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故事」我嫁給一個傻子(上)

「中篇故事」我嫁給一個傻子(上)

1

我就要嫁給一個傻子了,但我沒有流淚,沒有嘆息,胸膛裡只燃燒著熊熊仇恨。

這門親事是前天晌午我才知道的。早上,我和她去碾米。莊裡的磨家家有,可碾子只有一臺,安在麥場看場的小院裡。一口袋糜子碾成米,已是晌午,米和糠裝好後,她坐在碾臺上說坐坐吧,人老了骨就寒了,這日頭好的,能逼出骨裡的陰寒。我說眼看晌午,該做飯了。她說晚會兒餓不死他們,陪奶奶坐坐。紫岩石的碾盤吸了陽光比冬炕還熱。我就用簸箕撮了點糠麩到小青驢嘴下,挨著她坐下去。她神情憂鬱,兩隻手卷著衣襟,我說你心裡潑煩?她不說話,眯著眼睛望著老疙瘩峰。許久後,她幽幽吐出一口氣來,說你嫁給韋家大傻吧。我愣了一下,又嘻嘻一笑,扳著她的肩頭搖搖說,好啊,逢年過節,我們就拉一頭頭上被燙光了毛的老驢,馱著磨扇來給你追節拜年。我說的是一個傻女婿的故事:丈母孃過壽,媳婦對傻女婿說,我先過去幫忙,你明天再來,把驢頭,洗得淨淨的,禮物拿得重重的。這驢頭,媳婦是指傻女婿的頭。第二日,傻女婿揹著磨扇拉著驢來了,驢頭上的毛被燙了個淨光。

我以為奶奶說笑話,不是笑話又是啥?韋家大傻是個傻子,而且家裡一窩傻子,就在山那面韋莊住著,常來老埂坪討飯,我們捉弄過多少次。可奶奶盯著老疙瘩峰,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肅穆凝重,這讓我感到可怕。已是正午,人的影子都沒有了。她說過人沒影子的時候最弱,孤魂野鬼最易附身,莫不是她給孤魂野鬼附住了才說出這樣的鬼話來?我沒把這當回事,咋會呢?老埂坪誰不說我是她心尖尖上的肉,而我又不傻不痴,不缺胳膊少腿,況且我一直唸完初中,是村裡女娃中唸書最多的人。她老跟我說要讓皇上碰見你是要當娘娘的,可惜咱這達太窮,山大溝深的皇帝不來麼。然而到了下午,三村五寨的親戚陸續來了,家裡忙活起來,待客的陣勢已擺出來,我才明白是真的了。每回手伸過來給的是糖果,這回卻是狠狠一巴掌,不要說我被扇蒙了,老埂坪人都蒙了。

要說我從十二歲開始就處對像了,都是殷實仁厚的家庭,她都推了,說嘴上寒毛都沒褪盡,能看出個啥好來?人就說雙喜長得俊俏,又唸了那麼多書,不知要尋個啥樣人家。也有人撇著嘴譏諷說可千萬別"籮裡挑瓜,挑個眼花"。難道真應了這句話,可眼花也不該眼花到這個程度,就是老瞎子也知道韋家除了一窩傻子,再什麼也沒有了。

整個下午我攆在她屁股後面,就像一隻雞攆著一個攥了一把米的人。我說你擺開來說麼,只要把我說服帖了也行。我想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定然準備好了說法,可她沉默如石。我把她堵在窯裡,盛了一碗清水,拿了三根筷子,剪了七個小人七串紙錢,說躺下吧,你讓孤魂野鬼附住了,魔症了,我給你送送。她真就上了炕,像一根木頭樁子挺在炕上,目光呆痴,表情木愣。我將水碗放在她頭頂,把三根筷子插入水中,唸叨說:"送頭頭上散,送身身上散,送散了,不見了,病不再犯了。"三根筷子在水碗中立住了,我把紙人燒在水碗裡,中指蘸水在她額頭上劃了十字,用刀砍倒了筷子,將水碗端至十字路口潑了,燒了紙錢。我做得認真而虔誠。我們有了病,她就是這樣給我們送的,這路數我很熟悉。然而,她躺了一陣,翻身下地又開始編芨芨,神色寧靜,甚至慈祥。天大的事都影響不了她編芨芨,我把她正編的揹簍奪過來扔到遠處,她又編起筐來。

晚上,來幫忙的人都歇息了,我用最惡毒的話詛咒她:

"別人都叫你善人,叫你菩薩,可你的心比蛇蠍都惡毒。"

"把我嫁給傻子,你就是把我打進地獄,也成不了菩薩。"

回應我的只有噝拉噝拉編芨芨的聲音。這個我生命中寵我縱我任我撒嬌的人,完全一副鐵石心腸。她要做的事說出來就是鐵板上釘釘,誰也改變不了,她不想說的話就會讓它死在心裡。她就是這麼硬。

在我家她有著絕對的權威,誰也翻不出她的手心。因為在我家她有著一個母親的資本和一個父親的功勞。那一年,老鷹嘴修水庫,放炮開山炸埋了我爹。爹死後娘整日以淚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一天晌午,娘做飯打掉了一個瓦盆,一個砂鍋。她罵了娘,結果晚上,娘就上了吊。對於孃的死,她沒抹一滴眼淚,沒表現出絲毫的內疚和悔恨,而是兩手掐腰盯著已經白紙蒙臉的娘吼罵開了:"死有啥難?誰不曉得到那世躲清閒,就你們曉得?一個個撒手走了,把你些孃老子(兒女)扔在這世上?你走了就乾爽了?到了那一世閻王爺都不收容你,就是個孤魂野鬼,不得超生。"現在想來,或許娘真是給那巨大的苦難壓趴下了。娘生得稠,我們兄弟姐妹八個,五男三女,那時大哥才十三歲,我只有三個月,還吊在孃的奶頭上。娘是個懦弱的人,她實在撐不起這個家。

抬埋了娘,大伯說他們弟兄姊妹八個,分散到我們弟兄六個家裡也不是個啥事。四爹立刻接了話茬說那臘梅我就抓養了,她和我投緣,從小就跟我黏乎,比親生的還親。四爹這話對她做出決斷起了決定性作用。誰不知道女娃比男娃好抓,女娃大了,還能收彩禮,換親也能換回個兒媳婦,兒子可是債,抓大了還要給拾掇莊院娶媳婦,何況臘梅是大姐,十一了,已能做家務,過兩年就能掙工分。她說我過去吧,攪和到一達你們過不好,他們也長不好。就這樣,她從碎爹家搬到我家來。而這一年她剛給碎爹娶了女人,才從自己的苦難中解放出來。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死活見不得四爹,在村巷裡碰了面也像個陌路人,逢年過節四爹叫她吃飯她不去,來看她,她一句話不說,一點表情沒有,一直到四爹去世前再沒踏進過四爹家門。四爹四十剛過因心臟病忽然去世,她哭得暈死過去,醒來說都是我害了我娃,我要是對我娃好點,我娃心上咋會得病?

