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提起視障人士的職業,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按摩師?算命先生?又或者,完全沒有概念?

我們大多數人都生活在一個高度同質化的社會里,平時和視障人士鮮有接觸,以至於很多時候都會忽略他們的存在。

今天的這一期“職野”,我採訪了幾位視障者,請他們分享自己所從事的職業,以及在成長和求職過程中的種種經歷和感受。

這篇文章相比以往要略長一些,但我相信,你一定會耐心讀完。

“對我來說,明眼人像是擁有了某種特異功能”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在小學四年級進入特殊學校之前,我一直和普通人在一起上課、遊戲,從來沒把自己當成視障者。進了特殊學校之後,我才意識到,哦,原來我是大家口中的“盲人”。

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我一出生就什麼都看不到,但從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受到很大影響。對我來說,那些能看到的人不是“正常”,而像是擁有了某種特異功能,我雖然也很想知道擁有這種特異功能是什麼感覺,但並沒有覺得自己“不正常”而去羨慕他們。

剛進入特殊學校的時候,我還有些融入不了。我想跟他們玩一些小孩子中很常見的遊戲,以前我在普通學校的時候經常和同學一起玩,但在特殊學校的視障學生們都不會玩。我覺得很失落,那時候小,不懂事,會埋怨他們說,“你們怎麼連這個都不會玩”。

後來長大才逐漸意識到,我們所生活的環境是如何將視障者特殊化的,以及,視障者是如何將自己特殊化的。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電影《推拿》劇照

就拿我所提議的那些遊戲來說,視障者完全可以參與的,但因為各種原因他們就被排斥在外了。我聽過很多視障同學的家長說,你不要亂跑小心撞到,不要隨便離開家小心走丟了,於是我的同學就一整天待在一個小房間裡。家長覺得這是在保護ta,ta也從家長的這一系列“保護”中感受到了,自己和普通孩子是不一樣的。因此,不敢輕易去嘗試一些新的東西。

後來我在考大學選擇學校的時候,有一所專門招收殘障學生的本科,還有一所殘健聯合的專科,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我不希望把自己隔離起來,把自己特殊化,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未知等著我去探索,我想去一個有殘障學生、也有普通學生的學校,讓自己去嘗試更多東西。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的那些同學特別“關照”我,吃飯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幫你夾菜,要不要幫你拿筷子?平時看我指甲長了也問,要不要幫你剪指甲?

這些“照顧”讓我有點哭笑不得。視障人士不需要特殊的照顧,我們可以照顧好自己,如果在一些特定的場景下需要幫助,我會主動提出來。

我認為,每個人在特定的情境下都會遇到“障礙”、存在“不便捷”,比如有的人恐高,有的人近視,這些障礙可以通過工具來克服,就像我們發明了汽車,幫助我們克服了行走速度和距離的不便捷。而到目前為止,殘障人士遇到的不便捷,還沒有足夠的工具來克服,換句話說,我們的環境還不夠無障礙。

視障者獲取信息的渠道是受限的,儘管我們可以使用電腦、手機、互聯網,但在巨大的網絡空間裡,視障者並不是暢通無阻的。這些信息障礙會導致視障者認知受限。我們沒法掌握最前沿的資訊,沒法學習最新的技能,沒法使用最新的信息產品。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電影《推拿》劇照

這也是我為什麼在畢業後想從事現在這份工作。我現在在深圳信息無障礙研究會做障礙用戶研究員。我的工作內容就是,分析視障人士的用戶行為,瞭解視障人士使用互聯網產品的需求,並用專業的語言把需求反饋給對應產品經理,請他們做相關的改進。

我喜歡我現在的工作,應該說,這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我的事業。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一點點打破互聯網世界對視障者的障礙,讓信息對視障者來說唾手可得,從而改變視障者的認知,克服視障者在獲取信息時的不便捷。

我相信,通過創建無障礙的信息環境,視障人士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更自由地去選擇自己的人生方向,更自信地和普通人在一起生活、工作。

“不是不可能,而是我們沒有被提供平等的機會”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高中時,我的視力毫無徵兆地開始急劇下降,一開始只是有夜盲症狀,後來越來越嚴重,大白天連看清課本的內容都有困難。父母帶著我四處求醫,後來檢查出來是患了“視網膜色素變性”,這是世界公認的一種難以醫治的眼疾,很多後天失明的人都是因為得了這種疾病。

