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被人舔的村上春樹

世界在原地踏步

甚至走上了回頭之路

然而

發條鳥依舊不知所蹤

想被人舔的村上春樹

(《村上之家》封面)

這是網站上被人們所喜歡的幾行文字。尤其在論及村上春樹的時候,人們都喜歡借用來表述其“不知所蹤”。諸如世界的不確定性啦,情感論的非情感論啦,過夜之後的茫然若失啦,還有那位宣稱所有女人都是獨立器官的53歲男人,是否死於非命啦,甚至在食用完奶酪黃瓜三明治,仍然不知道世界的盡頭冷酷仙境為何味啦。

但是這一回,這隻發條鳥的蹤跡終於變得清晰,變得明快,變得激昂。今年1月15日下午3點開始,65歲的小說家村上春樹重開與讀者的網上交流。接受提問至1月31日結束的17天,共收到37465封信件,其中2530封是用14個國家語言寫成的。1月16日村上開始回覆信件至5月13日結束。他從37465條提問中回答了3716封信件。總天數為17周119日的網上互動,其點擊率超過1億,最終用戶數達234。

村上的回覆換算成字數大約有幾百萬,過目的信件字數大約有上千萬。這恐怕是有史以來沒有其他小說家做過的事,村上做了。是著眼於什麼?是為下一部長篇的預熱還是今年10月又要啟動的諾獎?或者是為自己的創作活動做個總結而暫時擱筆?而這次活動的主辦者新潮社,則在回覆的3716信件中精選473個問答編輯成書。書名為《村上之家》(村上さんのところ),於7月24日在日本各大書店首發,並同時推出3716問答完整收錄的電子版。

從話題看,提問可謂是五花八門,村上的回答也是儘可能地放平自己,不偽裝感情,用其一貫的構思小說的思路和小說的語言,將提問時空化和逍遙化,並在時空化和逍遙化中將一種無奈和無聊化作且聽風吟。當然這絕不是東野圭吾《解憂雜貨店》中的“沒錯,就是這樣”的“平行宇宙”的人生問答。

你看,一位34歲的主婦想探尋天堂的模樣,問如果不相信有死後世界的話,那麼人死後將魂歸何處?村上當然不相信有天堂之說,他的小說死人不少,但都沒有天堂的展現。於是他只能說:人死了之後,就是好好的睡覺。天堂也好地獄也好,都不會有夜總會。不想被誰打擾,只想靜靜地入睡。這種感覺就是有時想吃油炸牡蠣。而我們知道,牡蠣對村上而言,則是帶有一種古生物般的味道,有飛躍原生林,俯視蒼涼的地表之感覺。問題是在回答一位40多歲的女人提問時,村上又說人生最後想聽的曲子是巴赫的G弦上的詠歎調或者是比約克的新世界,其理由是感覺聽了能上天堂。看來在村上的魂繞之處,還是有一幅影影約約不太鮮明的天堂遠景圖。

一位38歲的處女提問:我在20多歲候,交往了一位男性,但很快分手。30歲時身體變得無法行動,現在體力差得連戀愛也談不成了。38歲還是處女,眼看都要絕經了,卻還沒有做過一次愛。感到人生就要結束了,我不知道要怎樣接受這樣的自己。村上的回答帶有本體論色彩:人活下去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很大的成就。近來尤其覺得如此。根本不存在“普通的人生”這種東西。就算和很多人做過愛,又如何?最終還是落得寂寞的人大有人在。這就令我們想起村上《1973年的彈子球》小說裡男主角和雙胞胎女子的性愛。雙胞胎沒有名字,只能以運動衫上的數字208和209來加以辨認。男主角只知道進入的“溫暖”,但溫暖過後還是寂寞。“你們走了,我覺得非常寂寞。”“我們也是呀。”“但還是要走吧。”這裡,走是本體,故寂寞也是本體。所以如果有所謂村上式性愛的話,其本質就是寂寞,翻雲覆雨後的寂寞。從這個意義上說,38歲處女又如何?上床男人一大堆又如何?