她把臉都摳爛了。我說心臟病都是先天的。她說你幾個老子都好好的,病偏就生在他身上?是我在娃心裡綰了個疙瘩,把一塊石頭壓在我娃心上,你說一個人他娘都不待見他,他心裡咋能沒病?很長一段日子她就像啞巴了一樣一句話不說。

後來她跟我說:"喜,人的難,在心裡。"

2

新婚的夜晚,我是自己揭去了紅蓋頭。

正常情況下這個夜晚會有讓人臉紅心跳的耍房,可我的新房孤寂得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是啊,誰會來耍一個傻子的房呢?傻子會耍麼?過程走完,我聽到門穗子響了,然後是掛鎖的聲音。豬!豬!一窩豬!我心裡吼罵著。我要逃,能鎖得住?前後窗是柳木棒子柵著,朽得掉蟲絮絮,掰掉一根就能爬出去。我要逃,還要等到嫁過來?

我懷裡揣著一把剪刀,誰要靠近我,我就會拼命地扎向誰。大傻縮在炕旮旯,驚恐地看著我,我衝他一揚剪刀,他跳下炕去,想逃,可門給鎖了,靠牆旮旯哇哇呀呀叫著抖成一團。陶碗裡兩根盤了一尺長燈捻的長命燈把新房照得很亮,這燈是要亮三天三夜的,滅了不吉利,我一口就吹滅了。夜裡起風了,風把窗戶紙吹得噗達噗達響,狗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我就那麼枯坐了一夜。窗戶紙發白,門扣嘩啦啦地響過,進來一個女人,我想這該是我的婆婆了。她把在牆旮旯蜷縮了一個晚上的大傻像轟豬一樣轟出門去,忽然"撲通"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給我磕頭,口裡"活菩薩""活菩薩"地叫著。

我可受不了這樣的頭,跳下炕去拉她起來,可她不起來,大放悲聲嚎哭。我吼了一聲:"你給我起來,起來!滾出去---"她給我的吼聲嚇著了,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出去了,我將門從裡面閂上了。

新貼的窗戶紙就像被鳥啄出許多小洞。從裡面看出去,韋家的親戚打著招呼陸續走了,就剩下我家親戚還守著,聚在窗跟前嘈嘈雜雜的讓我把門打開,我不理會他們。他們從門縫插進鐮刃想把門栓挑開,我用繩子將門栓捆死,趴到窗子上吼:"你們回吧,把坑打好,等著抬埋我。"

他們還是不瞭解我呀,死還不容易?一剪刀挑開血管,或扎進太陽穴,不就死了。要死我會等嫁到傻子家來?可是,我想的是我要是死了,就是便宜了"老傢伙",就是輸給她了。"老傢伙",我在心裡第一次把這個詞醜惡地用在她的身上。我要活在這世上,就像一粒沙磨在她的眼睛裡,像一根刺紮在她指縫裡,像一顆釘釘在她的心尖上。我要她看到任何一個傻子,心就被揪一把。她給了我這樣一條路,我為啥要輕易饒過她?我一定要向她討一個說法,如果連個說法都沒討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多冤枉,多窩囊,死不瞑目,做鬼心都不安。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給她看。事實上,在後來的歲月裡我才明白,她決定了這門親事正是把住了我這樣的個性,她瞭解我就像瞭解她自己一樣。

窗外傳來她的聲音:

"回吧,沒事的,這個坎兒喜已經過了。"

還是她瞭解我啊。她就是這麼硬,這麼狠啊,把一切都看得這麼透啊。

第四天,我才從屋裡走了出來。三月的早晨還是寒涼的,傻子們像學校裡的學生在向陽的牆根靠成一排,你擠過來我擠過去的擠暖暖。看見我就像學生見了老師,立刻驚慌了肅然了。看著齊刷刷整爽爽的一排傻子,我就像走進了地獄,頭皮麻酥酥的。虎頭山老君廟裡有一個殿塑的就是十八層地獄,傻子們和那些奇形怪狀的鬼怪沒啥兩樣。可我竟然笑了。

我打量著這個家,三間房子腰彎背駝,兩孔箍窯頂上長滿荒草,院落沒有街門大敞著,院牆倒了好幾堵,到處走風露氣,柵了牆豁豁用狗牙刺活了,綠濛濛的,這反倒使院落更加荒蕪。看不到鍬、犁、耱、耬、套繩這些日常用具,聽不到雞鳴狗吠,牛歌羊唱。這哪裡是個家,分明是多年不住人的孤院,他們只是寄宿的討吃。

然而,當揭開四口大缸,我心裡一下踏實了。雖然米缸裡黃米、小米、蕎珍子、豆瓣子、高粱珍子雜摻;麵缸裡麥面、豆麵、蕎麵、高粱面混合,但四口大缸盛得滿滿當當。窯掌裡堆著一堆洋芋,竟還有半口袋扁豆。在災荒年過後青黃不接的三月,有這麼多口糧的人家委實不多。

這天,我攔下了要出門討飯的傻子們。我精心描畫穿戴,把自己打扮得雲白水亮,帶著傻子直奔老埂坪。老埂坪和韋莊僅一山之隔,我掐好了時間,在老埂坪人蹴在村巷捧著老碗呼嚕呼嚕地喝糊湯的正午,我帶著傻子們浩浩蕩蕩地穿過村巷,風風光光的回孃家來了。

三四月,野菜過。紅根、灰條、辣辣、艾蒿、蛐蛐菜、馬齒菜、苦苦菜有巴掌大小了,槐樹、榆樹的葉子、嫩枝也能吃了。不要說去年災荒,就是好年景,三四月蒸菜饅頭,烙菜餅,摻點米麵麩皮熬糊湯,就是老埂坪人日日的主食了。不喝湯,沒褲襠。對於十年九旱的老埂坪來說,糧食永遠沒有多餘的。

一入村巷,人們就把目光抻過來,跟我打著招呼。我一點都不臉紅,還有比嫁給一個傻子更揭臉皮的事麼,我沒臉了。在村巷,大爹、四爹攔了我,但他們咋能攔得住呢。我家大門閉著,她從來不許我們端著飯碗蹴在村巷裡吃,她說只有討吃才捧著碗蹴在街巷裡吃,越吃越窮。