醫生建議我這種情況還是退學回家比較好,或者轉去特殊學校。我不甘心,我的成績一直很好,當時在市重點高中讀書,基本上都是前十名,上一所重點大學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被查出眼疾之後,這些“順理成章”都要被改寫了。

當時的高考(2005年)根本沒有為視障人提供的無障礙考卷,還要對考生進行體檢。

好在我們的小縣城裡,體檢沒有那麼嚴格,我算是比較順利地通過了高考體檢。

上考場的時候,我是帶著手電去的。當時視力已經下降得非常厲害,只能靠手電筒的強光照射下才能勉強看清卷面內容。答題的時候也非常吃力,我要努力把答案工整地寫在對應位置,花費的時間比普通考生要多得多。我自己琢磨了一套方法:先從分值大的題開始答,比如語文,就先寫作文,數學,就先做後面的大題。

通過這樣的方式,我雖然沒能如願考上重點大學,但考到了一所二本學校,為了將來的職業道路考慮,我也沒有選擇自己一直喜歡的中文,而是選了特殊教育專業。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在那個年代,除了針灸推拿專業,其他專業少有視障學生的身影,更沒有專門為視障學生準備無障礙設施。我在上課的時候沒有辦法記筆記,因為看不清黑板,也看不清筆記本。後來我想了個辦法,就是用錄音筆把整堂課錄下來,回去再一點點整理到電腦裡。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對速錄這個技能產生了好感。當時我有一位室友就是學速錄的,我花好幾天才能整理好的錄音,她用幾個小時就可以整理好,而且錯別字還很少。我覺得我真的太需要這個專業的知識來幫助我了。於是萌生了學習速錄的想法。

我去找過市面上的幾家速錄培訓機構,但對方知道我是視障者後都表示,從來沒有對視障者進行過培訓,他們擔心視障者沒有辦法做好這份工作。沒辦法,我只能自學,但自學了很長時間也沒能達到行業標準,一時有些心灰意冷。

畢業之後,我嘗試去找一份當老師的工作。但大多數教師工作都需要經過筆試,而筆試又沒有無障礙考卷,即使我有信心自己專業知識一點不差,也沒法參加考試。

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所學校不需要筆試,我順利通過了幾輪面試,最後見到了校長。校長髮現我是一位視障者後說,他相信我能做好這份工作,但只能給我合同工的崗位,沒有編制,因為有編制必須要通過體檢。

既然相信我可以勝任,為什麼要差別對待呢?這不是歧視嗎?我當時很生氣,拒絕了這份工作。

後來機緣巧合我加入了一個視障人的廣播製作團隊,練習速錄已然成為工作之餘的興趣愛好,卻沒有想到這個愛好在當時機構領導的支持下變成了我願意為之奮鬥終身的職業。我們聯繫到了北京市速記協會,他們願意嘗試對視障人士進行培訓,挑選了兩位視障者作為第一期學員,我成為了其中一位。

培訓的過程也是很困難的,培訓老師此前也沒有培訓視障人士的經驗,當時的速錄軟件也沒有讀屏功能,我們和老師都在一邊摸索,一邊想辦法解決種種問題。

就這樣,兩年後,我通過了高級速錄師資格考試,成為了中國第一位獲得高級速錄師資格的視障人士。

在我之前,沒有人想到,視障者還可以做速錄師,我不但做了,還做得很好。速錄行業難度最高的項目叫做“大屏幕投影”,需要當場把會議/活動內容轉為文字,然後投影到大屏幕給大家看,一般只有資深的高級速錄師才敢挑戰,但我很快就能勝任這種高難度的記錄工作,而且得到了客戶的認可。

在我之後,有越來越多的視障者成為速錄師,他們又多了一項職業可選。

我現在也是一名速錄培訓師,專門對視障人士進行速錄培訓,比起我參加培訓的那個時候,培訓的方法、設備已經有了太多更新,視障者所面臨的困難也越來越少。

我現在和幾位朋友聯合創辦了一家速錄行業的社會企業,員工以視障者、肢體障礙者為主,承接了上百場的高端會議的記錄工作,我們的速錄服務質量和態度也受到了越來越多客戶的認可。我也成為了北京市速錄協會的理事,希望能夠從更高地層面為視障者掃清從業障礙。

社會總會懷疑視障者的能力,就像在我說我想做速錄師的時候,很多人跳出來說,你連看都看不到,怎麼可能??

