。

总还有酒醒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帮荒野撑开眼皮,目光慢慢钻出来,好像两条细细的温柔的小蛇向前爬行。他看见了好朋友大龙,内心感到亲切。他想,好乖乖,大龙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挂在了嘴角,像一柱水银。

大龙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相视了一会儿,温温地笑了。

他们两个像乘在一只轻轻摇荡的船上一样,向一块走过来。大龙就领荒野去看他画在墙上的画。这种事他们做了不下百次,但荒野仍然觉得新鲜。这是在平静的甲板上,——不,不平静,就像生活一样,远远不是那种平静的样子。大龙揭开了挂在墙上的布。

墙上还是那个女人的画像。大龙说:

“这女人像谁?”

荒野顶认真地瞅了半天,他发现画跟上次见到的不一样,在这个女人肚子上也多了一朵红彤彤的牡丹花。他说:“像嫂子的模样吧。”他其实觉得谁也不像。说完就去看大龙。

大龙喉咙里发出一种不满的咕噜咕噜声。他低低地说:

“那是我的表妹明卫。”

荒野并不吃惊。他问:

“嫂子的像呢?”

大龙说:

“我从来没给那个被打掉大牙的女人画过像。”

荒野点点头:

“我没见嫂子。”

大龙说:

“她滚蛋了。我们就要离婚了。”

大龙说着就把墙上的布拉过来,将女人的像盖住。两个人相互挽着,又到座位上坐下。好了,不像在船上了。这是在大龙的家里,酒桌旁边。

荒野问:

“那个女人就是跟我结婚的明卫吧。”

大龙点了点头。荒野又问:

“她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

大龙闭上眼,低头沉思。他抬起头来说:

“因为不安。”

荒野没有立刻明白。大龙又说:

“因为不安。我也心中不安。”

“什么时候?”

“那个时候。”大龙说。“我也没结婚,她也没结婚,那个时候。”

“我结婚以后你们心里就安稳了,是不是?”

“我们盼望那样,荒野。”

“没有做到吗?”

“没有。”

“你们就相互躲避。我记得你在我结婚以后从来不到我家喝酒。是因为这个吗?”

“是的。”

“从什么时候你们就再也忍不住了?”

“时机一到。”

“什么时候到的?”

“五月一号。你带黑班,我带白班,那时候。”

大龙和荒野仍然是要好的朋友,大龙也到荒野家喝酒了。荒野重新娶了妻子,他的妻子在食品店专卖酱油,人长得白白胖胖,经常把优质的酱油带回家里,积了很多,荒野就再送给亲戚们。他觉得妻子的肚子一碰就大,结婚没半个月,妻子就告诉他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于是两个人就开始考虑对孩子的培育,还没跟孩子见面,玩具、童装就买了一大摊。

荒野对自己的幸福确信不疑。

有一天,他在喝酒时对大龙说他想跟大龙学画牡丹。大龙问他干什么,他诡秘地笑了笑,说:

“有用。”

大龙想,那也可能真的有用。干木工活绘画是离不开的。

大龙没有再婚,他一个人生活。有时他在街上碰见了明卫,——大概人们以为他们马上就要笑眯眯地说话吧。呵,不,他们没有说话,而且是——这样:

那碰巧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天气,温暖的微风像喝醉了一样,直往一切生命的胸口撞。明卫因为走路脸上冒了晶莹的一点汗。她在想自己就要快到家里,——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觉得满可以了。也许她真的没有看见迎面走过来的表哥大龙,大龙也许同样没有看见她。他们两个人错过去了,各自走自己的路。大龙将头再仰高一些去平视城市上面的有点泛绿的透明的蓝天,他似乎想从蓝天上看到一群飞鸣而过的洁白的鸟群。又有好些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可不能每个人都认识。再说,他正只顾望天呢。

大龙在一个拉家具的平车旁停下来。一个即将结婚的青年对他说:

“说说怎么样吧。”

大龙把双手插在衣兜里,用行家的眼光盯着那一套家具。

“是自己选的木料吧。”他问。

那青年说是的。

“哦,手工还可以。”大龙说,“剩下的下脚料可太多了些,起码还可以用这些木料再打一个茶几什么的。你们大概不缺那么一个小茶几吧,能够做得很漂亮呢。”

人家就回答他说不缺。生活中什么也不缺。

大龙从别人那里得到尊重,满心高兴。他走开了,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到哪里去呢?

对,去找荒野吧。他家里顶好。

——至于后来,已没什么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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