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黑罐出世

黑罐出世

【王方晨】

王方晨:黑罐出世

黑罐出世


1

天光还在昏照。满村满垄的绿影里,遍是蒙蒙的白,就像抖着张漫阔的薄帐。

柴娘走出屋,一见吴禾汉午睡在院廊下,便走向他身旁的门枕上坐了,将自己鼻翼的一点细汗拭去。她在想,吴子豆怎么会像吴家的人呢?吴家历来没有这种的。他生在花狗那里才对。

柴娘心一动,脸上便添了忆想的神色,又立马逼它褪去,望向院中那独株的古枣。

这枣已逾百年,在吴家的人看来,大抵与天地共生。树冠与她家两重屋同高,团团的枣叶,乌绿绿地拦住桠杈,如在那深层隐藏着仙人儿住的华宇。柴娘看那繁叶中间,一两颗椭长的枣正渐向红色过渡,一路欢笑样儿的,将引出更多的枣儿裁件红裳。那火火红红的光景正像她眼下的生活。

柴娘却不由得哭出声了。禾汉睡眼张了一条缝,看看,又倦倦地合了。柴娘擦了自己的泪,从墙下摘下一把弯镰,提起了一张条箕,跨过禾汉的头颅,出了院子。

——真毒!那光耀眼。

柴娘抬手挡住光,只瞅脚下的路,见一块瓦石旁卧着条晒蔫的棕色虫儿。她想,你活下去就是好虫。你爬呀爬,爬到那叶子下面,蜕去一层皮,你就是好虫。

她忽然觉得有件什么事没弄清白。明明的不关这虫。回头看院门中央,禾汉的一条腿伸在白光里半截。那是一条跛腿。它并不动,任天光照射,暖烘烘的。

柴娘总觉会发生什么事件。她有这种预感。这样犹疑着,脚便不去迈出,握镰柄的手掌里津津出汗。

但是,枣树……

柴娘冲枣树喊:“子豆!”

声音逶迤,通过热空气走在绿油油的枣叶中间,如一只口袋,将它无余地盛住。枣树下的屋里没有子豆的回声。她生子豆的气。他总说黑罐。

柴娘想,吴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便加剧忿慨,再望一眼逾出墙院的,丰茂的枣树。阳光照得多的地方,一两颗的枣儿渐渐红起来,它们会向红红火火发展,——全部的枣儿,便满眼里艳丽照人。将它们打下来,分出一些予邻家的孩子,——那些小馋鬼,是早在觊觎这香甜美丽的果子了。然后自家晒成通红干爽的枣干,储留到年尾做枣米粥与枣糕吃。当然还要卖出一些换回一笔收入装进她精心缝制的小包中。最后一件才像是重要的。

柴娘心里踏实了,便像正举着长长的竹竿,啪——,向枣簇敲去。叶子和枣一同落下,更多的是枣,有几颗砸到脸上。

她想她会将子豆改换成另一个人,只不是在眼下。但他毕竟不让人放心。娶了亲的人,还整日去想轻易的事做。

柴娘向下去。她的家在一个山岗上,更有那高大的古枣树的渲染,便使那居所在全村中显得突出。

石板路旁,石隙中探出一丛幼小的枣,平地中一片波涛一样。柴娘一见这年轻的树,便想,那全是她家的枣树的根长出的呵,——又有新的一代来接应了。那真是一棵幸福的枣树!

柴娘轻轻地叹息。

2

健壮的玉蜀黍垄里已不如外界爽畅。

柴娘背着条箕,钻了半截地,被燠热弄出了一身大汗,脸与手臂这些不受保护的地方便不住发出伤痛。她在一口废井边站住,一路走动带出的哗啦啦的声响,便静息了。四周玉蜀黍伸展着一条条长辫子似的绿叶,柴娘皮肤上浅浅的伤,全是由它们艰涩如锯齿样的叶缘给划出的。

土井附近没生庄稼。

柴娘在空地上望望天,一片绿波之巅极觉灿烂。这身上的汗也便由那灿烂缕缕地攫去了。她觉得轻快,低头看井边芜草,长势蓬勃,已有几支结出草籽,星星似的。柴娘放下条箕,屈身将镰去掠草茎,鼻间立刻游入青草汁液清鲜的气息。这种工作的趣味很快令她陶醉,也很快觉得有一首旧歌要唱。

这歌该是她孩提时从祖母口中学得的,经过三十多年乍想起,仍不显生疏。

柴娘兴致好了,要唱,心中飘扬,来自体内一阵温热便产生了。但在腰下那处,更像加剧了一些,这嗅觉中也已不像单纯的草味。柴娘便打消了歌唱的念头,嘻嘻骂道:

“我这是昏了。”

柴娘索性去大笑一声;笑未尽,忽然吃惊,手中的镰刀从草间拿开,便甩向身后,再猛一步跳到一边。

她见一个人躺倒在草地上。我这是发昏了,柴娘想。

那人经受了镰伤,却仍旧笑吟吟的,对柴娘说:“好狠心的黄子!”便一脚跳起,向柴娘跟前走。

柴娘镇定了,知是他刚才无赖,暗自在背后摸她。她感觉愤恨,见他逼近,便退了一步,只说:“我以为是蛇,子豆他伯,你伤着什么地方?”