有趣的是一位36歲搞零售業的處男,要村上談談對於沒有性經驗的男人是個怎樣的看法。這位提問者說,你的作品裡的主角沒有不做愛的。這彷彿表明人到了一定年紀還沒有性經驗的話,就“太不像話了”。所以閱讀後總是很難受。村上對此回覆道:作為小說家,把性這種東西當做靈魂與靈魂互相連接的通路來描寫很重要。小說家的責任,正是要認可和尊重所有讀者的個性。有人可能有“村上就是這樣的傢伙啊”的想法,那就請懷著這樣的心情。輕鬆地讀我的書吧。

一位38歲的女性公司職員問:人為什麼不能殺人?當然知道不能殺人,但就是不知為什麼?其明確的理由我至今沒有找到。雖然年歲在增長,但對這個問題還是不能回答。村上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舉出與自己對過話且頗具默契的心理學家、心療醫師河合隼雄的話說,人在心與肉之間存有魂。人如果做錯事了,其魂就會遭到破損,或者說遭到腐蝕。村上說“不能殺人是否就是因為這方面的原因”?不能殺人是因為魂的存在?換句話說,無魂者才殺人?或者說,是殺了人才成為無魂者的?這之間究竟誰為先誰為後?村上並沒有給出更多的說法。這就令筆者想起河合隼雄說過的這樣一段話:有人通過殺人才能治癒自己,這類人是非常可憐的。跟這類人相談就是我們的工作。我們會跟他一起尋找,有沒有既能讓社會接受,又能表達自己的方式呢?這裡河合究竟是用殺魂術還是用解魂術呢?不得而知,但能知道的是有相談者這樣說過,我見到河合先生後,最不幸的就是沒辦法自殺了。

一位35歲的男性攝影師這樣挑撥話題:最近避孕套太厲害了,基本上就和沒戴一樣的感覺。日本的技術真是炸裂啊。問村上有何感覺?村上則也圓滑圓腔地說:我之前在事務所說起什麼的時候,曾舉例表述總覺得現在摸不著頭腦,就說“好像戴著兩層避孕套做愛似的”。我的女助手在旁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說,“那個,春樹先生,那實際上到底是種什麼感覺,我是不知道的。”哈哈,你看,女助手成了木星人,村上想在木星上用一下日本最具科技含量的避孕套。

還有更異怪的問題。一位31歲的女性問:完全的勃起究竟是個怎樣的狀態?小說中常有描述,但我是女性只能想象。是不是像鐘錶的指針那樣,咕嚕咕嚕的迴轉狀態?村上則奉勸她:請不要執著於這樣的想象。可以明確的是,勃起並不是像鐘錶的指針那樣咕嚕咕嚕狀態,並反問那位女性:你是從哪裡獲得想象裝置的?

想被人舔的村上春樹

(村上的辦公桌)

在提問是女性惡還是男性惡的問題時,村上這樣認為,有惡妻的說法,但沒有惡夫的說法。是男人比女人更惡?是男人比女人更具致死性?可以這樣理解。但如果說男人的惡是堅硬的地殼般的東西,那麼女人的惡接近流動的溶岩狀。前者是意圖性的,後者是本能性的。這就令人想起村上短篇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獨立器官》中的一段話:“為了編織謊言,幾乎所有的女性都天生地裝置著類似特別的獨立器官的東西。為了編織謊言,幾乎所有的女性都是面不改色,聲不變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並不是她,而是她身上裝置的獨立器官隨意地驅動了起來。”這是否就是村上的女性觀?不得而知。但是對突然有可愛性感氣質絕佳的雙胞胎美女來造訪這件事,村上則認為自己並沒有這個福氣,因此會懷疑是美人計,是陷阱。從這個意義上說,村上對女人的忠誠度存疑恐怕是個事實。

當然也有形而上的問題。一位26歲的男性公務員問活得意義何在?村上的回答令人吃驚。他說死了以後再思考。這就是我的回答。還活著的時候,是怎麼也看不清楚生的意義的。死了以後再慢慢考慮吧,這也不遲。這裡,筆者將村上的回答歸納為“村上意義”。何謂村上意義?也就是說死雖然像有人繞道背後悄悄地把電源切掉一樣簡單,但生的本身則是個等死(準備死)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否就是為“下一階段”的生?是否就是新生的開始?如是這樣,等死是否就是生的一部分,它與生為同格?如是這樣,存活的意義是否就是好好的準備死?是否就如同《挪威的森林》中所說,死並非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或者就如同西方哲學中的一句名言:哲學不是別的,只是準備死。這就與我們的人生觀教育大不相同。在德育課上如果有學生問:老師,人為什麼活著?老師說,等你死了以後再思考吧。那麼這位老師可能會面臨下崗的危險。