"哐,哐,哐",我用力踢著街門,響聲震動街巷。人都捧著碗跟隨過來,把街門圍得水洩不通。我就要這樣的效果。我知道他們是來看笑話的。她把日子過得太紮實了,太嚴捂了,誰不想看看她的笑話呢?說實話不能不佩服她的本事。爺爺去世的時候,丟下七男兩女,大爹才十四歲,碎爹才四個月大,到了我家,五男三女,大哥十三歲,而我只有三個月。她一個個抓大,都拉扯得成雙成對,沒一個掛單的,沒有換親,嬸孃嫂嫂都是明媒正娶的。到現在我家還沒另家,沒生是非,男孝女賢的。兩個早早失去了男人的家,她比一個男人打理得還紅火光亮,這為她贏得了極高的聲譽,也為她掙足了臉面,在村裡她是人前頭說話上崗子吃席的人,這也讓她格外好強要面子。嗯,你不是好強要面子麼,我就要揭你的面子。

是她開的門。她一點兒不驚怵不慌亂,就像知道我們要來。院裡擺著長桌,中間放著柴灰色大瓦盆,盛著金黃的玉米餅,另兩個更大的褐色釉盆盛著綠森森的糊湯。哥哥嫂嫂侄兒侄女都圍著長桌。他們停下筷子抬起頭來,目光一片恐慌。

傻子們見到玉米餅就像狼見到了肉,毫無顧忌,一哄而上,撲到桌前。侄兒侄女們嚇得驚叫著四散逃開,哥嫂們也都閃在了一邊。他們不是害怕,而是噁心,一群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傻子誰不噁心呢?長桌被傻子們佔了。大傻兩手抓了熱騰騰的玉米餅往嘴裡塞,二傻被玉米餅噎著,兩眼翻成了魚肚兒白,兩隻手亂抓亂拍,三傻把糊湯喝得滿腔子都是,傻妞抱著幾個玉米餅又蹦又跳嘰哩哇啦地歡叫著,真是出盡了洋相。我感到臉上就像給人潑了汽油,又"嗤---"一根火柴點著了。但我沒離開,而是雙手掐腰站在一邊,冷眼看著傻子們狼吞虎嚥風捲殘雲。

她顯得那麼平靜,命嫂子們不停地給傻子們盛糊湯。大嫂拿著玉米餅端碗糊湯走過來說,喜,你也吃點吧。我掉頭走了。我怕流下淚來,我咋能在她面前流淚呢?出了大門,我還是洩氣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還是有臉的,要臉的。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是要帶著傻子把老埂坪每家每戶都討要一遍的。然而,我卻逃離了老埂坪。

第二日一大早,大哥送來一口袋麥子。我清楚這一口袋麥子是家裡眼下一半的糧食了。我嘆口氣對大哥說:"過正常日子,傻子不如你們,可要說討飯度災荒,你們不如傻子。"我拽著大哥看那四口大缸說:"哥,你把麥子馱回去,我給家裡再裝些,侄兒侄女都正長身體哩。大哥說你不收下,我回去咋交待,你還不瞭解她?"我只能把麥子留下。大哥走後,我就借了頭驢馱著一口袋麥子、半口袋米往孃家來了。我沒忘給家裡裝上二升扁豆和豆芽拌韭菜,這季節只有這菜了,也是她最愛吃的菜,我心裡惡惡地說,我讓你吃著想著。我把麥子、米和扁豆揭在她的窯門前,頭沒回地走了。回來的路上,我坐在梁頂上嗷嗷大哭。

3

大傻家每天是這樣開始的。生產隊上工的鐘聲還沒敲響,傻子就都起來了,在院裡哇哇呀呀的大呼小叫。起初我不明白他們咋就能起這麼早?哥哥姐姐起床,哪個不是她提著柳條扯掉被子才起來的。後來我才明白他們是餓醒的。晚上婆婆從不給他們準備飯食,只有早晨才每人給一個黑饃,一個煮的洋芋。接到饃和洋芋,他們就快活起來,黑乎乎的布褡褳往肩頭一搭,你推我搡地笑鬧著出村去了。

傻子走後,婆婆會端來一碗雞蛋湯和兩個白麵饅頭,晌午,端來米飯和韭菜炒肉片或韭菜炒雞蛋,晚上,端來小揪面和醃菜。我吃過後,她過來收走碗碟。而她和傻蛋子頓頓吃的是糊湯泡饃。因為野菜摻得太多,米麵太少,那糊湯綠得瘮人。對於這個家來說,討飯是唯一的生活來源,這種沒根沒底的日子她不得不時刻為斷頓捱餓著想。我不明白家裡沒養雞,哪來的雞蛋給我吃,後來發現是她拿了米麵專門給我換來的。

每天婆婆和傻蛋子揹著揹簍上午出去兩趟,下午出去兩趟。他們是去剜野菜。野菜剜回來揀淨,留下當日燒糊湯的,再焯一部分窩成酸菜,剩下的就全陰下了,陰乾的野菜到了冬日當菜也當糧。母子倆蹴在屋裡揀野菜,像兩隻鴿子頭對頭嘰嘰咕咕的,聲音很小,偶爾傳出低弱的笑聲。聽傻蛋子和婆婆對話,完全像個正常的娃娃。從進大傻家門,我沒仔細端詳過傻蛋子。傻蛋子身子瘦小,脖子很細,頭卻很大,都快掫不住頭了,總是一副乏沓沓苶呆呆的痴傻樣。沒跟我說過一句話,看見我老遠就閃了,卻會躲在某個角落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偷偷地窺我,我能感受到他投過來的目光。

這一天,我叫了一聲傻蛋子。他應了聲跑出來,卻不看我而看著腳背,我說為啥不叫我嫂子?傻蛋子低著頭叫了聲嫂子,我說把背鬥拿來。傻蛋子拿來背鬥,我說你去把鏟子拿來。傻蛋子拿來了鏟子,我說我們去剜野菜。

到了田野裡,我邊剜野菜邊問傻蛋子一些話,確定他是個正常娃娃,這讓我興奮啊。

我明白因為哥哥姐姐都是傻子,人們也把他當傻子待,叫他傻蛋子,遭大人戲耍,受娃娃歧視,見了人就躲起來,就像鑽進一間黑屋子,少言寡語,孤獨自卑,結果誰見了都覺得他也是個傻子。

至少還有一個正常的,這讓我像在漆黑的夜裡看到一絲天光。

這天中午,我將婆婆端來的韭菜炒雞蛋端回去墩在她面前,說娶我進門就是要把我像菩薩一樣供起來?你為啥不請個菩薩供上?不吃不喝上一炷香多省事。

我開始做飯,和正常人家一樣,一日三餐,飯做好了,和他們一起吃。家裡連桌子板凳都沒有,就頭對頭趴在案板上吃。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我都快給這樁莫名其妙的婚事氣瘋了,可每到吃飯我竟會想起傻子,他們這陣吃過了麼?討到啥樣的吃喝?這年頭都捂著露底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剩菜剩飯也只是偶爾碰上,多數就是幹饃、冷水,討不上吃的就只能生吞米麵。我見過傻子生吃米麵、玉米、洋芋、葫蘆、雞蛋。儘管我心裡有天大的委屈,可一想傻子們也眼淚淹心,說到底他們都是這世上的苶脹人。我開始給他們早晚做飯。婆婆慢聲細語的說不能給他們飯吃,吃飽了纏家,出門不往遠裡走,早早就溜回來了,餓著他們才能要到東西。我氣咻咻地說,他們一個個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疙瘩,不給他們吃不心疼?不怕把他們餓死了。