但是他依然走近跟前,已经捉住她,不容她动。天空仍在灿烂,白光一排排,汹涌着扑过来,使那挺拔的玉蜀黍都在向后面退,开拓了一片广场样的。

柴娘似绝望地闭了眼,镰刀从手中脱落。她想起当年也是这样,王花狗在她不备的时候捉定她,两手便在她身上狂浪抚挲。她没有经受得住,便任从了他。

其实,也并不是她经受不住这个,她经受不住的是他那小队会计的巨大威力。她的伤残的丈夫只被当做半个劳力,而子豆正在襁褓里,她难以维持这个家庭的生活,便听任这王狗去挠搔她的身体,最后被他轻薄。她感觉到绝望,因为这样黑暗的日子里,自己犯下了一个永远不可补救的错误。

那时也在这古井边。

柴娘一时间觉得仍然没有逃脱那种黑暗的艰难的日子。她最终还是要落在花狗的手里。

她想呼号,又觉得被什么围困得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流动的东西,能够成全她的悲彻长号,使它响亮地传送到玉蜀黍垄上的灿烂天空里去。嘴里干涩,心的跳动已不被她明白地感到了。

花狗动作巧妙地转到她的前面来,将她的身子向后弯去。他遽喘着气,昭昭日光照在他背后的镰伤上,似乎形成了一眼快乐的源泉。他便更加放荡起来,细细在她耳边说:

“你这心哪,乖乖,多年不理我。”

柴娘睁开了眼,似乎已从黑暗中走出,那眼中一闪白光,竟使花狗不由放慢了速度。她的唇微微波动了两下,努力想说话的样子。

“你在想我吧,——我可是一直在想你。”花狗要将嘴向柴娘脸上凑。

“这是我的田!”

柴娘猛然凶恶地大叫一声,使劲一推花狗。花狗松开手愣怔中一脚落入古井,听得咚的一响,只剩他的一颗秃瓢在井口转动了。他看柴娘眼中那光正如一道火焰似的,他为着她刚才严正的话而满怀惊惧,越过土井长满青草的边沿从她脚下往上看,认为她准会将土填进井里来,她能够这样做。她说的是实话,这是她的田,这井,这土,这草,这草中的虫子,这玉蜀黍,这玉蜀黍垄上的天空,和阳光,全是她的。她想怎样做就怎样做。

花狗惊皇地要跳出土井,一时却出不来,只得哀求:

“柴娘拉我一把!”

柴娘见这景象,忍不住哈哈哈大笑,将天光搅得一团团如波浪,一团团又散成白色珠子,在她身上如华饰一般披挂下来,富丽堂皇,且丁当丁当,那样热烈地响着响着。她在井边跺着脚反复地对花狗的头叫着:

“这是我的田!这是我的田!”

3

这个世界早用不着花狗这种人,他每日决不轻易使用自己的力气,常对人慨叹今不如昔。柴娘认为子豆就像他这种人。她感到伤心。

不过,柴娘终于清楚自己该唱什么样的歌子了。她欢笑着冲土井中的花狗叫“这是我的田”足有十遍。她要唱的正是这种振奋的歌子。

柴娘丢下花狗在土井里,也不去割草,便独自钻出玉蜀黍垄。她这时极盼望见着禾汉。她意识到自己结束了最艰困的历程。在以往的已觉遥远的日月里,什么也不曾将她压倒,她屈从过,但是这种屈从更加增强了她的意志。她终于能够昂扬地大声叫出,“这是我的田!”这是一个幸福的瞬间。

她想起家中那株古老坚韧的枣树,心里舒畅,那奇崛的枣枝上也隐约挂出全部的红枣了。

田间道与村中路上,还很少有庄稼人走出来,满天的白光丝毫不见减弱。柴娘便可以不住地笑几声,她实在觉得井中的花狗狼狈到极点,不像他曾经有过许多威风的日子似的。他只能可怜地对柴娘说,你不记当年我的好处了。他想用话打动她,使她帮他跳出井来。柴娘便望着他嘻笑,无动于衷。他又说,你现在是用不着我了,你是忘恩负义。柴娘的泪便下来了,但仍在向他嘻笑。花狗见打动不了她,便气急中伸手扒住井沿的荒草,使劲往上抽身体,但又不住滑下去,他终于被她的冷漠激怒了,狠狠地咒道,恶人世!你不会好过多久!