想被人舔的村上春樹

平時一向不善袒露自己的村上,其另面始終是萬千讀者和粉絲的一個迷。而通過這次網上互動,使我們有機會窺視到了村上鮮為人知的另面,讀來令人生趣。如他也有沒讀完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亞歷山大四重奏》等一大堆,坦誠恐怕難以完成了;想寫非紀實作品,但準備量太大而生畏;承認自己的偏好有點怪,基本不向別人推薦什麼,但《絕命毒師》這部美劇是個例外;說自己20多歲的時候很消沉,與交往的女孩分手,孤獨又不安;他首次披露自己有很多同性戀朋友,說自己是同性戀的贊成派;他經常穿粗呢外套,其品牌有保羅·史密斯和湯米·希爾菲戈的;在他的眼裡,絕無僅有的美味是在蘇格蘭艾雷島捕獲的鮮活小牡蠣,澆上艾雷的單一純麥威士忌,然後“嗖”的一口入嘴;他說小說家是他的本職工作,就像是執脫鞘之刃奮勇砍殺的戰場;他懷念的人包括喬布斯,說他還活著的話,雨傘的進化就可拜託給他了;他說他的臨終曲想聽草原上風吹過的聲音;他說現在唯一的奢侈就是買畫,用因為自己還活著的理由去保管它,欣賞它;他也常到神保町買舊書,圖書館也借書,只是想保留一本的情況下才去買新書;就其建築,他說他喜歡京都的詩仙堂,一個人靜坐,眺望落寂的庭園;喝啤酒下酒菜是藕切成薄片放醋浸泡,油鍋稍炸一下即可;人生的最後晚餐想吃燒鍋面。一個人,一邊讀著日刊體育報一邊呼呼的吃麵條;最後的辭世句是養樂多(棒球隊)在最後之日也是輸;他絕對不想做的職業是外科醫生。說用鋼鑽將人的腦袋鑽個洞,想來就手發抖;他說作品完成的瞬間如同做愛一樣,完事了也就完事了;他現在用ipod聽朗讀,才對太宰治的小說有感覺;他說自己是用“斑紋”構成的,內心還有很多孩子的成分;他在開車看電影看棒球賽的時候戴眼鏡,但不是老花鏡,也不戴無形眼鏡;談到友情,他說友情要在彼此還活著的時候常保溫存;他對每年陪跑諾貝爾獎感到困擾,說這又不是賭馬;他的廚房手藝是將捲心菜切成極致的細絲……

當然了,村上還透露自己正在讀1997年死於中風的美國人朱利安·傑恩斯的名著《諸神的沉默——意識的誕生與文明的興亡》。非常厚的一本書,多少次的閱讀都有不同的理解。書的開頭,傑恩斯設問:意識是自我本身,無所不包,但又什麼都不是。它到底是什麼?它來自哪裡?它的意義何在?這可能對村上有啟發,更對村上構成思考問題的發散點。所以當51歲的主婦問有沒有想變個貓,村上能說想變個風,變個魚卷,就是沒想變個貓;所以有人問怎樣讓妻子不在我背後一個勁的打嗝時,村上能幽默地說打嗝總比放屁要好得多;所以當一位29歲的女性說好喜歡村上,村上能說太好了,讓我們都能活得長久些;所以一位26歲的男性說妻子總是撫摸自己的乳頭,我該怎麼辦時,村上能訓誡道:這個問題還來問我?不應該反過來才是?這位寫了大半輩子的小說家,其心靈深處有一種內在敘事的能力。他時常回首過去的美好時光,說以前經常給喜歡的女孩寫信。把信裝進信封,貼上郵票,拿著一直走到郵筒那裡。那是非常美妙的事情,也是非常古老的故事。而現在的Line和Twitter倒是令人不快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沒有必要的東西。從郵票到郵筒,由此故聯想到93版1000日元上的頭像是夏目漱石。有人期待村上,問想上10000日元、5000日元還是1000日元的?村上對此實話實說,他說他在意的是郵票,帶有草莓味的郵票上有我的頭像,被人們舔舐是一件很是愉快的事情,但紙幣誰去舔舐呢?非常的奇妙。這正如他在回答一位26歲的上海女性提問時,說自己就是一個“貓奴”,撫摸著柔軟的貓肚子,就有一股幸福感。看來人之可愛,確如尼采所說,在於其過渡和沒落。

想被人舔的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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