婆婆說早死早把孽脫了,省得活在世上受罪。我大繃著眼睛說不出話來了。

婆婆自言自語地說,唉,一個個罪孽大得老天爺都不收麼。

果然從婆婆的話上來了,他們早早就回來了,討到的東西自然也少了。但這給了我希望,說明他們還沒有傻透。

4

既然沒別的路可走,既然還要活下去,我只能振作起來打理這個家。首先,我要知道傻子傻到啥程度。那時候我們這一帶傻子多,誰家出了傻子,都覺得是上輩子做了虧心事的報應。這幾年都才明白是近親結婚造成的。老埂坪一帶結親時講究親上加親,回頭親多,尤其是表兄妹結親的多,傻子就多。傻子傻的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傻透了,羞醜不顧,屎飯不分;有的是半傻子,懂得羞醜,知道飯香屁臭;有些就是反映遲鈍,舉止笨拙,言語有障礙。

觀察了一段時間,我發現他們會害怕,知道害羞,會看臉色,討回來米麵都知道米倒進米缸面倒進麵缸,到了手裡的東西再從他們手裡拿走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也知道我是大傻的媳婦,我坐在屋裡,他們合夥傻笑著把大傻往屋裡推,大傻臉紅彤彤哇呀呀叫著往外撲。

這天,我把他們留在家裡。我撈了兩方肉,切了臊子,打了雞蛋,和洋芋疙瘩一起炒了,做了臊子揪面。冒著熱氣的大瓦盆一放到案板上,他們立刻哄叫著撲向瓦盆,你推我搡,把碗直接按進盆裡去舀,案板上灑滿了面片和湯水。我心涼了半截,掉頭出來了。晌午,我蒸了米飯,豬肉燉粉條。盛飯的瓦盆剛擺到案板上,他們又一哄而上,我掄起酸棗刺條抽在他們的胳膊上,脊背上,屁股上。他們哇呀大叫著散開了,兩眼驚恐地看著我。我放下手中的酸棗刺條盯著他們。可只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撲向瓦盆,我又掄起酸棗刺條抽向他們,他們又哇呀哇呀大叫著散開了。我下手重,我想知道他們知不知疼,有沒有記性。人要是沒記性就沒指望了,這是她的話。哥哥姐姐誰要闖下了禍,她會扒下衣褲用柳條抽,一點看不出她做為一個奶奶的慈祥和仁愛,倒像個後孃一樣冷酷。她說不打不成才,打爛的肉會長好,闖下的禍補不好。事實證明,她是成功的,在以後的日子裡哥哥姐姐懂得自重,識得大體,過得有模有樣。

傻子們盯著婆婆嗷嗷叫著,卻再不敢撲向瓦盆。婆婆走過來囁嚅了許久,說:"讓他們吃吧,都是傻子。"我繃了婆婆一眼說:"就是你這樣才把他們慫恿得越來越傻了。"婆婆低眉順眼的不敢說話了。

好一會兒了,他們再不敢靠近瓦盆,只是遠遠地看著。我長噓一口氣,一碗一碗地盛好,他們也不敢過來。傻蛋子過來要端給他們,我說讓他們自己來端。傻蛋子拽一個過來指指碗,拽一個過來指指碗,他們一個個端了。

第二日,錐子雨下了一天,到夜裡才停了。第三日,我早早起來到園裡刨開看看,落了一拃深的墒。我沒叫傻子出門討飯,我要把塌了的院牆補起來,把園子收拾出來。院子、園子就是一個家的門臉。別家的園子都拾掇得整爽,蔥成行,菜成方,綠茵茵翠生生的。大傻家院牆到處是豁豁,一畝多的園子倒成了莊子上羊豬牲口撒歡打滾蹭癢追咬的樂園。幾畦韭菜和蔥蒙了土塵灰沓沓的,不死不活。幾棵老樹被啃蹭得皮都沒了,光裸著身子。當然,我想借打院牆、收拾園子看看傻子們能不能幹活兒。

我借來打牆的椽子和繩索,去代銷店買回來四把鍬兩個筢。他們幹起活來雖然笨拙,但比正常人賣力認真,打過一堵牆他們就會打了。晌午了,我沒讓他們歇活,我在等社員散工,我要讓他們看到傻子能幹活。這個家要過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他們就必須上工掙工分。不然,靠討飯過日子誰也覺得沒指望。要掙工分就要得到大家的認可。社員散工了,都趴在院牆上看,有笑的,有讚的,有嘆的。

院牆補新,我又帶著他們把園子翻一遍。為了試探他們,翻園子時我給他們分開各幹各的。他們知道比著幹,幹得就更歡了。這場雨下得還不算晚,種菜點豆還來得及,白菜、菠菜、黃蘿蔔、青蘿蔔,各種了點,雍了韭菜、紅蔥,鉤了幾壟黃花和梅豆,還點了幾壟玉米。這時點玉米是遲了,等不到飽熟就讓霜煞了。我沒想著要打玉米籽,就是想啃玉米棒,嫩一點正好。

園子幾棵少皮沒毛的樹我也放了。等樹幹了,我就請木匠來做一副大門,把大門樓子豎起來。聚財不聚財的先不說,真正的家戶咋也得有個大門樓子。再做一張大桌,幾個板凳。

他們能幹活,那就要上工。大傻、二傻,包括婆婆都要上工。其實婆婆也才四十出頭,沒啥病,在自留地裡幹活利索著哩,就是心乏了。是啊,給這麼個家磨了這多年,誰還能有精神?婆婆說隊長不讓上工,說是混工分。我說你不要管。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我說你不要老是這麼嘆氣,會越嘆越沒精神的。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想讓他們上工掙工分,就得把他們收拾出來。我從嫁妝裡拿出布來,給婆婆、大傻、二傻和傻蛋子各做了一身新衣裳。大傻結婚時穿的新衣裳是借來的,已還給了人家。當他們穿上新衣裳後,跳著笑著,扯起衣襟給人誇,幾個沒穿上新衣裳的就蔫巴了。其實陪嫁的布料給他們每人做一身也夠,可他們還要討飯,穿得新了就不好討了,我想等過年給他們再做。婆婆給大傻、二傻又鉸了頭髮,颳了鬍子,他們一下子精神了。