柴娘从没听到花狗能说出这种阴森的话,但还是遮掩不住他的急躁的。她笑着说,过不久,你也就爬出了。

柴娘一想那情景便止不住笑了,停下来,抬头望天,寻着那个神异的光源,便一直地睁眼看,不久,一阵眩晕便卷着银绿的影子袭来。

眩晕过后,在眼中遗下一团浩漫的黑暗。

但她觉得,品尝这种黑暗也极有滋味。

在这无限的黑暗之中,竟又亮出一种形象来。她知道,这是枣树的形象,顶天立地,而在当初那真正的黑暗之中,她也是如这枣树一样顽强地生存着的。

她觉得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只有一株伟岸的枣树。

还是子豆令她伤心。

4

柴娘将条箕里的草丢给羊栏里的山羊,觉得屋中没有动静,便知道子豆已经出去了。她又叹了口气,伸手去摸怀羔的山羊肚子。肚子又大又圆。她想,这样的日子不容你不喜欢,总有一大堆的事,令你觉得生活如满枝的红枣。

柴娘走到屋中歇着,想一会发生在玉蜀黍垄间的事。这心一仔细,却勾起一怀伤感来。她捂住嘴向着墙壁哭了一回。

花狗当年是乘她危难之机欺侮她的,她并没有被他压垮,她艰难地走过来了,换了也不知有多少层皮,如那虫儿,走进叶子下的阴凉里了。

而实际上,她经过的路正与那虫儿相反,是从黑暗中走入辉煌的光明中间来,但这之间的苦难都是共同经历过的。

现在,她觉得自满和欣慰,她有了成囤成囤的粮食,有了充足的食油,有了鸡群与羊,这种富饶使她相信自己是坚强的人,活成了人样子,再也不用怕别人的威逼要挟了。她想,她怎么没有用镰将那花狗杀死。他还在把她当成过去的那个走投无路的柴娘,这回,让他得到了报复。

柴娘心中且悲且喜。

她环视她的屋。屋中的财产,全是她用自己濡透血和汗的劳动挣来的。

禾汉却站进了门口,默默望她。

柴娘急忙擦去自己的泪,她觉得那泪还是冰凉凉的,和汗水全不是一样。

“你哭了?”禾汉问。他支着一根拐走过门槛。他记得在他午睡时候柴娘也似乎哭过,迷迷糊糊地看到,并未在意,如做着一场虚幻的梦,并不需要关心的。

“哪里是……”

柴娘否定道,去扶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

“你不该哭。”禾汉向劝她,又觉得事情竟没个端底,无从去说。

“原本不该。只是,——忽然想着,就下了泪。”柴娘说,一边去捡禾汉头上午睡时挂住的一片草叶,“——子豆这孩子,不该总拿黑罐的事问我。我生他的气。”

禾汉也叹一声,什么也不说。

他们从门中望那枣树,树干如半截稳固的天柱一般,丝毫不动。禾汉想,它是永远立在吴家祖祖辈辈的人心中的,任什么样猛烈的风雨也吹打不倒的。吴家的人全部像它一样活着,可惜剩这一个子豆,却是叛徒。

“老禾,”柴娘说,“这原来是你吴家的事,主意是要你拿出的。”

但是,他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子豆,因为终归子豆不令人放心。

院中的枣儿落地的声音传进他们的耳朵里,柴娘出去片刻,竟拾进一捧枣儿,大多是虫子蛀坏了果蒂的,这样的枣儿比熟过的还要甜脆。

“是一只老鸦。”柴娘说。她想着这黑老鸦愣头愣脑地在枣枝上飞窜,啄得树枝啪啪地响。

5

柴娘待禾汉睡下,已是半夜。自己本来是不会为旧事缠绵的人,这时却总看到白日间的情景。喜悦涌上来,一阵阵红波似的,在心中跳,还未稳定,却又上来另一阵哀伤,几多的滋味缭绕在心中,不令她平静。

侧耳听禾汉,安稳的鼾声在夜色中轻轻响,柴娘伸去手,禾汉在睡中抓住它。

禾汉的脚是在当年水利建设工地上被卷扬机绞断的,但他并没有向别人发过一次抱怨,一次失望的叹息,他挣扎着干他所能干的任何一种活计,到了现在,他已无限舒畅起来,只是每日爱睡。柴娘知道他也如自己一样为各种喜事鼓舞着抚慰着。而自己的孩子却使他与柴娘一同感觉失望,感觉一种无法摆脱的疲惫。他们说过子豆,而子豆总是不听,总是麻漠的,如他的祖辈的历史与他无甚干涉,——他却只关心黑罐。

鼠子从暗处的墙洞中出动,有跃上桌子的。柴娘仔细听,像有两匹鼠子在做追击游戏,一匹咬住另一匹的细长的尾巴。渐次,屋顶的天棚上也响起来。那里的鼠子在啃咬做天棚的旧纸,纸中间残存一些浆糊的干渍。柴娘白日曾要驱赶,但去看时却不见踪影,不知鼠子们藏在哪里,一到夜间便又出来了。柴娘领教过它们的狡猾和神出鬼没。但这样的鼠子是习惯了黑暗的。

她听得响动声更大了,特别是天棚上的鼠子还令人替它担心,似乎就要滑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柴娘更加睡不着,向上嘘了一声,想惊跑它们。但这一声未完,又变成真真实实的叹息了。她长长地“唉——”一声,便扭转头看屋窗,灰灰的只显出个影子,看不清形状,因为正是星夜,月亮升得早,已下去了,而星星虽热闹,隔着簇簇的枣叶漏下,也便冷落了,照进窗里也不明显。

