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的書、酒、詩

张旭的书、酒、诗

肚痛帖 唐 張旭

張旭(約675—759),字伯高,在“書法和詩歌達到無法再現的高峰”(李澤厚語)的唐代,他散發著墨香和酒香的生命,已化為後世攀登的風景。

草書裡的藝術通感

張旭被冠以“草聖”的徽號,他那“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草書絕品,是如何修成正果的呢?張旭自曝是見擔夫爭道,而知筆意;又觀公孫大娘舞劍,而得其神。這裡,除了池水盡黑、退筆成冢的苦練之外,對書法,張旭說出了一個參悟的問題。

公孫大娘的劍器舞,今已墜為絕響。好在大詩聖杜甫曾親睹過,他用詩再現了這雄妙而又神奇的劍舞: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詩中,用“雷霆”般的“來”到“震怒”般的“收”……這一系列動作,不就是用劍在舞中國書法嗎?雖然它們工具有異但道理則一。所以,反過來借用杜甫形容劍舞的詩句,來形容張旭的草書絕品,也未嘗不可。

當然,書法之悟是一種高層面的思維活動,主旨是“提意取神”(金開誠語),而遠非死板的描摹、克隆、盜版。蘇東坡就曾以張旭為例,批評道:“學長史(張旭)書,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意思是說:學書法之人因張旭觀擔夫爭道而悟筆意,就竟向擔夫“取”草書之“經”,無異於緣木求魚般愚蠢——真若那樣,擔夫、公孫大娘豈不早成了“書聖”?但對一個有志的書家而言,怎樣才能更得要領地參悟書法之神,創造出自己的書法精品呢?對此,金開誠先生指出一則叫“藝術通感”的方法,他說:“優秀書法家的‘創造想象’,除了廣泛吸取各體、各派、各家書法的形象細節……還善於從書法以外的各種事物中吸取其因素,將其融入書法形象的創制……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藉助敏銳的‘藝術通感’,才能感悟其相通之處而作出有效的吸取與融化。”並以張旭為例:“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有悟於書法,必然要藉助於‘通感’。”

的確,一個優秀書家,他的心靈是開放的,並與大自然時刻互動、共振,能夠“藉助敏銳的‘藝術通感’”,從各種事物中“提意取神”,吸取有益的營養成分,並隨時有機地反哺,變成自己的筆底風光。具體到張旭而言,看到牽引爭道的擔夫和公孫氏的劍舞,一下打碎了以往內心淤積的慣性,激活出一種全新昂揚的韻律,通過爭道和舞劍似的筆墨形態,在紙上“迸發”出內心的情感,奔騰成一種全新的標本。對張旭這位以書法“終其身而名後世”的書家而言,生活的一切都是他書法的“催化劑”。唐代大文學家韓愈就直說其:喜怒窘窮,憂悲愉,怨恨恩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這裡,草書成了張旭點活內心的精靈。

酒後瘋癲書寫真性

張旭藝術最高的成就是書法,時人稱其為張癲。我認為,真正誘引他入“癲”狀的是酒。當然,張旭將酒與書法是融為一體的,不但像“醉能同其樂”的宋人歐陽修一樣,醒能著以文、醒能草書法,而且醉猶能草書法。其中,對張旭醉後揮筆的狀態,《杜臆》一書說得比較細緻:“張旭善草書,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唐才子傳》也說:“張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儒墨而書。”

由此可見,只有醉後“呼叫狂走、索筆揮灑”,甚至“以頭儒墨”的張旭,才真正呈現“癲”狀。對他來說,“空腸得酒芒角出”,想的僅是一支筆,“如流星”般揮出“驚鬼神”的絕品。甚至有時到了筆不待墨的焦渴程度,急得他以頭髮為筆,蘸墨狂書。對此動作,時人謂之“癲”,今人看來,真可謂是“行為藝術”的先驅。李白曾在《江上吟》中自述道:“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州。”這何嘗不是張旭的酒酣創作圖。

和李白一樣,酒刺激了張旭的書法,當處於創作“洩洪”狀態的他們,處於“相逢無紙筆”的尷尬,恨不得將自己化作一支筆,飽蘸狂狷的墨水,在塵世的宣紙上,“揮筆如流星”般一氣呵成胸中的激情。從時機言,這才是創造的“癲瘋”——巔峰狀態。此狀態若失,創造的靈感和激情也就退潮了,“清景一失後難摹”,“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後卻書書不得”。所以,酒醒的張旭復觀其“醉書”,“自以為神,不可復得”,也可見出酒中得來的神來妙筆,是匠人們終生也摹不出的。現代大畫家傅抱石先生有一“往往醉後”的書畫閒章,反映的也是對醉後作品的重視。可以說,酒神有時就是藝術之神,生生不息地為中國藝術造就血液。

清人劉熙載《藝慨》中說:“筆性墨性,皆以其人之情性為本。”一句話,“書法由來見性真”(陳獨秀詩句)也。所以,張旭“脫帽露頂王公前”的那種力透紙背的草書,加以縱橫的酒氣和復歸的本性,催發筆量的流動、恣肆、縈繞、牽引等;以大開大合、變化萬千的整體態勢,又加“疏能走馬、密不容針”的精心佈局,“意在筆先、筆在心後”的一氣呵成,正是其藝術生命的完美體現。

詩興人生 三才稱奇

張旭還是一位傑出的詩人,與賀知章、包融、張若虛齊名,並稱“吳中四士”。可惜他所留傳下來的詩作僅《山行留客》《桃花磯》《春草》《春遊值雨》《柳》《青溪泛舟》六首,但這些詩的質量之高,與其書法一樣名留後世。如:

山光物態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

——《山行留客》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桃花磯》

春草青青萬里餘,邊城落日見離居。

情知海上三年別,不容雲間一紙書。

——《春草》

關於其詩,今人周嘯天在《唐絕句史·絕句詩壇點將錄》的著作中,按《水滸》中石碣天罡之數,將張旭喻為“天猛星霹靂火秦明”,並由衷讚譽張旭詩作“恬雅秀潤,亦可稱盛唐高手。”

金性堯先生更是特意將張旭的書法和其《山行留客》聯在一起分析道:“他從擔夫爭道,歌女舞劍中獲得書法的變化意蘊;又在‘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兩句詩中,揭開了自然界的秘密。”隨後由衷讚道:“他確實能把生活和藝術打成一片。”

但針對《山行留客》一詩,聞一多先生卻認為此詩甚偽。他從風格上考察:“《山行留客》一詩近巧,不像盛唐渾樸作風。”原因還是與書法有關:“可能是後人學張旭草書題他人句而誤編入張集的。”(《笳吹弦誦傳薪錄——聞一多、羅庸論中國古典文學》)這也從側面首肯了張旭的書法。

總之,張旭這種藉助於酒的發酵,而使詩書血脈賁張的如山成熟,已永成後世仰止並苦攀的高山。是啊,這麼“恬雅秀潤”的詩句,用“變化不可端倪”的草書寫之;反之,這麼好的草書,寫出這麼“恬雅秀潤”的詩句;詩書合璧、相映交輝。同出一筆,同出一手,這麼絕配的詩書酒三才奇人,古往今來能有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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