我帶著大傻、二傻、婆婆去上工。人們都圍著大傻、二傻看著說猴戴帽子,有了人樣了。隊長說傻不嘰嘰的,混工分呀。我說你就當積德行善。隊長嘻嘻一笑說可你不在我跟前積德行善。隊長對我沒安好心,半夜來敲我的門好幾次了。按輩份他大傻子一輩,還沒出五服,我說你不怕給雷劈了?他說我不怕雷劈,牛鬼蛇神都讓毛主席鎮壓了。我說你不怕雷劈我還怕哩。

我說那你把活給我們分開,我們幹給你看。隊長說嗬,你想單幹,小心捆了你。這時間,白老漢說話了,瞎麻雀還有個天照顧哩,你就照顧照顧那一家子吧,積德行善的事都不做還能做啥?三幾年這裡過紅軍,白老漢給紅軍帶過路,幹部來村裡都要去看他。白老漢這麼一說,隊長就說不出話來了。晚上,我提了十個雞蛋去看了白老漢。白老漢死活不要,說娃,你也不容易,你奶奶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轉世。

如果說這個家給悶在水底,傻蛋子就是個透氣孔,就該唸書。雖然這學期已經過半了,但我還是帶著他去了學校,我想先讓他跟上混,下學期正式上學。孫校長說按年齡他都該上三四年級了,遲了吧。我說你看大傻一家就這麼一個精靈的,讓念點書吧。孫校長說那下學期讓來吧,這陣子課本沒有不說,你看他瘦得頭都快不住了,給娃一推就到了,你把他身體好好給補補。回來我每天給傻蛋子煮三個雞蛋,早、中、晚各一個,一罈醃豬肉還有大半壇,都給傻蛋子留著。我把念過的書拿出來,閒下來教傻蛋子識字,算題。我愛書,每學期發下來新書,我都包了皮兒。皮兒爛了,我再包一次。因此念過的書都新新的。

傻蛋子沒官名,我提了十個雞蛋去學校請先生取名兒,半路上又踅了回來,我也是識文斷字的,為啥要求人?我翻著字典給傻蛋子取名志遠,就是志向遠大的意思。秋季開學,我給傻蛋子買了新書包和文具盒,把傻蛋子送進了學校。傻蛋子比別人上學整整晚了三歲。學生娃叫他傻子,他不想念了,我拉著他去找班主任大眼睛,希望他能管管,大眼睛說就當外號讓叫去吧,越制止越叫得兇,他們哪個沒外號,他們還把我叫胡漢三哩,你說我除了姓胡,哪裡長得像胡漢三?都瘦成一根棍了,倒像胡漢三腦滿腸肥也罷了。傻蛋子很聰明,唸書又憋著一股子勁,懷著深仇大恨似的,一閒就抱著書在唸。上完一年級大眼睛給我說志遠學習好得很,可以跳級,能攆一攆。我說那就讓跳,趕緊跳。於是傻蛋子上完一年級就上三年級,上完三年級就上了五年級。小學五年只上了三年,把落下的攆了回來。

5

陪嫁過來的雞裡有一隻公雞,而有了公雞,母雞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雞,我明白她這是要我抱雞娃。雞是最易養的,只要在冬日裡有一把癟糧就行了。其餘季節有草芽、草籽、蟲子,就能活得很好。雞蛋、雞可以解饞,換個針線煙火錢,也可以還人情,走親戚看病人吃滿月席,提十個雞蛋或抱只雞就是厚禮了。一隻母雞下了一個月蛋鬧窩了,我抱了一窩雞娃。

陪嫁過來的母羊下了一隻母羔子,只要操心得好,三五年內大傻家就可以達到人均一隻羊了。那年頭羊不讓多養,一口人只能養一隻,養多了就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要被割掉的。嫂嫂們沒娶進家門以前,我家九口人,可喂九隻羊。羊毛可以壯棉衣、織毛衣、毛襪,還能賣羊羔。羊羔一出月就賣了,別人說不出啥來。生產隊羊群裡有騷胡,到了羊走羔(發情)的時候,她晚上把母羊趕到生產隊的羊群裡,當然會給放羊的老萬提去十來個雞蛋或者給個揹簍、土筐,吃肉的時候端碗肉。

"富不離書,窮不離豬。"從我記事起,家裡長年養著三頭肉豬兩頭母豬。母豬三年下五窩,操心得好每窩能下十一二個豬娃,豬娃滿月了就捉到集上去賣。肉豬喂到小年前後趕到集上去賣掉兩頭,留一頭宰了醃上,細水長流解一年饞。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正想著要趕個集捉兩個豬娃子喂上,五哥揹著兩隻豬娃進門了,一公一母。公的已經劁了,喂到年關就能宰了,母豬到年底就能懷豬娃了。

四月風,透骨焪,一個月的時間,樹就幹得差不多了,李木匠做了一副大門,把大門樓子豎了起來,又做了一張桌子,幾把凳子,大傻家的氣象就不一樣了。

一日,三傻抱回一隻狗娃來,婆婆推著三傻說你個傻子,把你先人抱回來不吃不喝啊,哪達抱的抱扔哪達去。

我說養著吧,家裡該有個張聲的了。

6

第二年,我把婆婆嫁了。

婆婆、大傻、二傻都上工掙工分,三傻、傻妮、四傻要飯,日子也能過得去。可一家傻子攪在一起,謀劃得再好,誰也看不到希望。這就像毛毛蟲,如果只一條,娃娃都敢去捉,可要是幾十條纏攪成一疙瘩,大人也覺得害怕。傻子聚成一堆,誰也看不到希望。我要把這個家分解了。

我盯上了黃灣的老狗。老狗常來我家裡,看得出他對婆婆有意思。老狗比婆婆大兩歲,女人死好幾年了。老狗有一個女兒,叫歡丫,小時候打針打啞巴了,瘸了一條腿。人倒精靈,操心家沒問題,針線活也好。我跟老狗談,婆婆嫁過去,二傻入贅。老狗卻只同意娶婆婆,不同意二傻入贅。我說你覺得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老狗說二傻是個傻子。我說就歡丫的條件,能找個啥樣的?老狗不說話了。我說二傻不算真傻,就是不精靈,他要是傻,隊上能讓他掙工分?二傻幹活你也是見過的,有人帶著他啥幹不了?過了兩天,老狗想通了。

跟婆婆一提說,婆婆擠巴著眼睛看著我。我說擠在一堆誰也沒精神,這麼過下去幾時是個頭?歡丫我端詳過了,人精明著哩,她爹和你年齡都不大,能掙工分,二傻也能掙工分,又再沒啥拖累,日子不難過。婆婆頭點得像雞娃啄米,說我聽你的,娃,我聽你的。我知道她也想把日子改換改換。我說你和二傻過去,家裡你別扯心,我能嫁到這個家,就會操心好。