柴娘窸窣着披了衣服,下床将满是油污尘垢的灯点上。她没有开电灯。屋间立刻有昏光照射,飘飘扬扬的,像梦境里一般。这样微弱的灯光不会造成对禾汉的刺激。

但是,柴娘早已在灯光中变了脸色。她浑身发抖,伸手扯住自己的头发。她叫了一声,转身走到禾汉身边,摇醒他,禾汉也被这意外的灾难惊呆了。

“完了。”

他小声奴唧了一声。柴娘觉得这屋连同地全部颠覆过来,她觉得自己在剧烈地摇荡,如当年在花狗的手里。

几匹鼠子从他们脚边突突奔驰过去,小人儿的骏马一样。

6

一夜之间,他们又贫穷下来。在他们腰包里,一枚硬币也没有。但这家中,从昨日中午,禾汉一刻也未离开,只有子豆一个人来过。两个人心中明白。柴娘细想昨日子豆,果真有些做贼的模样,他赖在屋里不去,躺在她的床上,将光脚丫高高翘起,流里流气的神态。柴娘对他说,你在让我生气。子豆听了,依然如故。

为了不至于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柴娘又在贮放钱物的柜底翻了一遍,一边想,不该将所有的钱都放在这柜里,应该分散一些,放在米缸里,抽屉角落,窗台的石头缝中,即使被人摸清一个地点,也不至于丧失殆尽。

后悔也是无用。禾汉在无措时,柴娘决定去盘查子豆,寻他的破绽,一面叮嘱禾汉,不要将失窃的事言及任何一个人。

柴娘不由打个冷战,她想,一定要防着花狗这种人高兴!她已是彻底得罪了他,她家的灾祸会被他当作幸事,背后耻笑她。

在她家不远的秃丘上,是一个新村,尽是些年轻人偕同媳妇住着,也成为这村中最热闹与新鲜的所在,也是为村中长者与父母担着惊的所在。

柴娘去新村叫子豆,使自己表面平静,但内里仍旧是郁郁的,神思也不在脚下。忽被一只疾走的狗一惊,抬头向一旁望去,正走近花狗家的院门口。他家漆黑的大门洞开着,柴娘觉得花狗一定会从门口望见她。她便努力使自己如平常,镇静走过。

她立刻觉得心中发毛,这花狗偷了她家的钱呢,该会怎样想她?他会识破她正在装着的平安,装着的无事。再者,如若这花狗是与子豆串通好的,也更使他兴奋。

可恶的儿子,他是很容易被花狗拉下水的。关于她家世代相传的黑罐的事,子豆从哪里得知的?也大抵经过了花狗的提示,以至这子豆又生出一段轻易的妄想,整日来纠缠她和禾汉,想套出她的话,或者干脆取出黑罐,令他发财,今世受用。

这花狗还在向她设下圈套。

柴娘心中紧张了,又恨这子豆不像她吴家的儿子。吴禾汉即使有一条跛腿,也未曾动过开启黑罐的念头。而他的上几辈,经历了无数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也未曾动过黑罐,因此才得以流传在吴禾汉的手中。而且,可以流传更远,到吴子豆的手中,再传给他们的孙子,孙子的孙子,天地同老的那一日,才去开启它。

可见,大抵花狗这种心怀叵测的人在破坏她的生活。而这子豆的堕落说不定与他有关。柴娘一直担心子豆跟花狗在一起,子豆已经成为一个大人了,应该知道是非善恶,这决断的能力应该具备了。他却不是个争气的孩子,完全像花狗家里的人。

柴娘心中又骇怕了,她想会不会花狗将当年的事说给子豆听。这才令她难以在子豆面前做一个母亲哪!

可是,子豆子豆,你不会理解那种事!

柴娘想,花狗如果说给子豆,她就杀了他!

柴娘需要拯救她的儿子。

柴娘走进子豆家,见子豆正躺在女人的膝盖上,闭着眼说笑话。那女人见婆母来,便慌忙从膝盖上推下子豆的头,子豆睁开眼,慢悠悠地起来,并不觉得难为情。

柴娘猛然觉得子豆长得很白。

她吃惊。

7

她痛恨起子豆那张不动声色的白净脸,心中发抖,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打他的耳光。

子豆顺便又斜躺在柴娘的床上,将眼只睁一半,不高兴地说:“什么事?这大清早急慌慌地叫我来,搞得这样神秘。”似乎困倦得很。

“你仔细着!”

柴娘说,一把将他拉下床。他没提防,重重摔在地上,头碰得床沿帮的一响。他干脆不起来,双手抱住头。柴娘心中却早叫了一声“疼”。

“我不容你们这样对我啦!”子豆在地上叫道,“没给我个好脸色看。那边又是半夜半夜地缠我,有多少力气能撑得住。这样早叫我来,像在公安局中。”他撇开嘴,一脸惺忪的色彩,眼角透出萎靡,挂着一块黄眼屎。他什么也不顾,说起他夜间的房事,像一个任重而道远的人,为着吴家未来,下了决心不要了性命一样。他的父母直想抢前一步堵住他什么也不遮掩的嘴巴。