有時候不是不可能,而是我們沒有被提供平等的機會,如果我高考時有無障礙試卷,如果我找工作時沒有因為視障而被差別對待,如果大家不把視障看作一種缺陷,而只是一種差異,更多地關注到視障者的能力,也許社會會驚訝地發現,原來視障者可以做到這麼多。

“在一個真正的無障礙社會,視障者可以從事的職業一定是多種多樣的。”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我是一名信息無障礙工程師,同時,和前兩位一樣,也是一名視障者。我的工作和我的視障身份有很緊密的聯繫。

簡單來說,我需要去測試各種各樣的app,看他們是否做到了無障礙。

視障者使用電腦和手機都需要有讀屏軟件,當你的鼠標或手指觸碰到一款app,讀屏軟件就會告訴你,這是什麼app;當你打開app,滑到裡面的內容,讀屏軟件也會幫你讀出來,你現在觸碰到的是什麼功能。

但是因為我們國家的大多數互聯網公司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產品會有大量視障者使用,所以幾乎每款app裡都存在一些無法被讀屏軟件讀取的功能,比如我之前用過一款大家手機裡很常見的app,它其中有個功能叫做“後臺耗電”,當我打開這個功能,想要關閉或開啟一些耗電高的app時,卻發現是不可行的。因為讀屏軟件無法讀出每個app的狀態,視障者也找不到開啟/關閉的按鈕。

那麼,這個功能對於視障者來說就是不可用的。

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可能耗電高不高還是小事,但如果一款購物app的下單功能不是無障礙的呢?如果撥號功能不是無障礙的呢?這些障礙會對視障者產生很大影響。我的工作就是去測試很多app,一一找出其中存在的問題,然後反饋給產品研發人員。

說到這裡,也許有人會懷疑我作為一個視障者從事這項工作是否能夠勝任,畢竟,因為我看不到,判斷很多功能是否存在只能依靠讀屏軟件。但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和我的同事都是很專業的,對互聯網產品都有很多瞭解,一項產品想實現什麼功能,在哪裡會設計什麼按鈕,我們有預判,所以,基本不會發生漏掉對某一功能測試的情況。不過,為了確保準確,我們平時工作中會請明眼同事交叉驗證

當然,我們也的確有沒法完成的工作。比如,在發現一些問題後,想用視覺化的報告呈現給產品研發人員,我們就沒法自己去做視覺化的報告,只能交給明眼同事去完成。不過,我們可以用截屏和錄屏的方式幫助同事更好地理解所描述的問題是什麼。

除了這個無法彌補的短板之外,我覺得,作為視障人士從事這項工作,我也有無可替代的優勢。那就是,我非常真切地瞭解視障人士使用app的習慣。這一點是明眼工程師是很難做到的。他們很難花這麼多時間來研究視障者的使用習慣,即使再有同理心,也無法100%還原視障者如何使用app的體驗。

有時,大家可能會誇大一些障礙,比如我經常被問到過,你們怎麼吃飯,怎麼上廁所一類的問題。有時又可能會忽視一些障礙,比如我們城市建設中的各種無障礙設施不健全,或者不符合實際使用需求。

只有真正的障礙人士才能瞭解到障礙用戶的核心需求是什麼。

可能又會有人說,那這樣以來,視障者職業是不是隻能被限制在無障礙領域?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首先呢,其實每個人的職業多多少少都是有限制的,這種限制可能來自於我們的興趣,也可能來自於我們的能力和身體狀況,只不過大家忽略了普通人的限制,誇大的視障者的限制。我覺得,在一個真正的無障礙社會,視障者可以從事的職業一定是多種多樣的。

其次,我瞭解到,很多世界頂級公司,比如蘋果、谷歌等,他們都設有專門的無障礙部門,來提供無障礙的服務,在這些部門裡,就少不了殘障人士的參與。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殘障人士職業道路窄,也與社會沒有考慮到殘障者的需求有關,當需求一旦被發現,社會會需要非常多的殘障者參與到商業、公益、城市設計等等各個領域中來。

我希望能通過現在的工作加速信息無障礙進程,讓那一天早點到來。

我是盲人,但我的職業不是按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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