親事說定,來來回回走動一段日子,婆婆囁嚅了半天提出一個要求,說想把傻蛋子領過去。她的聲音很弱,兩隻手不停地擰著衣襟。我想這話她不知攢了多少天的氣力才說出來的。我知道這是老狗的主意,男人家沒兒子,寡婦帶去的兒子都要跟男人姓的。韋家就這一個精靈娃,一帶走就全剩下傻子了。我說傻蛋子放在我跟前你不放心?婆婆使勁搖頭說傻蛋子跟著你比跟著我好。我說你把韋家唯一的精靈娃帶走,不怕人戮脊樑骨?婆婆只抹淚不說話。我又去跟老狗說二傻招了女婿,你老了也有了託靠,不花一分錢還娶了老婆,你還貪啥?老狗不說話。我說二傻跟你姓,別打傻蛋子主意。老狗帶著哭腔說我不要一個傻子跟我姓。我說二傻和歡丫有了兒子,你不就有孫子了,你黃家不就有開門立戶的了?老狗說誰能保正生下不是個傻子?我說誰又能保證生下就是個傻子?

一年後,二傻就有了兒子,跟二傻就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老狗唉聲嘆氣的,一鍋子一鍋子吃煙。我也頭皮發麻,擔心娃和二傻一樣,就給取名靈靈。婆婆低眉下眼的說做個滿月吧。我說到百天再說。婆婆騰了半晌,又說是個頭首子,又是個兒子,都要做滿月的。我忽然來氣,吼著說一個傻子和一個啞巴瘸子生的娃滿月裡能看出來正常?做滿月做個球!這是我第一次對婆婆發火,婆婆嚇得衣襟都在顫抖。

快到百天了,靈靈一雙眼睛亮咕嚕嚕的轉,一招惹笑得咯咯有聲。我心寬了些,操辦著給靈靈過百天。百天那天,我家親戚來了幾十個,她也來了。我知道是她組織的,是來給我長臉扎勢來了。按說,又不是我的兒子,況且二傻算是入贅黃家了,這事跟我孃家沒關係,可以不來人。她抱著靈靈親著逗著,她說懷裡沒有糊屎的,墳裡沒有燒紙的。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

靈靈不到一歲就出言語了,更是招人疼愛,村裡人都說爹是個傻二,卻生了個人精。大傻抱著靈靈又是親又是慣的,不讓別人抱,不讓別人親。我心裡就酸酸的。婆婆捻著衣襟低眉順眼地說你看靈靈多精靈,你和大傻也要一個吧。雖然靈靈是個正常娃,可生娃這事誰也說不上,再生一個大傻,那我就掉進苦海里了。

靈靈滿一歲,簡直像個小土匪,追得雞飛狗跳的,把一個院子都整活了。我需要這麼個讓我快樂的小東西來填充這孤寡寂寞的日子,我想賭一把,鑽進了大傻的被窩。大傻顯然知道這事,瘋狂起來,橫衝直撞,嗷嗷大叫著。我很緊張,想制止可哪裡制止得了,他歡實地大叫著,我只能用枕頭捂住他的嘴。瞎子吃蜜摸著了,大傻貪得要命。我也貪啊,厚重漫長的夜,我需要這活把這種日子壓進我五臟六腑的沉重釋放出來,然後沉沉地睡去。這活是厚重夜晚的一隙光芒,是一種什麼都不想的徹底鬆弛。

大傻把一種恐懼種進了我的體內,我無比興奮,又深深恐懼,這恐懼就像一塊厚重的棉布纏裹住我,連一絲透氣的縫隙都沒有。從害口開始,她就隔三岔五送我愛吃的東西來。當從地裡勞作回來發現窗臺上有一袋青辣椒、茄子、西紅柿,一把子芹菜、水蘿蔔,我就知道她來過了。這都是靠著黃河的水田裡的菜,我們這裡種不了,只能到集市買。不是跌了年成,這些東西集市上一有,家裡就能吃上,她說人生在世,就活的一張嘴麼。當然也只是吃個稀罕,她又說嘴是好忍的,石頭是難啃的,由嘴吃倒江山哩。一天傍晚散工回來,李奶奶在街巷裡叫雞回窩,說奶奶又給你送啥吃的來了?她對你可真好,吃個啥都惦著你。我說她啥時走的?李奶奶說走了不大一會兒。我追出村口,她已經爬到了老疙瘩山半腰,佝僂的背影吊在山坡上,就像吊著的一個褐皮葫蘆,瘠薄的夕陽在她的身上灑下了一層淺淺的光亮。我坐在地上,任淚水流淌在風裡......

六個月的時候,她把二嫂派過來服侍我。我說嫂子,你回去操持家裡吧,我有婆婆。二嫂說你那婆婆讓幾個瓜子挼磨得也快成瓜子了,能伺候個啥?奶奶說你心氣高,又好強,又是頭首子,怕有個閃失。我賭氣地說她巴不得我出事哩。二嫂說喜,千萬不敢說這欺天的話,她疼你那是疼到骨頭縫裡了,她要來服侍你的,怕你見了她著氣,懷著娃心情一定要好,生下的娃才好。我說她當她不見我,就從我心裡把自己抽走了?她就是我心上一顆釘,鏽都鏽到裡面了,想撬都撬不出來了。二嫂落淚了,說她心裡也苦哩,你嫁走了,她夜夜都在哭。我說她會哭麼,她有眼淚麼?我知道她哭過,我的眼淚也淹心了,但我不會讓它流出來,就讓它在心裡流著。

我出嫁以後,她就一個人住在那窯洞裡,又深又大的一個窯洞,空蕩蕩冷森森的。要說她完全可以領個孫子重孫子陪她,幾十個孫子重孫,只要她願意,哪個不喜歡跟奶奶太太住呢?她這裡可是聚寶盆,總能搜騰出好吃的東西。

我說她還一個人住?二嫂說那麼多的重孫子,一個都不要麼,那麼慣二妮,我打發二妮去給她做個伴兒,她又使回來了。你哥歪她,她說人活過七十就是紙糊的了,哪天突然死在炕上,把娃娃嚇著了。

人生人,嚇死人。我生了一天一夜,她陪了一天一夜。端盆換水,燒香磕頭,口裡唸唸有詞。五更時分,我生了,是個兒子。頭首子就是兒子,心裡喜啊,出懷了人都說是個女兒,酸兒辣女,我愛吃辣的,自己也覺著是個女兒。可是,當我看到耳朵上和大傻一樣有一個拴馬樁,一下子就暈死了過去。