子豆的无赖却令柴娘心乱。他的留恋床第是柴娘早就提醒过,但话又无法说得明确,所以也便没有力量。

柴娘的注意力竟被子豆分散去,她去望禾汉,禾汉低着头,只望地上的一孔鼠洞,像他的孙子被子豆种在了鼠子堆里。他一辈子就知道忍气吞声,她想。不由得又可怜这禾汉,隐约有些愧意。可是,那是没办法。她忠于他们的家族,他们的家庭。柴娘去从门口看枣树,崇敬的情绪涌上来,如无边的日光。

子豆的行动,打乱了柴娘的计划。她不知道怎样让子豆说出实情。当然,他没做贼更好。禾汉也不来协助她,却做起堵鼠洞的事,用一块石头去堵,塞下去,反而将鼠洞扩大了。

柴娘只得自己重整旗鼓,先吩咐子豆,“你起来,坐到板凳上。娶了新的人,仍像孩子。”

子豆却也听话,攀住床站了,自己拍拍身上的土,到板凳上坐了。

“子豆,”柴娘郑重地说,“你说这份家业归谁?”

子豆笑了起来,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要用它孝敬您老,这也是义务,也是良心。”

这话说进柴娘的心里,便满身暖意,目光也便闪闪耀耀,浸透了甜蜜的枣汁一样。她想起村中的古话,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这心里真不忍委屈了他。

“世上道理你也还知道。在我这里的什么,只是帮你暂存,分别在早一日晚一日予你吧。你不可恁早急躁,弄到你的箱中去。凭你这大手,却难保将来遇到剧难的时候。你再悔,再呼爹唤娘,也便迟了。”

子豆低头不语,忽然又说:“我只不解,这大清早,便来教导我,准定有什么事了。况且,往日也听得多了,你那话早在我心里。你们实告我,这样张皇神秘,我也早憋得难受。”

“昨夜咱家遭贼了!”禾汉在一旁,说道。

8

子豆的机智却在柴娘与禾汉之上,柴娘凭她那伶俐双眼,也没有察防出子豆的做贼迹象。

子豆先现出愤慨模样,要去捉贼。

柴娘拦住他,说,贼总归要捉,不过,声扬了出去,反而彼此不好,看他是不是送来。柴娘这话说得没甚根据,她的怀疑更重地落在子豆身上。她考虑由于某种情势所迫,子豆会说给别人,闹得满处风雨,其实,做贼的还是他自己。柴娘说这话也为提示子豆,她看子豆的神色,仍似与做贼无关,心下不住疑惑了。

子豆顺势听从了柴娘的话,只顾口中冷笑着埋怨:“那个希望小。”

要回去告诉女人,也让她留意,柴娘便叮嘱他,对谁也不要说。

这样子豆脱了身,柴娘也茫然无措,不清楚这子豆是真是假,与禾汉细致一分析,仍旧子豆最有这做贼的可能。

他有什么急迫的情况,非要去偷!他两口子大手大家脚,欠了荒债么?或许这子豆又做了赌,被赢家追逼得紧。

柴娘后悔当初同意将他们一对新人分出去另过生活。这样时时不在眼下,调教起来实在麻烦,以至他身上的坏习气助长了起来。

细想子豆的言语,柴娘也还能体会出他有意无意间的防备,所以,这时候,与禾汉相对,无从去决断计策,生怕一旦张扬得热闹,到头又是子豆干的。两人便暗自准备做些水磨功夫,慢慢与子豆计较。

她打算细细跟踪,看子豆与什么样人来往,做了什么不见得人的事!

子豆子豆,你可不为作娘的想想,你一切都不如娘的意。柴娘劳累这半生,全为了你。

但是,若是子豆做了贼,难保不为着黑罐。

柴娘又叹息了。

这黑罐能够千年万年地流传,不到紧要的时候,岂有动它的道理!她去看院中古枣,东南隅的天光又照来了,每一叶间都有茸茸的红流,只是看不清枣儿们。

现在的生活,还没有到那个紧要窘迫的地步,既往的祖辈们,饥年荒月的,也不曾有动黑罐的妄想,他们相信生活再难,也有光明的好时候。

子豆的目的大抵又为了这黑罐。

柴娘想,他却装作没事人一般,还要拿贼!

这真是一个恶劣的儿子,一个谬种!

可是,她却被他当场哄了,她还对他说,“对谁也不要说。”

柴娘有些恼怒,她不信再严厉些不会让他招供。可惜这个吴禾汉,他却不来帮助她。想这历年来,这个家离开了她,实在是寸步难行。她要比一般的女人多操多少心!

——她不计较这个。但是,如若她同禾汉严厉了起来,罚子豆跪下,用板子打他的腿,他不能不说真话!然后让他死了那份心,说那黑罐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又要犹疑的。如果不是子豆做贼,岂不冤枉了他?这个心尖子肉肉,乖巧伶俐,柴娘不忍心伤了他。

这样一意盯着子豆,会容那真正做贼的人滑脱了,实在便宜了他。

但这做贼的人,是谁?

禾汉在院廊躺着,光天化日,那贼再大的胆子,也不会瞅这样冒险的机会,闯入宅中来。那贼的手段真叫高明,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窃走了柜中的钱包。

柴娘相信钱包是在中午到黑夜这段时间失窃的。她记得中午她还清点过一回,在将钥匙压在墙角石板下时,子豆才走在院里。

可是这一片灾难不住叫柴娘悲伤,那每一枚硬币都不是容易得来的。这一度全没了,她只觉得心慌意乱,如花狗诅咒的那样,生活没有好过多久。毒恶的话!让这坏蛋咒准了。

柴娘发恨地想,我怎么没有杀死他!

她觉得她不能再此落进花狗邪恶的手里,不能让他得意。

9

窘迫的日子接踵便来了。

已是月底,她需要交付这一月的电费,尽管她节缩用电,只装了两盏十五瓦的小灯泡,而且每夜熄得早早的。这一月的电费是五块六。她吓了一跳,觉得这个数目极大。收电费的小伙子说,许多人家用电不走电表,漏电的地方多,自然大家要跟着吃亏。他感到无可奈何,柴娘也更如此,她想人越活越狭隘了,蝇头小利也要去叮,如一只只苍蝇的人太多。

她气闷。她却是连这钱也交不出的,焦躁中,气汹汹地说:

我们不能吃亏!

说罢,看清小伙子惊奇的模样,自己已经惭愧起来,因为她向来是很开通的,现在说出这话,实在破坏了她在乡村中开通的美名。不怪小伙子吃惊。

她忙宽和地笑一笑,说,没有钥匙,我给你过一日再送吧。

她知道小伙子肯定不信,但他听了她这话便走开了。她想,他怎样想她呢?他会对人说,柴娘的日子才不好过哪,连电费也交不起!柴娘忽然想到这小伙子是花狗的一个远房侄子。他会和花狗议论这事。

柴娘的心一凉。

这仅为第一桩坎坷。

似乎生活有意为她作对,她觉得这日常用度实在庞大得很。厨房里的盐罐,醋瓶,酱瓶,竟一时全空了。她怀疑有人在捉弄她,不放平安给她。毕竟又不像有人专意做这事。柴娘发疯地堵鼠洞,一时杀了十几匹鼠子。她觉得疲乏了,眼望着地上的鼠子尸体,自己渐认为可笑。她想,这样做也决不是计策。

柴娘重新去翻箱倒柜,希望能搜出一部分钱来,哪怕一枚硬币呢,也会让她觉得还拥有着什么,使她焦躁的心冷静。但是,她平日生活太精细了,从没有乱放钱的习惯,她一无所获。她想,禾汉难道麻木不仁,任她一个人挣扎?

她回头一看,正见禾汉在背后。

“借子豆的吧。”

禾汉说。

柴娘心头一亮,但马上摇头否决了。她说:“你张得口么?平日是他从我们搜刮。你想,即使他同意,还要隔着他媳妇。我断不去撞她的灰。那小妖孽!”

禾汉又没话,悄悄退出。

柴娘想,他怎么会想出这种下作办法!假如子豆作了贼,更不在钱上放松了。这做父母的劳累半生,在孩子身上什么好也落不出,给他娶了亲,便不是自己的人了。他们年轻人亲成一个,你说句话也要看那媳妇的脸色爱不爱听,也不一定能说进他耳朵里。他只听她的了,那小妖孽!

10

再过一日便是柴娘说好的交电费的期限。

盐醋可以不吃,那份诺言却是要遵守的。柴娘家里还有余粮,眼见得今日即将过去,只能推至明日去十五里外的集市上出卖。如果达到了卖粮维持用度的地步,可见家境的紧迫。村人一定会对此有议论的。但是,这已顾不得许多了,索性去卖,用话搪塞大家。

柴娘另要用心的,是在嫌疑子豆之外,还要防着别人若做了贼反而被他取了便宜,逍遥在外。两者都不要否定的。她又要去找子豆,盼望子豆会用真实的告白打消她对他的怀疑,那么,她就可以将遭贼的事说给村人,以期共同寻找这个坏蛋。

但怕就怕子豆真做了贼,最终空使人知道了笑话。

子豆并不在家。他的女人在床上慵懒地躺着,不胜举目的样子。

柴娘想起当年她在分娩的前夜还要帮着禾汉将蕃薯切成薄片,拖着沉沉的一个身子,在地上将它们一片片摊开。她眼光昏花,如有一粒粒苍白无力的星星乱跳,气喘喘地倒在地上,确实见天上遍是繁星,成了团一团的。

她想,现在的女人真是享福,肚里只一些小动静,就娇纵到这种地步,连床也不下了。

可是,柴娘又为子豆担惊,听他清早说话,夜夜还是没了节制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动了胎气。他一意胡来,怎么使柴娘放心?