三天後她回去了,留下大嫂伺候著我。我心裡多麼想讓她留下來,大嫂說她怕我看著她著氣,糟下月子病那就是一輩子的病了。

七天上下湯,嬸嬸、姑姑、嫂嫂和姐姐們都來了,說起做滿月的事,我知道是她讓她們探我的口氣。我說不做。倒不是要拗著她,對這個小東西我的心懸著,一個月娃子能看出個啥?二傻的兒子正常,不能說明我的兒子也正常,我得等到百天再說。給兒子起名按村裡人的習慣,名賤人貴,起個賤名兒好養,可我不想給兒子起個賤名,村裡叫狗旦、狗剩、牛娃、三餘、四存的多了,沒見一個因名賤而貴的。我給兒子取名景琦,這是我翻了幾天的字典拼出來的。小名就叫了琦琦。琦有三個解釋:1,美玉。2,珍奇,美好。3,不平凡的。

隨著滿月的來臨,小傢伙一雙小眼睛黑豆一樣滾動,小嘴巴動作可多了,小手也不停地抓摳,這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剛一滿月,我就不顧大嫂的阻攔下了炕,風風火火的,甩著兩隻飽滿肥碩的大奶子忙活起來了。看到出路的日子就是這樣讓人心急難耐。

大嫂回去,她就來了。一進月屋,她兩眼直直盯著琦琦看,我知道她想抱。琦琦剛到她懷裡,就"哇---"地一聲嚎哭起來。我一把奪過來,看到琦琦的屁股蛋上有被掐過的紅印。我瞪著她許久,抱著琦琦轉身就走了。她是在試探琦琦的反應是不是正常,會不會和他爹一樣,也是個傻瓜蛋子。我才明白我懷孕後更害怕受折磨的是她,她把我嫁給傻子,害怕我的苦難延長。

每天她踮著一雙小腳出出進進的,盤兒上桌兒下的給我調著方子吃喝。我四平八穩地賴在炕上啥都不幹,吃著她給我準備的瓜子、棗子、核桃、柿餅、果乾,享受著她的服侍。這連少言寡語的婆婆都看不過去,她說你該對奶奶好一點,她瘦了,比上次我見時瘦多了。我繃了婆婆一眼,婆婆再不敢做聲。

快到百天,我看到了一個正常的琦琦,會看人臉色,給個笑臉就咯咯地笑,一吊臉子就哇哇地哭,一拍手就舞著兩手往你懷裡撲。百天當然要過了。大傻家就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我被摁進潭底,快要憋死了,太需要從水底鳧上來透一口氣,我一定要高高揚起頭,大口大口地喘,大聲大聲地喘。家裡已有六隻羊了,剛好有隻羊羔滿月,宰了,又宰了五隻雞,醃下的豬肉有大半缸,席準備得不比婚宴薄。孃家的女人提前幾天就來忙活了,我倒成了閒人。

百天那天,車載驢馱轟轟烈烈地來了。

這當然是她發號施令的,事關面子的事,她總會做得很足。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才明白並不全是為爭面子,還有另一層深意,她是藉此來示威扎勢。她怕我受人欺負,她要韋莊人知道我孃家的勢力有多重。這在以後的歲月裡顯現出來,誰與大傻家起了矛盾,顧忌的不是大傻一家,而是我的孃家。孃家就是女人的勢。

她紅光滿面,抱著琦琦像展示一件寶貝一樣展示給人看。村裡人都圍了上來搶著看娃,說看這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看這一嘬一嘬的小嘴巴,韋家的風水總算是轉過來了啊。宴席散了,送孃家人出了村子,到村口,她把我拽到一邊,給我手裡塞了一樣紅布包裹著的東西。我打開紅布,是一塊大洋。她嫁給爺爺時箱底壓了兩塊大洋,一塊我結婚時壓了我的箱底,一塊給了我的兒子,五個哥哥兩個姐姐她都沒給。黃昏像水淹過來,寒風捲起的砂粒打在臉上就像針扎一般。我多希望撲進她懷裡好好哭上一場,多想留她住上幾日在她懷裡擠一擠;我知道她也想多住上些時日,可我張了幾次口,舌頭又把話捲了回去。我寧可站在沒有一個人的樑上,看著她消失在山彎背後,任淚水流出來再讓風吹乾。儘管她給我爭足了臉面,但這與嫁給一個傻子揭去我的臉面是無法相比的,事還在我心裡。這時我猛然發現我很像她,都是這麼的硬。兩個一樣硬的人遇到一起,就是個熬。

直到景琦叫出第一聲娘來,我懸著的心才放到腔子裡了。

人活的就是個心勁。景琦出生的第二年,從開春到秋上,雨嘩嘩地下,風都溼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擰出水來,那就是下收成呀。一年賣了三窩豬娃子,五隻羊羔子,年關跟前,我把三頭肉豬全賣了,從鎮上打回二十斤豬肉過了個年。翻年開春,我把房子重新翻蓋了,四角牆柱用了磚,燻黑的蟲噬的大梁、椽子重新刨推刮打,院牆全部推倒重新打起,大門樓子還掛了瓦。幾個傻子只要有人指點著,幹活有的是力氣。我又從水底鳧上來大大地喘了一口氣!

景琦兩歲,我又懷上了,又開始了擔驚受怕的日子。景琦沒問題,不一定這一個沒問題。生下來是個兒子,我給取了名景瑋,小名就叫了瑋瑋,景瑋和景琦一樣健康。我多希望有個女兒,可我怕那深潛著的恐懼。那時間沒有避孕手段,我只能在大傻嗷嗷大叫渾身顫抖時將他從我的身體裡推了出來,趕緊下炕去尿,去洗。

7

懷裡抱上小的,才能想起老的,老輩子人真是把話說絕了。兩個兒子吃喝拉撒,大傻笨手笨腳一點忙都幫不上,這個拉下糊了,那個哭得沒氣了,晚上這個哭了把那個吵醒了,有時候我坐在那裡和兩個娃一起哭,我才知道抓養娃娃的艱辛。想及我和五哥正和景琦、景瑋一般大年紀,她一個人帶著我們,還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我的淚水流了出來,但我不當著她的面流淚。

她從家裡搬過來幫我帶孩子。她帶來一架子車芨芨,景琦、景瑋睡著了,她就坐在那裡編芨芨,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關鍵地方的編法,還說這活兒看上去簡單,不掌握竅道,編出來的揹簍放到地上站不穩坐不住,背上硌人脊樑,用不上幾天,不是脫底,就是散邊。又說,家有千兩黃金,不如一技在身,這比上工掙工分強。

我知道她是要傳我這門手藝,要支撐起這個家,是需要這門手藝的,但我不失時機的堵了她一句:"你不是說我以後不靠這過日子麼。"