——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逢场作戏,他这嫌疑也便更大了。

柴娘差不多要冲着子豆的女人发火,是她唆使子豆干的也说不准。这样的女人,不好好引导自己的丈夫往正道上走,却总向他耳里灌输邪风。子豆对柴娘禾汉的淡薄,会是这个别家的女人教的!看她那个妖精样的,大大咧咧地叉巴着腿,不见是个心地端正的人。

柴娘看她不惯。

但是,柴娘还是没有发火,她觉得这已经够受的了,与子豆女人闹起来,纷纷扬扬的,鸡犬不宁,更给人看西洋景,不知会合了多少歪剌人的心意。

她问子豆在不在。

子豆女人说:

哪里知道嘛!人都这个样子的嘛,他也不看着你。我扯不住他的腿嘛。

柴娘压住自己的火,赶快出来,向回走。

她远远看见子豆在花狗的院门旁,正轻松地与花狗说着什么。柴娘心中登地一跳,赶紧避到一堵作柴房的墙后,透过一片树丛的绿叶隙偷偷观看。

子豆伸手从花狗嘴上抢过烟,将燃着的一头含进嘴里,便从容地往外吹。烟屁股里窜出一道白烟,直喷到花狗的脸上。花狗嘻笑着从他嘴上抢了回来,又继续抽。不知谁说了什么痛快话,子豆笑成一团,脊背靠着门框。笑停了,两人的头又紧拢在一处,做出亲近神秘的样子。

柴娘早为子豆提高了一颗心。她匆忙走出墙后,遥遥地呼喊一声:

子豆!

她快步向子豆那里走,忿忿地想,恶毒的花狗,正危害子豆。

子豆早已听见,同花狗一起去看柴娘。他有些张皇,花狗却一直镇静,眯起眼看她走近,并不说话。

“你跟我走!”

柴娘向子豆命令。

子豆看一眼花狗,再看柴娘果真动了气,她那身子像在发抖,只好怏怏地走开,跟在柴娘的后面。

柴娘想,这花狗,正在向她报复!他又在打子豆的主意了。她想,即使粮食也不要卖,她一定想办法度过这个难关。如果她家的人,禾汉、子豆,子豆女人合起力来,往一起用心,是很容易对付花狗的。她还要让子豆了解花狗是怎样一个人。

11

对于那段伤心的历史,柴娘自有她难以启齿的地方。

她恍然大悟,子豆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与花狗说笑,他是想看着他的母亲为难!她拉住子豆,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子豆怔住了,看着柴娘的手再此举起,在空中抖着。他身子一趄趔,无赖地倒下去,一副死人模样,直挺挺的,不动一动。柴娘也不再慌张,痉挛地摇头,冷冷地笑。

忽然听到屋外哭声,转身看,子豆女人擦着泪,与禾汉一同跨进来。

子豆女人被地上的景象惊呆了。她脸色苍白,也不再哭,直向柴娘冲过去。柴娘躲不及,同她一齐摔在地上。子豆女人蛇似地翻身起来,伸手扯住柴娘的头发,大声叫:

“你害了子豆!”

柴娘心中积填的怒火也一时迸发出来,与她撕打在一起。她哭着骂:

“小妖孽!”

地上飘落了一缕缕或黑或白的发。

柴娘和子豆女人终于累乏了,同时松了手,又向地上的子豆爬去。柴娘回头对禾汉骂了一句,“你这没用的东西!”便放声痛哭。

子豆一直睁眼看她们撕打,这时候,脸色仍冷淡淡的,对身边的两个女人谁也不理,任她们哭。

柴娘心中悲酸,想起历来所有的事,用这决口似的哭声发泄,一时呜咽不止。

子豆女人渐渐停了哭声,便悔恨起来,从柴娘的痛哭中听出真情,泪也便暗暗流。她被子豆骗过了,以为他丢了性命,才那样发疯。她觉得子豆的心肠铁硬,竟一直不说一声话,来制止住她。

十分久了,屋中静静的。

枣树中滤过的清新的微风吹进屋中来,带些凉爽。柴娘的呜咽只若游丝一样,幽幽的,离得人们远如千古,但是他们仍然听得见,听得真切,听得分明。

在这一场哭后,柴娘如悄然睡去,闭着眼,面无表情。乱发里显出一些白丝。

她苍老了,没了力气,也如没了痛苦。

禾汉、子豆和女人一同注视着她。

后来,她慢慢站起,疲惫地向大家微微一笑,便轻轻地往屋外走。

“都是黑罐!”

子豆女人忽然吼叫了一声。她还想说什么,望一望子豆,便缄闭了口,低下头。

柴娘只顾走。

她将腿迈出门槛,枣香染了她一身。

12

……天光照得那树坑满满的,白光有如清水,随微风一漾一漾。

湿润的新刨出的泥土中,散落着黑罐的碎片,白光在碎片上滑动。那只是一只空罐。

树坑里的光,终至于发黑。

院中没了孤挺的枣树,光秃秃的,显得广大无边。广大如天空,虚落落的。

王方晨:黑罐出世


无力守护的精神家园

(李正伟)

王方晨:黑罐出世

王方晨的小说《黑罐出世》延续了他以往乡土作品的叙事传统,语言描写富有张力,叙事节奏具有极强的跳跃感,细节刻画入木三分,具有很强烈的意象性和象征意味,笔锋直指乡土“小人物”的精神世界,通过“柴娘”这一人物形象深刻揭示了当下乡土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精神家园缺失的问题。

小说中的柴娘是一个勤劳、善良而又忍辱负重的乡村妇女形象。几十年前,丈夫吴禾汉因为参加水利建设导致伤残,只能被当做半个劳力,儿子吴子豆还在襁褓中,她为了能够守护住现实生活中的家园,“维持这个家庭的生活”,只能忍辱听任身为小队会计的王花狗“去挠搔她的身体,最后被他轻薄”。经过多年辛勤劳苦的打拼,她终于积攒下了殷实的家境,“她有了成囤成囤的粮食,有了充足的食油,有了鸡群与羊”,为此,她感到自满和欣慰。以至于当那个当年的王花狗再想对她轻薄的时候,她敢于强烈的反抗,敢于一遍遍大声的喊出“这是我的田”!她终于成功地守护住了自己生活的家园,然而她还有力量去守护住自己的精神家园吗?

当今社会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传统的价值观念、道德规范受到了严重冲击,这点不仅体现在都市生活中,也深刻影响到了乡村生活。像吴子豆这样的新一代农民也不再接受老一代农民那种传统的靠自己双手勤劳致富的生活轨迹。他们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靠祖传的“黑罐”发财致富的生活捷径。靠不劳而获获取物质利益上的最大满足是他们努力追求的目标,从而形成了一种新的变异的价值观念,对传统的价值观念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以至于柴娘不只一次地出现精神上的错觉和恍惚,认为像自己的儿子吴子豆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出生的吴家,而应该出生在像王花狗那样的人家。

其实,在小说的结尾,已经明白的交代了,黑罐只是一个空罐。它是一种物质财富上的空无,然而却是一种精神财富上的充足。它是一种寄托,一种象征,正如那棵高大挺拔而又枝繁叶茂的枣树一样,它是像柴娘、吴禾汉这样的勤劳善良的农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撑。

千百年来,枣树历经风雨而不倒,象征着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力量在不断地传承和发扬,而这种力量也正是柴娘和吴禾汉们苦苦守护的精神家园。然而,在物质利益的压迫下,最后枣树还是倒下了,黑罐还是出世了,精神家园却由此倒塌了。柴娘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住自己生活的家园,毕竟家中遭窃可以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来弥补,但是那种传统的精神家园却不是她能凭个人的力量能够守护住的。小说由此给我们引出了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值得读者深思,在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的当今农村社会,我们应该如何才能继续传承和发扬那些曾经为我们提供力量源泉的优秀精神文化传统呢?

如果说,柴娘夫妇和儿子吴子豆之间的矛盾,只是追求的价值观念的不同,我们并不能由此判定吴子豆道德上的是非曲直,因为他毕竟代表了一种现象,一种在当下农村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那么,像王花狗这样的人物,却是地地道道的恶人、小人。几十年前,他仗着手中仅有的那一点点权力,就可以横行霸道,乘柴娘危难之机欺侮她。几十年后,他还在幻想着能够过度透支自己当年的那点权力,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所以,他才常对人慨叹,今不如昔。正因为他是小人,是恶人,柴娘夫妇才对儿子吴子豆与他来往密切感到深恶痛绝。其实,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时代,总会有这样的小人和恶人,但他们终归会被时代所抛弃,为社会所不容。

小说作者深于谋篇之道,精于细节刻画,善于运用景、物以及周围环境衬托人物的精神世界。对枣树、小虫子、黑暗、白光等的深入细致的描写让我们深刻感受到了隐藏在柴娘身上的欢乐、哀愁、屈辱和愤怒。比如,“柴娘在空地上望望天,一片绿波之巅极觉灿烂。这身上的汗也便由那灿烂缕缕地攫去了。她觉得轻快,低头看井边芜草,长势蓬勃,已有几支结出草籽,星星似的。柴娘放下条箕,屈身将镰去掠草茎,鼻间立刻游入青草汁液清鲜的气息。这种工作的趣味很快令她陶醉,也很快觉得有一首旧歌要唱”,就充分表现了她因为劳动所感受到的欢乐。又比如,“柴娘睁开了眼,似乎已从黑暗中走出,那眼中一闪白光,竟使花狗不由放慢了速度”,又深刻表达了她因为受到轻侮而带来的愤怒。这些细节的描写,既充分渲染了小说的氛围,让读者更容易深入到人物的精神世界,又充分体现了作者对小说高超的驾驭能力和创作主体艺术上的自信。

小说《黑罐出世》并不过度追求艺术技巧上的哗众取宠,但却给我们带来了强烈的精神震撼,它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下农村社会我们最应该、最值得关注的深层次问题,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对柴娘这个人物的反思让我们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时常拷问一下:

如果处在同样的境遇,我们是在苦苦挣扎努力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还是甘心放弃随波逐流?


王方晨:黑罐出世

网友:第一期王方晨的小说《黑罐出世》深深吸引住我。作者以空灵的笔触,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柴娘――一个普通、善良,压抑且具有反抗精神的乡村妇女形象。鞭挞了花狗那样比芝麻还小之又小的“官儿”横行乡里,趁人之危,欺辱良妇的无耻行径。“黑罐”虽是一个空罐,是一场骗局,但它却是吴家几辈人的精神寄托和发财的梦想。当“湿润的新刨出的泥土中,散落着黑罐的碎片,白光在碎片上滑动。那只是一只空罐”时,“院中没了孤挺的枣树,光秃秃的,显得广大无边。广大如天空,虚荡荡的。”其实正是这“虚荡荡的”,却给柴娘一家带来了希望:还是要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去建设家园,创造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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