爺爺去世後,為了養活九個兒女,她一雙小腳幹不了地裡的活計,就從孃家學回了手藝,編簍、筐、籃,織草鞋、草帽、草蓆,扎笤帚、掃帚。這些是家家必備的日常用具,不愁銷路。她就是憑著這門手藝,把兩個早早沒了男人的家支撐起來。每年白露一過,芨芨飛白,芨芨谷一片銀浪翻卷,她趕著驢車載著我去拔芨芨。怕曬著我,她先拔幾把芨芨給我蓋個草房子,用芨芨杆三兩下給我編一個螞蚱、蛐蛐,或者馬、羊、板凳、鞋、帽子啥的,讓我坐在草房子裡學著編。她說可不敢出來,秋老虎帶著鏽哩,別把你的白臉臉曬成個焦洋芋,以後就當不了娘娘了。拔出一截,將我的草房子往跟前挪挪。有一次我給兩隻狐狸箍住了,她撲過來,可狐狸欺她就是不走。狐狸沒狼兇狠,但比狼難纏。她跪在那裡又磕頭又作揖的,說你們要喂兒女就把我捉去吧,我孫女兒還小,沒多少肉,她才活人哩,我活夠了,肉也多,骨頭有嚼頭。後來,兩隻狐狸走了。她說狐狸能聽懂人話,要不咋能成狐狸精。芨芨拔回來,在院子裡垛成垛,她就坐在院子裡噝拉噝拉地剝皮,剝了皮曬乾了就開始編了。一秋拔下的芨芨足夠編一年。

每逢草鞋鎮集日,她帶著幾個哥哥揹著篼、簍、筐去趕集,賣錢,也換口糧,換油鹽醬醋,也換豬娃、羊羔,回村再跟人倒騰。後來運動緊了,有一回她在草鞋鎮換豬娃時給抓了,罪名是投機倒把。她急了說紅軍穿過我的草鞋哩。那些人不知深淺,就來村裡調查,村裡人說紅軍真穿過她編的草鞋哩,這才放了她。後來,我問紅軍真穿過你的草鞋?她說沒有,當時他們說要幾百雙,價錢都說好了,三天交貨,人家給了兩塊大洋的定金。一家人趕了兩天一夜,趕出來送到集上,紅軍已經走了。

我說:"你打算收他們錢?"

她說:"收麼,沒覺悟噻,日子都緊成啥樣子了,吃了上頓找下頓的,你幾個老子正一個比一個能吃。"

又說:"千萬不敢說出去,說出去就把天戮了個窟窿。"

又說:"唉,白使喚了人家兩塊大洋。可頂了大事,你大娘就是那兩塊大洋娶回來的。"

哥哥姐姐們都得學著編,她卻不要我學。她悄悄跟我說:"這活費手,打磨上老繭就除不了根,你以後不靠這過日子,你有你的命。"誰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再能謀算的人也一樣,現在她知道我需要這門手藝支撐這個家了。

一車芨芨打了四個背鬥,兩個抓糞,編了五個筐,紮了兩把掃帚,織了兩張席子,還有缸蓋、鍋蓋,這些都是我家正需要的東西。儘管我表現得沒興趣,可那些竅道一個不露地記在心裡了。

以後的日子裡,傻蛋子上了高中,景琦、景瑋也都入了學,開銷大起來,家裡的勞力就剩下我和大傻,而大傻再努力也只能掙半個工,日子對編芨芨這門手藝越來越依賴了。尤其是傻蛋子功夫沒白下,考上了大學,這門手藝可真是幫了大忙。芨芨編成東西,到集上一賣,錢就到手了。

在編芨芨這活上,大傻還是不靈光,只能做些拔芨芨、整芨芨的活;也熬不住,一到晚上就瞌睡得東倒西歪。想想可憐,下地幹活不會躲尖溜滑,更不會偷巧,別人出五分的力他就得出十分的力。讓他到炕上去睡。他一上炕就呼兒呼兒的睡了。我也瞌睡啊,可一想到處是窟窿的日子,編一個揹簍、土筐,集上就能賣錢換糧了,幾個書生的開銷就有了著落,立刻就精神了。其實瞌睡就是一陣兒的事,抗過那一陣兒就能再編上一陣。

那年我買了一窩豬娃子,供銷社正好有賣收音機的,就給她買了一個,讓她聽樣板戲、秦腔、歌曲解悶。沉沉長夜,有個聲兒總能解解孤寂。可我每次去家裡,她都沒聽著。大哥說剛開始只要一來人,就把半導體拿出來放,滿面紅光地說是喜給我賣的。這話都說了一百遍了,後來人們只要一閒就擁到她窯裡來。兩截電池聽完她就不聽了,電池買回來她也不聽了。我問她為啥不聽,她說這東西好是好,可耽誤人幹不少活哩。我說你邊幹邊聽。她說一聽著唱都來了,半夜半夜坐著不走,我還擔心把這手藝偷去了,東西多了就不值錢。我說你聲音放小一點,自己聽到就行了。她說這東西是個潑煩,費電池不說,一個要多少個背篼錢,不開呢想聽,開了呢怕聽壞了心疼。"讓他們知道我享了這福就行了。"她說。

隨著我們兄弟姐妹一個個成家,日子都過得去,用不著那麼辛苦地編芨芨貼補家用,都阻止過她編芨芨,可她照舊編著。有一回我把所有的芨芨從窯裡清理出來,說:"不編能死啊。"我擦著火柴要把芨芨燒了,她說:"就是個苦命麼,閒不住噻。"我說:"閒不住就好好睡覺,一覺一覺的睡,把耽誤了的瞌睡補回來。"

她長嘆一口氣說:"你爺爺不在了,你些老子都小,沒吃沒穿的,愁得啊恨不能像千手觀音生出滿身的手來,偏偏瞌睡多得不行,不能睡啊,睡了日子咋過麼,用涼水激激臉,再接著編。那時候就想著他們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美美地睡上一月兩月一年兩年,把誤了的瞌睡補回來,可他們大了,不要說睡,連口長氣還沒出,你家的難又來了。就想著把你們一個一個抓大了,日子不靠這能過了,一定把誤了的瞌睡補回來,你說又沒瞌睡了,躺在炕上眼睛明鑽鑽的,人啊錯過的東西就沒了。幹活幹活,幹著活著,日子就是一個過程,不編幹啥呢,日子長拖拖的啊。"

我的手抖了。是啊,真不讓她編,長拖拖的日子她咋打發呢?雲白水亮的芨芨對她就是一種慰藉。

後來她不再編了,因為腰不允許她一直坐著。但每天她還會編上一陣,兩三天能編個筐,一週能編個揹簍。有一回說到了死,她說喜,你記著,奶奶死了,給棺材底鋪一層芨芨,芨芨對我們這一家人有恩哩。

「中篇故事」我嫁給一個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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